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呀學語的時候,我喊她“妗妗”,也就是舅媽。
毫無血緣的舅舅,更毫無親緣的舅媽。
好像是在走路還一搖一晃的時候,喊她“妗妗娘”。他們回憶,說我是主動這么改口稱呼她的。
雖然仍毫無血緣,但已有親緣。
可能在某個我覺得自己的世界自己能夠做主的時刻,我在她家的院子里,昂起頭,凝視著她的眼睛,熱情認真的申請:
“妗妗娘,我管你叫‘娘’吧?”
她突然的一愣,又迅速地張開嘴巴,年輕的臉上全是開心,彎下腰半蹲著身子,兩只手分別捏著我的雙頰:
“行啊!那可好,我又多了一個兒!”
自那時,我多了一個娘,多了一個家。
不再是去她家,而是回自家。
我使勁兒回憶,使勁回想最早的記憶,是半夜熱醒了的時候。煩煩躁躁的哭鬧,還沒開始,有把蒲扇已經開始扇動,鼓起涼風哄我安靜。我清晰地記著,那把扇子,就懸在我頭頂上,準備扇動的狀態。我娘是扇著扇著,累了困了,睡著了,手仍然懸停在那里。
我尿了炕,身下一片寒涼,又困又驚。我娘一邊低聲訓“睡覺前讓你尿你不尿,以后聽娘的話不?”我吭吭唧唧地答應著聽話,一邊被她扯換到她睡的這一側。哇,好暖和的一片區域,我可以攤開手腳放肆地睡了。她卻在我尿濕的那邊將就一宿。
那時,窮,沒風扇,褥子,也只有一件,木得替換。
小兒書一毛錢一本的時候,每逢五天一次的趕集,她最少給我一毛錢,一般給兩毛錢,讓我去集市上花。
那個時候,山東的電力供應能力不足,先保城市后保農村。農村世界,煤油燈取光明,黃豆粒兒大小的燈花,顯得屋子里更加黑暗。等電,不知等到什么時刻它才能來,干脆早睡。睡覺前,確保燈閘開關是打開狀態,再鉆被窩。往往半夜睡得正濃,眼前猛然一亮,刺激得人一個激靈,不用說,來電了。我娘就趕緊伸手拽開關的繩兒,把燈閉掉,安撫我接著睡。她自己則稍微緩一會兒,粗聲喘幾口氣,像是在給自己喊加油,然后輕手輕腳地,以為我睡著了不知道,又怕影響了我睡覺的那種,慢慢的起身,最少動靜地穿好衣服,去臨屋,蹬縫紉機。白天接的衣服褲子活,一樣一樣裁好了,天也黑了,只好趁來了電,亮堂,趕緊的做出來,第二天好讓人家來取,這是答應人家的。如果非常不巧,趕上某個晚上就是沒來電,人家登門來取了,還要跟人家賠笑臉解釋。
拿給我花的那些一毛錢兩毛錢,就是這樣一張一張掙到手。
有一次,給了我一張五毛的錢。哇,五毛錢,那可是絕對的大鈔啊,眼睛瞪的圓溜溜都不敢眨的大鈔。接過來,第一個念頭就是,這是五本小人書啊,我這是多富有啊。旁邊的舅舅表達不同觀點。
“你給他這么多錢,掉了咋辦?亂花咋辦?”
我娘非常有主意地堅持自己的行為。
“俺兒不是亂花錢的孩子!”
是的。
真的是這樣的。
至理名言。
我娘說的對。
自那以后,為了證明她說的對,我更不亂花錢。如果我亂花錢了,別人抓住把柄了,淪為笑談了,那就讓她丟人了,我就對不住她了。
現在想來,人性的考驗,真是無處不在。如果不是回憶著寫這篇文章,我肯定不會想起,原來,在賣小人書的攤販旁邊,夏天,左邊是賣雪糕的,右邊是炸果子的;冬天,左邊是賣糖人的,右邊還是炸果子的。能夠抑制忽略掉這些味道,無視這些爽口解饞、蹊蹺好玩的東西,義無反顧地只是朝著小人書的攤位進出,這真是給了我娘太多看好我的由頭。
哎呀,幸虧我做到了,沒辜負她。后怕,真是后怕。
時間的手會把孩子從大人身邊越推越遠,也會把曾經的大人變成老人,曾經挺直腰板變成步履蹣跚。我回家的次數,隨著學習工作的異地化,變得越來越少。隔三差五的電話,當然是少不了的。但是有時想得厲害了,坐不住腚地想回去一趟,這種念頭頻頻盤踞在腦海心頭,更是經常有的。若是回去,我娘必須會做黃燜雞給我吃。
插播一句:上海隨處可見“黃燜雞米飯”,都是挺好的店面,干凈明目。不過,哥哥我基本不吃。我內心深處隨時有句話要鄙夷地噴出來,“嘁,你那黃燜雞,配叫黃燜雞?”
