66文/張書云
上世紀的七十年代初,一個年前的臘月,老王家一家人晚上睡覺,突然半夜里一只黑狗偷偷鉆進老王家。
一家人正在沉睡,沒有聽見動靜。黑狗鉆進老王家的屋子里,憑著嗅覺嗅到了美味。在黑夜里它發光的眼睛,上下打量著那個口細肚子大的壇子,犯了愁。口太小,幾次試著把頭伸進去,都失敗了。
此時的它肚子咕咕叫響,幾天沒吃頓飽飯。心一橫,把它的頭用力伸進壇子里。這次終于成功了,它貪婪地喝著多時不能得到的美味。香噴噴的美味進入腹中,它打著飽嗝,可是它的頭怎么也抽不回來。
它頭上戴著十多斤的壇子,累得脖子發酸。使出全身力氣,用力摔動它的腦袋,一個很好的壇子頓時瓦片四濺。
老王家人在夜里聽到這聲巨響,從睡夢中爬起來的老王,伸手拿起一根木棍,朝著黑狗砸了過去。嗷嗷幾聲,黑狗倒在地上。
黑狗喝了老王家的油,又把壇子打碎,累得上氣不接下氣,老王的棍術又是那么準,黑狗臨死前喝了一頓美味,結果喪了命。
老王還是不解氣,用手把黑狗拉到自己家的門口,一家人都半夜起來。點燃煤油燈,看到地下一片狼藉,老王媳婦失聲痛哭。那是他家一年的油,生產隊一年能分幾斤油?
又到了年關,年可怎么過?老王拉著死狗進屋,生氣拿起那把菜刀向著黑狗就是一刀,頓時鮮血淋漓,血濺了老王的前襟。
“過年就是它啦!一年沒吃葷腥。”第二天早上,黑狗的主人小亮起來找狗,到處“黑子,黑子”的叫著。他走到老王家門口,看到地下的痕跡,輕輕放慢腳步,偷偷從門口向屋子里看,立即傻了眼。
小亮看到黑狗趟在地上,失聲痛哭。“你們怎么這么狠?”門外看熱鬧的人也說不該殺死黑狗。老王說“那是我家一年的油,讓這個畜生給糟蹋了,我們怎么過年?”
二
早晨起來,李老漢找兒子小亮吃早晨飯。小亮是他惟一的兒子,一個女兒已經出嫁,嫁到了縣城,當了一名教師。李老漢有一個老來子,特別寵愛。“小亮,小亮…”…他順著村子到處找。在遠處聽見兒子的哭聲,李老漢順著聲音的方向來到了王老漢家門口。兒子正在失聲痛哭,老王家一家人無奈地看見自己的兒子。此時老王家人有點傻了,在氣頭上把小亮的狗打死,小亮的哭聲讓他們一家人冷靜下來。王老漢心想:狗不值錢,但是孩子喜歡的東西,怎么對自己的好友李老漢交代?
李老漢已經來到王老漢的家門口,看到兒子哭鬧,用力把兒子抱起來,小亮在他父親的前胸用手不停地捶打,還不停地哭泣。他知道是自己家的狗闖了禍,那是王老漢一家人一年的油,眼下就到了年關,他們一家人過年就是個問題!
畜生闖了禍,人應該體量老王家的難處。老李頭用心勸說孩子,問兒子喜歡什么東西,過年給他買,小亮終于停止了哭泣。
王老漢一家人面面相覷,不言不語,王老漢用手撓著頭皮,若有所思。心想:狗在農村并不難找,村子里也不缺野狗。這時鄰居小劉聽說了他家的事,主動找上門來,說自己家的老母狗下了崽,已經有段時間了,還有兩條送不出去。自己的親戚孩子愿要一條養著,大人不讓喂。小狗都會吃食,很好喂,還有條黑白相間的一條小花狗,像小熊貓,特別好看,讓王老漢去自己家里看看。
王老漢跟著鄰居小劉走了,去了小劉家。那條小花狗在院子里正撒歡,打滾,嘴里“汪,汪,汪……”,真得挺可愛,他抱起小花狗對小劉說“我把這條小花狗帶走,讓小亮看看他喜歡吧!”“行,帶走吧!我多了也養不起,我也不愿養狗,也是孩子喜歡養,這年月哪有那么多閑糧食喂狗,人吃飽都不容易!”
