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一段時間沒有見到老韓了。
早在上學期開學前,媽就整天催我,“去你韓爺爺那里收拾收拾,上學還精神(方言,意為上學時顯得有精神)。”我一邊含混不清的敷衍著,一邊氣定神閑的做著自己的事情。直到媽眼睛一瞪,伸手來拽我的耳朵,嗔道,“還不快去!”我才嬉皮笑臉地閃躲著,嘴里喊著“是是是”,一溜煙地沖出家門。
幾乎每學期開學前都會去老韓那里。一來是確實需要,二來是為了討個好彩頭,新學期從頭開始。
2
老韓是個理發(fā)師。
3
幾年前,在各種美發(fā)店、造型店還沒像現(xiàn)在如此泛濫之時,老韓的理發(fā)店就開在村口的街角。一個稍高出地面的小院子,青石板的臺階被風吹日曬、不計其數(shù)的足底踏過,呈現(xiàn)出一種溫潤如玉的顏色,通向店面的正門。紅磚隔空兒砌起的院墻,低矮、卻又不簡陋。小院兒被石板路一分為二,路兩旁栽了兩株柿子樹,不知道樹齡幾何,我認識它們時,也算是亭亭如蓋,那是小時候挨號(方言,即排隊)時的好去處。柿子成熟的季節(jié),老韓總會摘下果實,贈給前來理發(fā)的顧客和鄰里,大伙其樂融融。整個小院兒都是老韓自己的作品,每每有人談起這個院子,“哎,老韓,這院子不錯啊。”“那可不!”他滿臉的自豪,連聲調(diào)都揚了幾分。
老韓年過六旬,身子骨硬朗,精神矍鑠。從來都是上身對襟白褂,下著黑色長褲,腳蹬一雙黑色圓口布鞋,肩搭一條雪白的毛巾,四方步往面前一站,雙目有神,中氣十足。店如其人,以干凈著稱:兩套白漆的桌椅,一半供客人等待休息,另一半用以擺放各種工具。店正中掛一面大鏡子,鏡前一只老式白漆理發(fā)椅。整個小店整潔干凈,一塵不染,連剪落的頭發(fā)茬兒也被仔細的掃過,堆在墻角。人干凈利落,店一塵不染,這為老韓的生意加了不少分。
4
老韓健談。聽人說,他那可是貨真價實的高中學歷。也確實如此,理發(fā)與聊天,一體兩面,光練不說也不行。老韓的談吐不凡,肚子里有墨水,從市井小事到國內(nèi)國外,他都略知一二。村里有人遇到什么不懂的問題都愛找他求教,他也不拿架子,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也是為人誠懇。
老韓寫的一手好毛筆字,價目表從來都是自己親自書寫,上面也只有兩項,“嬰兒”和“成人”。每每要付成人價,老韓總按住我的手,“給嬰兒價就行,你們學生不掙錢呢!”
當然,這都是表面文章,生意人,看的還是手上功夫;而理發(fā),更是吃功夫的手藝。老韓的手上功夫可謂出神入化。手起發(fā)落,刀剪紛飛,圍著你走上四五圈,就剪了大概;再走上幾步,定然把你的頭發(fā)收拾得緊趁利落,精神煥發(fā)如同變了一個人;另一種情況,他會慢慢地與顧客聊著天,輕下剪,細思量,好像在雕琢一塊美絕天下的玉石。看老韓理發(fā)是一種別樣的享受,大塊修剪時豪情萬丈,仿若作潑墨寫意;精心修剪時靜若處子,恰似細繪工筆。因為手藝好,人脾氣好,老韓店里的顧客總是絡(luò)繹不絕,生意紅火。
而我,恰恰是這店里的老主顧。
5
小時候,祖父就帶著我光顧老韓的店。祖父跟老韓有交情,見面寒暄遞煙,不在話下。那時候人小,不管大人的這些禮節(jié),只顧圍著院里的兩棵柿樹跑來跑去,自得其樂。輪到我了,便輕喚我的名字,把我叫進屋內(nèi);有時貪玩不聽,老韓也不生氣,出門用一雙大手夾住我的雙肋,嘴里喊著“來,飛啦!”,然后在我的驚呼聲中安穩(wěn)地將我放到理發(fā)椅上,往往逗得我不住地笑。老韓的理發(fā)椅是老式的,沒有辦法調(diào)節(jié)高度。他便自己找了幾塊木料做了幾個小木板凳,我一去,他就將小板凳放到座椅上,再輕輕把我抱上板凳。從來不會哭鬧。說來也怪,只有老韓剪刀在我頭上起舞時,我才不會有害怕的感覺。
小時候的記憶星光般散落,拾不起來。只模糊記得那年的小院兒,那兩棵結(jié)果的柿子樹,那個小木板凳,那個人。
還在。
6
高一的假期將盡。
輕車熟路,我溜跶著來到老韓的店,卻被眼前的景象嚇得出了一身冷汗。入眼的盡是斷壁殘垣,院墻垮塌,小屋蕩然無存。我好容易回過神來,問旁邊的一位叼著土煙的老漢。
“大爺,這……”我指著破敗的院墻,沒忍心往下講。
“沒事兒,這邊兒準備拆遷了,據(jù)說要建個超市還是什么的。”老漢吐著煙圈,一臉惋惜,“倒可惜了老韓這院子了。”
“哦,是這樣……那他啥時候能再找地兒開業(yè)啊?”
“估計得住住(方言,即等一段時間)了,”老漢嘆了口氣,接著說,“他老婆死了,在田里打草被斷電線電死的。”
“啥?!”
7
老韓回來了,是在半年后的夏天。
胡子好久沒刮的樣子,眼窩深陷,兩鬢白得讓人心疼。
小店重新開張,在離原址不遠的一處平房。雖說沒了小院兒,可也是有不少人過來捧場。大家嘴上寒暄著,卻沒有一人敢問過去這半年,老韓的生活。
“我挺好的,大家坐,我這就開工。”老韓抽出一根煙,旁邊一個大爺順手幫他點上火。
“謝謝。”
一如既往地本分,還是掩抑不住他的悲傷。
一如既往的技藝精湛,只是,煙抽的兇了。
我慢慢捱到最后,一程無話。輕輕的把錢放到桌上,“爺爺我走了啊。”
“哦哦,去吧。”他又抽出一根煙塞進嘴里,上下拍了拍口袋,發(fā)現(xiàn)沒了火柴,不由得苦笑了一下,把煙夾到手指,默默不語。
出門,上路。猛一回頭,透過小店的玻璃窗,一個老人呆呆地坐著,雙目無神,望向遠方。
8
再見到老韓,是前幾天。
幾年過去,似乎顯得沒有那么憔悴,精神蠻不錯。與主顧談?wù)撝χ@個老人,讓人看了很暖心。時間總會改變一些東西。就好像小院沒了,門口依然可以有花有草;桌椅沒了,依然可以自己打制;人沒了,依然留有念想,在心里,永遠不會忘。墻上貼著的依舊是老韓親筆毛筆字,只是價格漲了幾塊,也理所應(yīng)當。屋里裝了空調(diào),冬暖夏涼,環(huán)境甚至比以前更好。
只是,街上的美發(fā)店多了,各種奇異發(fā)型在街上屢見不鮮,高端燙染也如同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出來。
老韓不屑。
老韓說,手藝人就要靠手藝吃飯,不靠什么所謂的高科技產(chǎn)品。即便顧客少了,他還是堅持最初,他用心操持的發(fā)型。
老韓這些年,也是這么過來的。
一天天,周而復始。
日子也就是這么過來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