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管你是生活平庸還是事業有成,這一生總逃不過生老病死的自然循環歷程。在大眾內心養兒防老的觀念根深蒂固,但縱觀現實世界中的局面,養老問題又豈是作為平凡個體的我們所能承擔起的。
壹
剛接觸臨床工作的時候,我對所有的病患幾乎都能做到“共情”。
身患肺癌晚期的徐大爺在走廊的休息椅上低著頭,深深的嘬一口煙,煙霧隨著他的嘆息聲一股腦從口中噴射而出,緊接著便是一連串抑制不住的咳嗽聲。
我想提醒他少抽點,但一想到面對一個時日不多的長輩,抽煙是他消解煩悶的唯一方式,如果打著為了他身體著想的旗號剝奪他唯一的宣泄方式又是何等的殘忍?
我感同身受于他的痛苦,不忍心打攪,偷偷在一旁觀察,為他的遭遇心酸,難過。
臨床工作久了,遇到太多值得同情的病患,我發現自己的心一點點變得麻木。
因為我不得不麻木,太多的感情投入已經傷害到我的身體。
我不能正常的上班工作,甚至在搶救病患時,看到他們痛苦,心撕裂般疼痛,手竟然不自主的發抖,渾身無力癱軟,甚至夜里都無法入眠,整天沒有精神,頭昏腦脹的痛苦不堪。
傷心傷身的情感投入并不能改變既定事實,病患也沒有因為我的“共情”獲得些許安慰,而我自己已經傷痕累累。
經常有人說:醫務人員沒人性,如果是他們父母就會全力以赴或是怎樣。
其實醫不自治這句話還是有一定道理的,當事情發生在自己親人身上或自己身上,情感容易沖昏理智,對自己的專業水準也會產生質疑,更不能在救治時體現自己的專業性。
貳
現在醫院的護工陪護很是紅火,我曾經以為這是一種不孝。
人一旦生病更需要的是親人的陪護,怎么可以找個外人守著呢?他們能有感情交流嗎?
人尤其是生病后對人情冷暖的認知會更敏感,內心也更脆弱。他們表面上說不在乎,實際上內心更渴望親人在身邊的陪護。
王大爺因為腦梗在神經內科已經住了有三年之久。
我剛到醫院不久,還沒聽說過請護工陪護一說。
開始我看到一位三十五六歲模樣的男子經常在身邊陪護,以為是他的兒子。
他經常手握一份報紙在一邊看,和王大爺幾乎是零交流,也就在換液體的時候提醒一下我們。
我不解,便提醒他說:病人雖然身體不能活動,但思維還是很清晰的,如果可以,你應該多和他說說話,在這樣一種壓抑的環境中他才可以放松心情,更有毅力去克服身體的不適。
對方對我的話只是應付性的點點頭,然后繼續看他的報紙。
同事說那是護工,為的就是那點辛苦錢,你讓人家投入感情,像親爹媽對待,干不了幾天準保走人。
是啊!備受身心煎熬的工作怎能做的長久?
王大爺兒子和姑娘晚上或周末會來看他。和我們聊起來也是一肚子的委屈和無奈。
兄妹三個都是普通的一線工人,家里本來就不富裕。
老爸沒有醫保,這一病就是三年,別說陪護沒有條件,就光住院費這一項,也讓這個家不堪重負。
為此三兄妹還因為住院費的問題鬧了不少矛盾。
不是不愿拿,也知道老父親生病住院的錢做兒女的應該出,但畢竟收入低,自己都有家庭,不可能因為老父親弄得家破人亡不是?不差錢的終歸是少數。
之前提議想省點錢不請護工,白天母親守著,晚上兒女來換。醫院本就是壓抑的環境,再加上母親看到病床上不能動彈的父親,常常觸景生情,以淚洗面,由于傷心過度,沒出三天就病倒了。
三年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是個頭,一大家子因為父親的病常年生活在情緒低落之中。不經意間也會有股邪念從心而生。兒子感嘆:實在熬不住只能放棄治療回家了,經濟上承受不起啊!