王老漢抱著小花狗回到家里,覺得沒臉去老李家,就向她的老婆求救。老婆也能理解老伴,自己抱著狗向老李家走去。心想:小亮見了我會怎么樣?
三
王老太太抱著小花狗,心里在打鼓,不知道小亮會不會喜歡。她在崎嶇不平的土路上走著,由于心事重重,有幾次差點被腳下的的磚頭跘到。終于到達老李頭的家門口,她輕輕敲了下門,“老李哥,開門啊!”時間不長,老李頭來開門。
“你這是從哪里弄了一條小花狗?”
“鄰居小李家的狗下崽,我從他家抱來的!不知道孩子喜歡不?”小亮停止了哭聲,“小亮,來,看看這條小花狗,好看吧?喜歡嗎?”小亮仔細打量著這條黑白相間的小生靈,大大的眼睛,黑亮亮的,它歡快地朝著小亮搖尾巴,不住地用前爪抱住小亮的褲腿,小亮蹲下身,用他的小手撫摸著它干凈的毛發,小花狗后腿著地,兩只前爪朝小亮做了個好像握手作揖的動作,小亮終于破涕為笑,抱起小花狗,朝屋子里走去,他想給小花狗找尋食物。可是,籃子里空空的。小亮給狗找不到食物,又想哭。王老太說“孩子,又怎么啦?”
小亮拿出籃子讓王老太看。老李頭說“他娘去了縣城好幾天了,女人芳芳添了一個小外孫,走時給家里做了一大鍋玉米餅子,籃子里的餅越來越少,我就省著吃,那天黑狗也是餓急了,到你家偷東西吃。沒想到他娘在城里住這么多天,快一星期了,明天臘月二十二,可能她的回來。我沒有做過飯,不知道生熟,不知道燒多少火,也沒敢做玉米餅!”“那到不用著急,我回家看看!”王老太回家去了,推開家門,朝著房梁上用繩子吊著的籃子,用雙手托起籃子,抱下來。籃子里還有幾個玉米餅,早晨飯自己家也沒有餅子了,拿去先救急。王老太用手揣著三個玉米餅子,送到老李頭家里,像卸了一副重擔,懸著的心終于歸位了。
四
王老太準備做早晨飯,她去那個小瓦缸里去挖玉米面,沒有多少,用笤帚掃著缸底,免強有一瓢子玉米面,用水和好面子,在鍋周圍貼了幾個玉米餅,鍋里煮了幾塊地瓜,湊合著吃飽這頓飯。一家人吃過飯,準備去推磨,到磨房。
李老太不到中午回來了,聽說了兒子去老王家哭鬧,勸說孩子一番。知道自己的狗闖了禍,也知道沒有油老王家怎么過年?女兒給了她一瓶香油,又給了她十塊錢,讓她去買件衣服,也給小亮買件新衣服。
李老太打開皮箱,翻找著自己的衣服,真沒有幾件替換的,拿在手里的錢摸了又摸。唉!都這么大歲數了,還講究個啥?用這個錢,給老王家買幾斤油,好讓他們家過年。王老太把錢交給老伴,讓他明天去縣城買幾斤油。
