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一九七六,今年整整四十。
我是誰?四十年里,周圍的人叫過我不同的名字:吳二蛋、吳全仁、吳大明白、全哥。說實話,我叫啥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認我這個人,那就夠了。你要是喜歡,從上面的這幾個名字里隨便挑一個叫我,我都答應,真的。
趙靜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叫過我上面提到的所有四個名字的人。趙靜是誰?她也有好幾個名字,趙靜是她對陌生人做自我介紹用的,也就是她的大號。她還有兩個名字,一個叫嬌嬌,她爸媽一直叫她這個名字到四十歲;另一個叫趙不痛快,這個名字是我給她起的,我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叫過她這個名字的人。
其實她的性格挺豪爽的,但不知道為什么,她對我總是不如對別人那么爽快。
上高中之前,我們兩家一直都是前后屋,真正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按理說我倆的關系比她跟村里其他任何人的關系都鐵才對,可事實偏偏相反。我很討厭她每每給我找不痛快,尤其讓我在自己一幫哥們兒那里很是沒面兒,于是就暗地里給她起了這個外號。
一來二去,有一次居然在她面前脫口而出,我心里頓時一個咯噔,而她當時一愣,卻也并沒有呼天搶地,然后就突然伸手在我后背狠狠地拍了一巴掌。
說到這里,好多心思不正的人就開始居心叵測地猜度我倆的關系了……我倆之間是真正純潔的男女關系,在本應該發生什么的年紀不懂世故而什么都發生不了,在懂了世故之后卻又已各奔東西而什么都沒能發生。
從我們最后一次見面到現在已經二十多年過去了,我倆彼此都不知道對方在哪里混,混得好不好,有沒有孩子,還會不會偶爾想起對方。
001
俗話說四十不惑,意思是看的明白,想得通透,其實跟我的名字吳大明白大概是一個意思,所以我感覺這一年應該是我的春天,不是要發財就是要發情,反正不是發芽兒,我吳大明白的腦袋可不是榆木疙瘩做的,我有很強的預感。
跟我一鐵哥們兒吃飯的時候說起來,被他劈頭蓋臉一頓臭罵,“就你?發財?!我看你他媽發芽兒還靠譜點兒!”
我心說這人真的很沒意思,干嘛非要揭人短,我又沒說一定是發財,于是拿一支煙堵住了他的臭嘴。
既然不能發芽兒,也不能發財,那就只能是發情咯,難怪近來這些天動不動就想起小時候的那些事兒,想起趙不痛快那脆鑼般透亮的笑聲,想起她的馬尾辮,瓜子臉,瘦鼻梁,細嘴唇,右嘴角盡頭一顆芝麻大的痣,白白嫩嫩的小手,還想起她在我后背拍的那一巴掌。
有時候想得心里癢癢的,下意識地伸出手想在自己后背上摸一摸,媽的,卻因為一把老骨頭不聽使喚怎么也夠不著了。
不管怎么說,小縣城就這巴掌大的地兒,街坊四鄰沒有幾個不認識的,這種事兒尤其得悄么聲兒的,誰都不能讓知道,否則沒法再在這個圈兒里混了!
“吳二蛋——!”脆鑼一樣的聲音在我的后腦勺上炸開,叫的還是我的小名。
“噗~~,誰——他媽......”我把剛喝到嘴里的一口咖啡噴了一桌子,回頭要罵,只見一個酷似趙不痛快的時髦女人站在我背后不到兩米的地方,高跟鞋,米色連衣裙,斜肩背著一只小手袋,一束栗色的馬尾,細長的手指正捂著嘴和鼻子笑得花枝亂顫。
我拿紙巾邊擦嘴邊氣呼呼地盯著她。
她前仰后合、癡癲癲地笑了足足有一分鐘,然后一手掐腰一手捂著肚子,“喲~,逼格裝得很高啊!有錢燒得喝咖啡了?是不是喝不慣啊?”
剛說完,又一只手捂嘴咯咯地笑去了。
“你誰啊?!”我仔細打量著她,瓜子臉,彎眉毛,雙眼皮,長睫毛,瘦鼻梁,細嘴唇,右嘴角盡頭卻空空如也。
“我趙靜啊,你傻了啊?!”趙不痛快走上前來,伸手就又是一巴掌拍在我后背上,火辣辣的。
“你...... 你去韓國整容了?”
