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不少人最近的朋友圈,都被一篇名為《殘酷底層物語,一個視頻軟件的中國農村》的文章刷屏。
文章開頭就下個定論——
不必去走訪農村,只要扒拉扒拉這個app,就能了解中國鄉村的精神面貌了。
在這個app上,有各種怪誕的圖片,視頻。
河北大媽自虐吃燈泡,蠕蟲,玻璃……
鞭炮炸褲襠。
文章用一波波駭人聽聞的語言和圖片,讓看的人都坐不住。
看完上文的自虐篇,你以為最殘酷的就是生吃玻璃、蛆、屎嗎。
錯,里面更讓人難受的是農村兒童的精神面貌。
無數人被這樣的“農村真相”震驚了。
轉!
然而,一天不到,這篇文章的弊端就被不少網友指出來。
比如,農村人口有6億以上,但app覆蓋的,只是日活總量一千萬的用戶(還不全是農村用戶)。
行文中,也存在“選擇性看見”。
作者看到的,(只)是他所關注的快手賬號。
且,在敘述怪誕的現象的同時,全篇沒有出現任何當事人聲音。
這樣一篇文章,究竟是真心關注,還是高度獵奇?
Sir今天,想用一部紀錄片來嘗試回應。
徐童導演的——
《麥收》
這是一個關于妓女的故事。
同行對它的評價是——“生猛、鮮活”。
光看開頭,你會覺得《麥收》有獵奇嫌疑。
片中對北京郊區妓女生活的呈現,太直接。
她們接待的嫖客,都是最普通的打工者。
工作辛苦,身邊又沒女人,一寂寞就往洗頭房里鉆。
價格低得驚人。
打一炮,100塊;
陪著睡一晚上,300塊。
這是他們辦事的炮房
片子開頭,有這么一幕——
幾個妓女聚在一起,描述她們接待過的男人。
內容讓Sir這樣的老司機都臉紅。
有的男人包了夜,又做得快。
于是,通宵不睡覺。
像動物一樣,摸,摸,摸遍全身。
他就這樣捏捏捏(指胸前)
房間完全不隔音。
里面的呻吟,叫床聲,外面聽得清清楚楚。
羞恥?
她們完全不當回事。
聚在一起,八卦各自接待的男人,什么細節都說。
鏡頭也毫不避諱。
拍下她們的每個動作,吐出的每個臟字。
直到,主角洪苗的出現,我們開始深入這個群體的日常。
洪苗格外強悍。
她出生在河北定興縣,父母都是農民。
在同齡的城市女孩還在上學,找工作時,她就得肩負養家的責任。
剛到北京,還不到20歲。
在熟人開的一家小店里借宿,一張沙發,一張床,算是開了頭。
文人喜歡將妓女比作落花,游鶯;
但當你見到在臟兮兮的炮房討生活的洪苗,你一定不會有如此浪漫的幻想。
住零裝修的毛坯房,用最簡陋的化妝品。
畫眉直接用一根燒焦的棉簽。
很可憐?
并不是。
洪苗天生心大。
“敢想,還有膽子,想到什么立馬就去干。”
在重男輕女的農村,很少有爸爸會服自己女兒。
但洪苗爸爸提起她,聲音立馬高八度。
她是個能人,我特別佩服她。
洪苗確實不簡單。
跟嫖客打交道,她有自己一套。
要是不想干,無論對方怎么發火,軟磨硬泡,她都不松口。
口氣還兇得很
她還很樂觀。
老笑,露出臉上狹長的酒窩。
瞞著親人賣性,但在其他人面前,會拿這個開玩笑。
學男人的樣子,假裝摸姐妹的屁股。
調戲姑娘。
大家聊天,說男人都喜歡給處女開苞,開一次愿意掏一萬塊錢。
她在旁邊打趣——那我也去賣初夜。
姐妹們取笑她,你還有什么初夜可賣啊,賣了那么多次了。
她也不生氣,只是咪咪笑。
干這一行,誰都可以來擠兌她一下,開兩句黃色玩笑。
但這并不意味她聽不懂侮辱。
片中她唯一一次發火,是有次吃燒烤,旁邊的男人對著她說了一句:讓她歇逼吧。
她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逼視對方。
你再把那話重復一遍。
對方坐不住,走了。
她也有她的底線。
洪苗偶爾還會去KTV找鴨(男妓)。
跟他們擠在一起。
家人依靠她。
不知道她在外面做的營生,但她每次帶回家的一大疊的百元鈔票養活了全家人。
還有個原本是嫖客的男朋友,很粘她。
無論何時,洪苗都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從沒聽她叫過苦。
過一天,是一天,把日子跟米飯一塊咽下去。
所以,看《麥收》,Sir有一個強烈感覺——
她們并沒有活在一個離我們很遠的世界。
妓女這個自帶話題的群體第一次褪去神秘。
她們出賣皮肉,但不全是苦情。
她們活在社會的邊緣,但也沒有以抗爭的姿態。
甚至——
我們跟她又有什么差別?