縣城里逢單日是集,老李頭早晨吃過早飯,騎自行車去縣城趕集。李老太吩咐他“拿個口袋,袋子里裝點麥秸,一般農戶都用酒瓶子賣油,賣點小錢,小心別碰壞了瓶子,撒了油!”“知道了,放心吧!”老李頭上路了,十多里的路程,騎車得用半個小時,路不太好走,沒有一條筆直的馬路直通集市。到了年關,趕集的人也多了起來。可是賣東西的人都不敢高聲叫賣,有時還東張西望,像是有所防范。人們還不時的竊竊私語,好像有人查。
稅務局的人有時來查,怕是有資本主義尾巴,小商販們更是小心翼翼。李老漢進入集市眼睛尋視四周,有的婦女領著孩子,男人賣油的比較少。其中一個女孩說“天這么冷,我們的油什么時候賣了?”“孩子,別急!說快也快,賣了給你扯上四尺花洋布,做件新衣服好過年!”說到做新衣服,小女孩笑笑,再也聽不到女孩的嘟囔聲。
老李頭看著孩子挺冷,說“大妹子,你的油怎么賣?”“一塊五!”“貴了點吧!”“大過年的等著用錢,要不誰舍得賣油?”“行!一塊五,就一塊五吧!有幾瓶?”“就這兩瓶!”“好!我都要,三塊錢你收好!”小女孩高興地跳了跳,“有新衣服穿了!”母女說著話遠去了。
老李頭朝前一直走,突然一只手搭在他的手上,老李頭楞住了。心想:不認識?“來,老哥到這邊說話。”老李頭跟著這個中年男人朝集市的一角走去。“老哥,你想要多少油?賣多了我給你少算點!”“還差四五斤吧!”“你買我五斤,我給你少要五角錢!你看行嗎?”“好!就依你!”我用缸子裝小推車來的,車子藏到親戚家,怕讓稅務局的人查到,家里開了個小油坊,白天不敢干,晚上偷著干!家里還有豆油,也可用棉花籽和豆子換油!你拿瓶子了嗎?”
“我沒帶酒瓶子!”“老哥你家住哪里?我們村子離的近嗎?”“十五里鋪的”“不太近,我給你找一下酒瓶子!”他也從一個口袋里拿出五個酒瓶子,把油用塑料的漏斗灌滿油,李老漢小心翼翼地把油用麥秸隔開,一路不敢快蹬自行車,正晌午到了家。
李老太看到自己的丈夫回家了,說“把油放好,晚上給老王兄弟家送去,他們家好用!”吃過午飯,李老漢夫妻二人收拾完屋子,準備到磨房去推磨,明天臘月二十三是送灶王爺上天的日子,就是小年了。這天家家蒸黃面黏窩窩頭,晚上李老頭把油一起灌到一個壇子里,吃過晚飯把壇子放到一只盛水的桶里,把壇子蓋上蓋子,收拾妥當,趁著夜色相王老頭家走去。走到門口,見屋子里點著煤油燈,王老太正在給丈夫做那件黑粗布棉襖。
“老李哥來了,坐!老頭子看暖瓶里有開水嗎?給老李哥沖碗茶!”“做你的衣服吧,我喝得玉米粥,不渴!大過年的,我家畜生闖了禍,你們也得過年,把油收下!”老王頭抽著汗煙,給老李頭點燃了一支。“這是怎么說法,我再窮也不能收你的油,在村子里怎么說話?我不成了窮賴了嗎?我還抬得起頭來?在村子里怎么說話?老李哥你把油拿走,還是我的好哥哥,要不然,我們不能做朋友!你那是看不起我!”