“你他媽才去整容了呢!”
“那你的痣呢?”
“點掉了啊!點個痣也用不著去趟韓國啊!”
“哦~”
我還是沒回過神來,一邊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一邊嘟囔著下意識地伸手去摸自己后背那個火辣辣的地方。
我擦,還是夠不著。
“你出什么神兒啊?我是不是變漂亮了?!”趙不痛快沖我故意眨了兩下下眼睛,伸出兩只手略微提起連衣裙兩邊,原地轉了一個圈,長長的栗紅色馬尾裹挾著一陣微風,掃過我臉上稀稀拉拉的胡子茬,送過來一絲淡淡的洋槐花的清香。
我猶豫了一下,站起身,想上去輕輕擁抱一下她。
趙不痛快猛地撲到我的身上,雙臂繞著我的脖子,臉貼在我耳朵邊上,一陣熱氣從我的衣領子灌到后背上,“二蛋,你娶我吧。”
我一個激靈。
這一年應該是我的春天,不是發財就是發情,反正不是發芽,我有很強烈的預感。
002
我想一把推開趙不痛快,可是她的雙臂死死地勾著我的脖子,一時間我竟然拿她沒有辦法。我的雙手在她背后狂舞了半天,不知道是該下手還是不該下手,要下手的話應該又該從哪里下手,結果最終還是回到褲兜的兩側垂著,任憑趙不痛快像個吊死鬼兒似的掛在我的脖子上。
“我不是那么隨便的人......”我囁嚅著。
“那你隨便起來是什么樣的人呢?”她溫熱的聲音低低地一圈又一圈地繞在我的脖子上,讓我喘不過氣來。
“這樣......不太......好吧......”我費勁地深吸了一口氣。
她還是沒有松手,接著往我脖子里吹著熱氣,“我來找你之前早就把你的情況摸清楚了,你就別再裝蒜了!你未娶,我未嫁,我們不正好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嗎?!”
“我......我是說,你現在這樣不好,咱這小縣城還沒開放到這個程度好嗎?旁邊那倆小子眼睛都看直了。”
這招還真管用,趙不痛快立刻給我松了綁,回過頭叉起腰沖著后邊兩個高中生打扮的小男生吼道,“再看,再看就他媽把你倆的眼珠子給挖出來!”
吼完就顧自回頭拉起我的手,把我送回到我的座位上,從小手袋里掏出一包紙巾,把我下巴上的幾滴咖啡漬擦掉,又把我噴到桌上的咖啡也擦干凈,自己坐到我的對面,胳膊放到桌上,雙手托著下巴,瞇著眼盯著我的臉花癡一般地吃吃笑。
實話說,我還真有些怕了她——她二十年前可絕對不這樣兒啊。
她也點了一杯咖啡,特地囑咐不要加糖。
等服務生走了,我壓低聲音對她說,“嘿,傻子,加糖又不用多花錢。”
趙不痛快狠狠地白了我一眼,“四十年你就混了這點出息?!”
“我......”瞪著她那對特招人的大黑眼珠兒,千萬匹草泥馬沖到嘴邊硬是被我給摁到舌頭底下了。
真不知好歹,我心想。
“我說趙靜,咱倆好像以前沒有結下什么梁子吧,你可不要害我啊!”
看著她悠哉悠哉地撥弄著眼前的咖啡,我身子往椅子里一靠,翹起二郎腿兒,作出一番無所謂的樣子——還沒過幾招,可不能在氣勢上先輸了。
趙不痛快一只手捏著杯子把,另一只手托著杯底,慢慢地把咖啡送到鼻子下面,瞇起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彎彎的大長睫毛忽閃了兩下,她又把咖啡送到嘴邊,眼睛還是瞇著,呷了一口,像癮君子吸過毒一樣,輕輕地從喉腔里發出心滿意足的“啊~~”的一聲。
“二蛋,我知道你一直都對我不懷好意。”
她猛地一下抬起眼,目光把我那雙在她臉上來來回回游走的眼睛逮個了正著。我登時感覺脖子一陣滾燙,趕快扭頭躲開。轉念一想,我他媽沒偷沒搶怕她什么啊?拗著勁兒把頭扭回來,低頭盯著自己的咖啡,作思考狀,尋思著找個合適的機會再抬頭。
“我怎么就對你不懷好意了?”我艱難地把頭抬起來,眼睛卻盯著她身后不遠處正在擦杯子的服務生。
“這個你比我明白。”
“我不明白......”