我娘做的黃燜雞,才是真正的黃、燜、雞!
過去,只要我能回去了,提前打個電話告知。回家的喜訊是要提前稟報,回家的氣氛要提前營造出來的。我娘在電話那頭春天鮮花盛開一般的聲音:“我給你做黃燜雞。”
不用說,院子里走來晃去,最耀武揚威,最體碩身壯的公雞,倒霉了。我娘為了她的兒,才下得去手。
現在,我再回去,電話仍然提前打過去,她還是想做給我,但我已不讓她做了。黃燜雞,斬剁炸烹燜,一套流程下來,想做出味道,需要很多的體力和精神。那段時間,吃食先是改成一起包餃子,我來剁餡兒,她和面,慢慢悠悠的,說著話,不著急搟皮,不著急捏褶,反正就是說說話。再慢慢的,就是碰到什么吃什么。哥嫂不在家時,我下廚炒菜,地瓜粘粥在地鍋里熬,我來給她抱柴火。油鹽醬醋什么的,我不知放在哪里,找不到,就大喊,“娘,醋在哪兒?盤子在哪兒?”她要么示意我在某個地方自己去拿,要么就拿過來放我身邊,再繞回去去做她的事。時間讓我變高了,讓她變矮了。我娘圍著我走幾步的時候,我會恍惚好像這是當年我圍繞在她身邊。
包餃子、燒大鍋,娘倆可以慢慢說話。她常常會講述她的老爹,是怎么著總是離開家打鬼子、被日本鬼子殺害的、她又是怎樣眼見漢奸多么壞蛋和怎樣被處理的。還講了五十年代初,她剛剛結婚不久,社會大改造時的奇聞。
啊呀,家有一老,如有一寶。真實的,可以觸摸的,歷史課本里你見不到的,許多東西,在你耳邊慢慢氤氳。那感覺,真好。
我娘說,她的老爹,叫張保林。具體參加的是哪個隊伍,她不知道。她知道的是,她爹經常不在家,被告知“出去抗日了”,在一個叫作“潘寨”的地方。潘寨好像是這支隊伍的根據地,那里離黃夾不遠,鬼子就駐扎在黃夾這個村南部,崗樓炮樓就修在那里。
“崗樓炮樓挺高滴,”我娘邊揉面,邊回憶,“我們一幫孩子們看新鮮,跑著也就是三里地,不遠,一會兒就到黃夾。可是不敢湊近了看,害怕。鬼子站在崗樓頂上,端著槍,四處看。”
我問她,能分出哪個是鬼子,哪個是中國人嗎。
我娘沉思了一下,回答。
“光聽說話,分不出來。漢奸里有南方人,說話侉,嘀哩嘟嘍。鬼子不壞,鬼子喜歡小孩子,還老給孩子們糖吃。”
說完這話,她抬起來頭來沖我笑,好像彌補剛才言語里的政治不正確。
“再給糖吃,也是來搶咱中國人的東西。你說他們能是好人嗎?可小時候,就是記著個吃了。”
“我有個姑,嫁在潘寨。鬼子打過來,我爹他們就跑。我姑說,天這么冷,我回家拿個厚衣裳給你。我爹就穿了我姑家一個新棉襖,往村子外跑。可是他們這一支,被鬼子包圍了,全逮住了,押解回楊家,就關在,呶,北面。
人要是該著倒霉,也沒辦法。我爹其實已經悄沒聲兒地解開綁繩,往外偷偷跑了。可他不往外溜的時候,旁邊有個小孩兒認識他,喊了一嗓子‘張保林你奏嘛去?’