“大晚上我拿來,有再送回去的道理?就我這老胳膊,老腿,就怕把油撒了,好不容易到了你家,油不少一點,我繃著的神經才放松,你老弟就當可憐我這老頭子!說什么我也不拿回去!”“明天我給你送到家里去,我的腿好使,撒不了油!”兄弟倆爭論再三,分不出誰勝誰敗。
老李頭放下油走了,第二天老王頭又把油送到老李頭的家里,這讓他犯了難。
五
“即然他家不收油,就用別的方法。今年早炸藕,魚,給老王家送去,多買些東西!”大年二十四,是離我們村十多里別的鄉鎮的集市,老李頭又騎著自行車趕集去了。集市上好不熱鬧,李老漢隨著擁擠的人群,來到菜市場。老伴吩咐他挑選顏色發白的那是脆藕,他買了四條咸魚,又順便買了點蔬菜,回家了。今年老李頭買得年貨比去年多的不少,吃過午飯,開始收拾。李老太洗藕、切蔥、夾餡,把東西收拾好。老伴洗魚、剝蔥、剁菜,一切收拾完,準備炸年貨。鍋里放上了油,鍋底下燒著早就準備好的樹枝,油沸騰啦,香氣擴散到四周,年味到了。
李老太用兩個頭號盆子,把她炸得藕合和咸魚分成兩份,又炸了點綠豆丸子,在里面加入蔥花和香菜,兩盆尖尖地油炸食品,在那個艱難歲月里是老百姓的上等食品,平時吃不到,只有過年才能吃到,這算改善伙食。晚上,老李頭兩口子一起去了老王頭家里。
老王頭媳婦正刷鍋,桌子上放著仍舊是玉米餅,鍋里是玉米粥。老王頭家里還子四個孩子,穿得也是粗布棉衣,只有一個女兒穿著母親改的洋布上衣,老李媳婦一陣難受。“嫂子,我來看看你!嘗嘗我的手藝!”“大妹子,來就來,還這么見外,帶這么多東西!”“這次,不許不留,就當你家人到我家里吃頓飯。”“嫂子,這是怎么說的,讓你受累又跑腿!”“我到你家坐坐不行嗎?妹子不歡迎?”
“歡迎經常來我這個破家,只要你不嫌棄!”“這樣的日子啥時候是個頭?”“快了,我聽女兒說,中央也在研究這個事,有給中央寫信的,反映農村的生活狀況,百姓的疾苦。”老李頭和老王兄弟抽著汗煙,煙霧在小屋子里迷蔓。“有錢人都抽大前門,我們什么時候抽上大前門?穿上中山裝,腳蹬三節頭皮鞋!”“那還像個種地的莊稼人?”“是啊!莊稼人祖祖輩輩都是泥腿子,上不了席面,蹬不上大堂!”“社會總是會向前發展,會過上好日子,天天紅燒肉,雞、鴨、魚,吃個夠!”“今天晚上我們是在說夢話!”哈,哈,哈……
晚上十點多,村子里傳來了幾聲狗吠,有的雞也開始叫喚,老李頭兩口子離開了老王頭家里。他們互相寒喧幾句,暖人的話語忘記了三九的嚴寒。這一年終于過去了,第二年的春天,村子里開大會,宣布成立互助組。老李頭又犯了難。
六
村子里把生產隊的牛分到十幾個組,四五家組成一組。老李頭老寒腿干活不頂壯,他的兒子歲數小,別人不愿意選他家。
老李頭抽著汗煙,心里有些煩。心想:自己不中用,怎么辦?他的妻子勸說他,說她還能干,就是耕地借用一下牲畜。這幾天,老李頭長噓短嘆,睡不好覺,吃不好飯。
晚上,有人敲門,開門一看,老王頭來了。“兄弟,快進來!老婆子,給沏壺茶!”功夫不大,老李媳婦端上熱騰騰的茶,又拿出女兒給他買的“大豐收”煙卷。“哪陣風把老兄你吹來了?”“我知道你有為難事,所以來看看!老哥分到哪個組?”“我家老力不頂壯,怕連累別人,自己慢慢干吧!”“老哥就跟著我一組吧,我們家在最困難的時候,過不起年,老李嫂子的油炸藕和魚,我們家一輩子都忘不了!”
“那也太讓你們吃累了,我帶著你們,別人說不出什么來!”土地分到了戶,農村人在自己的田野上揮撒著汗水,綠油油的莊稼生機勃勃。好日子終于來了,小亮也一年年長大,老李頭的女兒芳芳在縣城調到一所重點中學。老王頭的女兒考上了高中,芳芳把她編到自己的班里,為她輔導功課,她不辜負家人和老師的期望,考上了大學。芳芳有時把父母親接到城里住段日子,芳芳又生了二胎,老李媳婦在縣城一直沒回來。老李頭也在城里做了保安,離開了村子。
他們有時聊天,還不忘老王家給他家的幫助。一條黑狗拉近了兩家人的感情,他們也時常打電話問候老王頭夫妻。每逢過年,他們兩家在一起吃頓熱鬧的團圓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