“你還給我裝!”
“......”
“你這四十年算是白活了,到今天了還是那個有賊心沒賊膽的賊!”
“......”
“二十年前要不是你慫,恐怕我跟你孩子都養了一窩了!”
“那時候我不是年輕嘛......”
“那時候我不年輕嗎?!......”
我偷偷瞄了她一眼,她略微低下頭,大顆的眼淚吧嗒吧嗒地順著長長的睫毛滴下來,有幾顆滴到咖啡里,立刻變成跟咖啡一樣的顏色了。
“以前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我覺得我應該安慰她一下,“你現在看上去還是那么年輕,比那時候更漂亮了。”
我這一招還挺管用,趙不痛快抬手左右抹了兩把眼睛,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喲~,二十年不見,你吳大明白終于有長進了啊!現在經常出去用這招騙小女生吧?”
我呷了一口咖啡——真他媽苦,趕快又抓了一包糖放了進去。
“我要是想出去騙小女生,那今天還輪得到你在這里勾搭我嗎?”
“哈~,恭維你一句你還當真了?晚上趕快回家撒泡尿照照去!”趙不痛快還是那個一扇窗戶的性格,關上就是雨,推開便是晴。
003
“你今天來找我到底想干嘛?”等趙不痛快平靜下來了,我不失時機地問道。
“我想見你了。”她淡淡地回道,右手兩個纖長的手指頭一直撥弄著面前的咖啡杯,眼睛卻一動不動地盯著我。
“說這種話,你不怕你老公生氣嗎?”我極力避開她的眼睛。
“我沒老公。離了。”她語氣還是淡淡的。
“離了?什么時候的事兒啊?”我很是詫異。
“十多年前了。結婚后,發現他是個酒鬼,十天有八天都要喝,喝醉了就打我,我受不了,就自己跑去深圳了,在深圳賺了點錢,回去打發了他二十萬,他就痛痛快快地跟我離了婚。”她的語氣平緩得像是在講述一個跟自己無關的故事。
我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話,只好尷尬地清了清嗓子。
“你是不是很同情我?”她放下咖啡杯,胳膊撐著桌面,雙手十指交叉托著下巴,又眼神迷離地看著我。
“你需要我同情嗎?我覺得你不需要......”
“你吳大明白這個名字還真不是白叫的——我的確不需要你的同情。那是我趙靜這輩子做過的最霸氣的一件事,需要被同情的,是他!”她端起面前的咖啡,一飲而盡,眼淚的苦味想必都被咖啡給蓋住了。
“佩服!”我心里酸酸的,還是沖她豎起兩只大拇指。
“我也不需要你佩服。”她把咖啡杯輕輕地撥到一旁,拉住我的雙手。
我渾身一顫,后背上被她拍過的那個地方似乎是有心靈感應般地又開始發燙。我嘴唇一張一合,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我需要你娶我。”她的眼睛像是兩顆巨大的黑色鉚釘,把我死死地釘在自己的椅子里,腦子里空空如也,身子也動彈不得。
這一年應該是我的春天,不是發財就是發情,反正不是發芽,我有很強烈的預感。
“可我除了一套舊房子,什么都沒有。我想娶你,但是我配不上啊。”我只能坦白,對天發誓這絕對不是托詞。
“你沒有的,我都有。”趙不痛快的大眼睛里忽閃著明亮的光。
“我吳大明白......可不是一個......吃軟飯的人。”我憋紅了脖子。
“我懂。我會把存款轉到你的名下,這樣你就不用吃我的軟飯了。”
“......”
“你不吱聲,那就算你答應了哦~”她強行抑制住自己的眉飛色舞,“不能讓你白賺了個漂亮媳婦兒啊,這頓咖啡還是你請我吧!”