“作為兒子,不到萬不得已誰愿意選擇放棄呢?工作不可以不做,還要掙錢養家。家里還有68歲的老娘,幸好還能自食其力。如果再有一個倒下,這個家恐怕真的轉不動了’’。
父親的病讓人看不到希望,投入的錢就像扔進大海的石子,悄無聲息。
盼著父親“早死早托生”的想法,我相信在父親剛病時肯定沒有,但時間長了,現實中的困難多了,難免心煩意亂,冒出這樣大不孝的想法。
人啊,畢竟是脆弱的。有時候不得不向命運低頭。
叁
守護病人的經歷我也有過,所以我更能體會到這種壓抑、脆弱還包含著無可奈何的悲傷。
舅舅得腦瘤那年,我剛畢業不久。
在省立醫院排了一個星期的隊,終于安排在星期二手術。舅媽早早的給我打電話說她害怕,術后不懂得如何護理,想讓我去守幾天,等著度過危險期。
我當然責無旁貸,和醫院請了假就趕過去了。
手術是上午十點開始,直到下午一點才結束,一切還算順利,舅舅被安排在可以有人陪護的重癥病房。
所有人都走了,就剩下我和身上插滿管子的舅舅,我之前雖然在腦外科經常接觸這樣的病號,但輪到自己家人不免的悲從中來,眼淚情不自禁的啪啪掉個不停。
舅舅下手術之后,一直處于昏迷狀態,我就這樣靜靜的看著,有點無所適從。
看著舅媽放在桌子上的面包,根本沒什么胃口。
下午四點左右,舅舅開始煩躁,嘴里嘔出好多黑褐色的血液,我雖然知道應該是手術應激性潰瘍導致,但也不敢掉以輕心,隨跑到醫生值班室找來醫生觀看,醫生說的如我所想,并叮囑我注意將患者頭偏向一側,防治誤吸。
我謹記囑咐,小心看護。五點左右發現舅舅臉部潮紅,試體溫后39度3。醫生不建議用藥,囑咐我用溫水擦拭降溫。就這樣,我從五點三十開始,一遍一遍的幫他擦拭身體,一夜無眠。
晚上11點左右,清醒后的舅舅痰液開始多起來,我在他床頭準備好一大包衛生紙幫他及時清理擦拭。
終于熬到了早五點,試過體溫后36度9。疲憊不堪的我渾身無力,癱坐在陪護椅上。
上午八點查房,醫生囑咐可以給他吃點清淡流質飲食。我強打精神幫他沏好奶粉,涼至微溫后幫他打進胃管,反復少量多次。
九點半探視時間到了,舅媽和表妹來了。我抽空趕緊去另一樓層送化驗標本。
回來時,舅舅迷亂中伸著手在頭頂雜亂無章的摸索著,嘴里含著一大口痰要吐,而此時的表妹卻嫌棄般的躲到床尾。我三步并作兩步迅速的繞過表妹,在床頭抽出紙巾幫舅舅清理了嘴里的痰液。
從昨天中午到現在我靠的是兩瓶可樂撐著,看著舅媽買來的飯菜根本沒有吃的欲望。
借機去上了趟廁所,緊張的神經才稍微緩和一些,舌頭往上膛一舔,才注意到上腔起滿了血泡,一使勁,血冒出來,溢滿整個口腔,咸咸的。
舅媽和我商量想讓我再守一天,我沒答應。
說實話我身體實在頂不住了,再者看到她們,我脆弱的神經涌起無名的惱怒還摻雜著些許埋怨。
畢竟我也只比表妹大一歲,何況舅舅是她親爸。老爸病了心不心疼我不知道,一口痰至于讓你嫌棄的躲那么老遠嗎?
也許是我真的累了。人一累了,神經就容易敏感,精神也容易脆弱,無緣由的就會計較自己的付出。
以前我特別不理解兄弟姐妹多的人在照顧父母和支付醫藥費時各種斤斤計較,彼此爭論不休。
自己的父母,多點付出能怎樣?至此似乎能理解一些。人在脆弱時,真的很難理智的想問題。
肆
現在的兒女,多是因為現實壓力或其他各種原因變相的啃老。買房買車娶妻生子大多有父母長輩的添補,如果沒有反倒感覺不正常了。
我買房之前,公公就對老公說:不要指望我,有點積蓄我得留著養老。所以首付不夠的錢多半是和我這邊親戚開的口,剩下的都做了貸款。說實話雖不開心卻也可以理解。
老人家想的很對,現在拿出錢來買的是兒女一時的高興,等自己用錢的時候,再張口便像是討賬。所以我還是支持父母存下私房錢,以便不時之需。
很多時候,兒女大多都是有孝心的,只是因為現實中的種種壓力和困難是他們難以克服的。
不要控訴久病床前無孝子,是疾病磨滅了希望,沖淡了親情,毀掉了人的一生。
兒女能做的只能爭取賺錢的能力超過父母衰老的速度,這樣才有機會多盡些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