出賣勞力,賺一份工資,每月按時寄錢給家里,有朋友八卦,有對象取暖……
比起那些同樣以妓女為選題的電影。
《麥收》的性工作者,活得太正常了。
這樣一部“劍走偏鋒”的電影,注定從拍出來后,就爭議不斷。
在香港放映時,曾有市民舉牌反對,認為導演在“強暴弱者”。
一篇報道中曾這樣敘述——
一知識女性頗有不甘:她怎能這么陽光呢?!難道真的沒有心理問題?這很讓我沮喪!
對此,導演徐童回應——
從自己心里頭挖掉道德優越感,才能根本上瓦解掉道德焦慮。
同情,有時候其實是對弱者的偏見。
之所以這么認為,或許因為徐童從來平等地看待自己和每一個人。
他最有名的作品,是“游民三部曲”。
《麥收》《老唐頭》《算命》
游民是啥?
妓女、嫖客、流氓、白癡、包工頭、地下樂手……
是背井離鄉,沒有社會保障,甚至很多時候連一個合法身份都沒有的邊緣人。
靠走江湖賣藝,走偏門謀生。
有人稱他們為“中國改革期的陣痛”。
而徐童本人,也好不到哪去——
“遠看藝術家,近看也就是個游民。”
中國傳媒大學攝影系畢業后,一直在社會上混。
廣告,平面設計,開公司都干過,但一直找不到自己的路。
窮得響叮當,在北京搬了一次又一次家。
住過大雜院,城鄉結合部,還有燕郊。
就這樣,他認識了一大幫窮哥們兒,算命的,開按摩店的…
一開始,他覺得,自己怎么混得這么慘啊,特郁悶。
但越接觸,越發現,大學畢業的自己,跟這些人又有什么區別?
你首先是個人。
人都一樣,有夢想,但得先活著。
因為往來都是哥們兒,所以他拍紀錄片,比別人更近。
“拍紀錄片的導演是墻上的蒼蠅”這個理論在他看來,純屬扯淡。
他要的,是做拍攝對象的“自己人”。
出現在他的兩部片中的按摩店老板唐小雁曾說過——
老公老婆都是暫時的,說不定明天就換了,哥們兒才是長久的。
徐童在他的拍攝對象眼里,就是哥們兒。
在《麥收》里,經常鏡頭離人只有30公分,從下往上拍。
洪苗給男朋友打電話時,鏡頭都快貼到她臉上。
拍攝時,洪苗的男朋友幫著扛三腳架。
在鏡頭前,對女友絮絮叨叨:
這個是TC125(機器),塔帽底下的那個小房子,里面就是我們工作人員的駕駛位置。
到后來,都有點不像跟拍了。
徐童開車送洪苗回河北老家,還幫著送她病危的爸爸去醫院。
某種程度,徐童已經完全融入了游民群體。
有兩個細節讓Sir印象深刻。
一個是,當洪苗的男朋友站在熟悉的工地,向導演介紹他工作的地方時。
這個瘦弱的男人,臉上有了不一樣的神采。
另一個是。
當常年漂泊在外的洪苗回到老家,光著腳丫站在土里,播種糧食——
表情從未有過的安定。
這就是《麥收》打動人的地方。
在《麥收》里,你既看不到那些強硬的價值判斷,也不見對現實花俏的隱喻。
徐童像個笨拙而老實的手藝人。
他做的,只是盡可能把血肉相連的生活,精確地推送到我們面前。
也因為離得夠近。
我們得以看清那些被學者,媒體忽視的日常。
影片結尾——
父親住進危重病房,腦子里的血管沒了兩根;
洪苗一個人跑到窗邊去抽煙,抽得很兇,一堆煙蒂。
不久后,男朋友在她回家的時候,偷偷跟另外一個妓女好上,打電話來跟她分手。
我只是你生命中的一個過客。
雙重打擊下,她第一次在鏡頭前,垮了。
這場哭泣持續了很久,把自己積壓很久的情緒都翻出來。
哭過以后,她把所有的錢都貼給家里,自己揣著一百塊錢回到北京。
畫面黑掉,她唱起了自己最喜歡的《阿里山姑娘》。
整部電影,洪苗從來沒對著鏡頭說,自己為什么要去做妓女。
這不是徐童要的——
現在的年輕人更多的是關注自己的感受,但當你對自己的認識已經足夠飽滿了,你就會發現你自己的經歷只是去了解別人的一個拐棍,一個橋梁,更重要的是關注別人的生命。
也正因為這份理解,《麥收》值得推薦。
好電影的功能不是給你答案,是予你思考。
最后,想看的,B站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