鬼子就發現了,把他重新抓回來。哎喲,我聽說我爹可受了罪嘍。抓回來,再也不給飯吃,純粹的餓,這你可就沒力氣跑了吧?鬼子據點那里有坑,他們把粗鹽,化在里面,把人往里面泡。泡了以后再提出來,曬干了再泡。就這么折騰人。最后,把那批隊伍全埋在一個坑里,撒鹽,澆水,全弄死了。“
聽得我毛骨悚然。
我娘講述這些時,并不帶多少情緒。我見到過她為了她老爹而有情緒的爆發,是在二十年前。
我正剛剛參加工作。1990年代末期。
照例,我周末回家,湊合一家人住一晚。舅舅與表哥,正在討論遺屬補助的事,還問我在鄉鎮是不是有認識的人。原來,我娘這種情況,應該享受有遺屬補助。而鄉政府,以種種理由,比如財政困難,比如女兒不算遺屬,比如手續不夠齊全等等,就是不給我娘發放。聞聽此事,騰的一下,熱血涌上頭頂,立即恨不得抄起家伙事兒,殺向鄉政府跟這幫子不辦人事兒的東西魚死網破同歸于盡。我娘本來在做飯,間歇著過來一聽,正好聽到怎么證明她爹是抗日死的這些證明材料卡人時,突然癱倒在地,大放悲聲:
“錢讓別人要去吧咱不要了可多少錢能換來個爹喲我怎么能拿我爹來賣錢喲爹哎我小時候你怎么不來陪我呀你要是活著咱過咱日子咱才不使臉去要人家的錢哪當閨女的花錢讓你活著也好啊俺可再也不是沒有爹的孩子呀~~~~”
幾十年的酸楚孤獨,噴涌而出。
以上這些,慢慢也就淡去了。
餃子要包,飯要吃,過去的事,一經打開話匣子,就關不上。
“漢奸們壞,”我娘恨恨的說,“鬼子來到這,誰也不認識,暈頭轉向的,地方地方不熟,戶家戶家不熟,抓人都跑錯了道。可就是漢奸們,領路指道,報私仇占便宜。
那個時候小,不知道怎么著,漢奸們就打一個人,我還看見,他們烤村頭上的老LL。把人脫光,綁起來,身后捆個粗木頭棍子,再把人放倒,兩頭抬著,身子底下點著了玉米秸。不是在火里燒,是火上面烤。頭發什么的都飛了,整個人烤得通紅通紅,哭爹喊娘的,那些人就笑。我們這幫小孩子們躲在旁邊,又害怕又看。等到老LL木有力氣喊了,他們就把他放下來,說著咱不懂的話,走了。”
“老LL呢?”我問。
“在地上趴著呀。誰敢去救?連個涼水都不敢往前遞。”
“后來呢?”
“人被烤了,皮膚先是通紅,用不了多一會兒,身上就漲起黃色的水泡,有的水泡有饅頭那么大,眼睜睜地見漲。老LL就慢慢往他家那個方向爬,一邊爬一邊哎喲,身子底下爬出一溜粘水來。這個,活不多長時間。爬回去也就是死在自己家里不死在外面吧。”
毛骨悚然。
“這些漢奸后來呢?”
“木有好下場。萬人恨的玩意兒,誰逮住恨不得吃了他,能讓他過好嘛。
鬼子投降以后,可老實了。慫著肩,耷拉著頭,抱著腦袋從黃夾街里帶出去。老百姓們往他們身上扔坷垃,小孩子們跑近踢幾腳,他們也老老實實地挨著,一點兒都不敢反抗。鬼子也不多,聽說都被接走了。可漢奸們,木處跑啊。就在崗樓邊兒上,有個唱戲的臺子,老百姓們把他們一個一個押上來,拳打腳踢,往死里打。不打不解恨啊”
我問到底怎么打的。我娘不假思索的回答:
“劈!”
“劈?”
“對啊。就是劈。活劈。當場有磨鍘刀的。我小,離得遠,可是也能看見。就是鍘玉米秸的鍘刀,刀刃閃亮兒。那些漢奸們,連個聲兒都不出,打就打踢就踢。自始至終就出一聲兒。”
我問什么叫只出一聲兒啊。
我娘解釋。鍘刀先是鍘左胳膊。鍘下去的時候,“嗷~~”就一嗓子,然后,沒動靜了。把這個人豎起來,半邊身子沒了,可是人還睜著眼睛,好像鍘的不是他。再把他按地上,鍘右邊,一點動靜也沒有了,嗷都不嗷。估摸著已經疼傻了。接著就是鍘腿鍘腳。嘖嘖嘖。
毛骨悚然。
包著餃子,準備著美食,聊著這些血腥往事,卻似乎沒有絲毫的違和感。一束束太陽光從門縫里射進來,微小的塵埃穿越其中,映襯的光亮更是光亮,靜謐更是靜謐。說說話也就是說說話,只是這樣的說話,越來越難得。物理上的相隔是必須面對的事實,歲月不饒人也就增加了更多的緊迫感。
還好,我娘她身體不錯,牙齒基本沒掉幾顆。去年回去,她為自己居然不能再爬樹摘蘋果而倍感懊惱。額滴個神,這可真叫高標準嚴要求。小輩們自此更加慚愧弗如。前年,眼部動脈梗塞,雖就醫及時,醫生錯診,治錯了方向,把疏堵的藥輸成了凝血的,結果,一只眼睛失明。我們氣不過,準備討個說法。她息事寧人,“算了吧算了吧。這么大年齡,生那個氣干嘛。一只眼照樣看東西。”
今年我回去,她喜氣洋洋地,一只手捂起正常的眼睛,給我展示她那只盲眼看到的世界。原來,這只眼,竟然慢慢恢復些光明了。她能夠看的到窗欞是暗下去的,玻璃中間是亮凸出來的。她像個小孩子一樣在我面前比劃。我笑盈盈地望著她,就像當年,她望著那個買了小人書看完以后在她面前比劃新世界的,那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