這一年似乎真是我的春天,財情兼收,遠遠超出我的預感。
然而,我心中卻忽然對此隱隱有些不安。
004
趙不痛快做事一貫雷厲風行,我把這事兒應下來沒幾天,她就把領結婚證的事都溝通好了。出發前,她把我拉到客廳的沙發上坐下,她坐在沙發對面的藤椅里面,“領證之前我要跟你說個事兒。”
“是約法三章嗎?”我笑嘻嘻地問她。
“不是。”她看上去神情非常嚴肅,我也嬉笑不起來了。
“你說吧。”我坐直了,雙手搓到一起,說實話心里還是有些緊張的,就怕到嘴的肥肉飛走了。
“我懷孕了。”她輕輕地說道,靜靜地看著我。
她這句話每一個字都是一記重拳,拳拳打在我的胸口,話音未落,我已經全身僵硬了,連舌頭都梗在喉嚨里,口水倒流到嗓子里,被嗆得咳嗽個不停,臉跟脖子憋得通紅。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像別的被戴了綠帽子的男人一樣暴跳如雷,畢竟我跟趙不痛快這情況有些特殊。
就在我在盤算應該做出如何反應的時候,趙不痛快嘆了一口氣道,“對不起。這件事情上是我太自私了。”
“你覺得一句對不起就他媽完事兒了?”我那吳大明白的脾氣終于咸魚翻了身。
“你先別生氣,聽我說完。”趙不痛快此時似乎特別沉著,“首先,到今天為止,你還不是我老公;其次,即使你是我老公,你也沒資格對我做的事品頭論足;最后,我懷的是試管嬰兒,跟別的男人沒有任何接觸。”
我像一條咸魚翻了身卻被卡在了燒烤架子上,尷尬地說不出整話,“我......有權利......也......真相......知道。”
“我這不是正在告訴你事情的真相嗎?你他媽打什么岔?!”她往藤椅里一靠,氣呼呼地在胸前交叉起雙臂,“我年紀大了,再不生就沒有機會了。兩年前就在計劃這個事情,三個多月前才試管成功。前些日子在看一些關于孩子教育的書,越來越覺得孩子沒有父親不行,于是就想到了你。如果你覺得這樣自己很受侮辱,那我就去找別人好了。”
“......”我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好,在沙發里搓著自己的雙手。
“行還是不行,你趕快給個話兒。你能等,我可不能再等了!”趙不痛快看我默不作聲,伸出一個手指頭邦邦地敲了敲面前的茶幾玻璃。
雖然感覺怪怪的,但是我還是輕輕地點了點頭,“那我這啥都沒做過,算是白賺了一個孩子嗎?”
趙不痛快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不對。你不光賺了一個孩子,還賺了一個有錢的漂亮媳婦!怎么?嫌賺得不夠嗎?!”
我撇撇嘴,“說得倒也是,賺大發了。”
見我妥協,趙不痛快的語氣也緩和了許多,“生了這個孩子之后,如果身體允許,我也可以跟你再生一個。”
我感覺怪怪的,像是在做交易,但又隱隱感覺無論如何自己似乎都是穩賺的那個,于是聳聳肩,沒再說話。
第二天,趙不痛快一大早就來到我家,催我洗漱完畢,收拾好證件,早飯都沒吃就把我拉上了一輛出租車,以最快的速度來到了民政局,似乎是害怕我會再次反悔似的。我當然不會反悔,我吳大明白對自己有幾斤幾兩還是有數的,就算把我這一身精肉肥膘再加上這一把爛骨頭都賣了,恐怕也不夠娶個媳婦的錢,如今送上門來一個漂亮媳婦兒,那可真的是賺大發了。
005
登記處的冷氣很足,推開門像進了地獄一樣,若不是四周掛滿了喜慶的裝飾,真會讓像我這種沒怎么結過婚的人有些望而卻步。
“姓名。”
“吳全仁。”
“出生日期。”
“一九七六年四月十八。”
“戶口本。”
“給......”
登記員像一個早已被編好程序的機器人,在這么喜慶的日子里居然還是板著一張驢臉,垂著一對死魚眼,伸手幽幽地擰開桌上泡著厚厚一層茶葉的塑料瓶子,滋溜一口,再擰上瓶蓋,用手背擦了擦下巴,這才從我透過辦事窗口舉了老半天的手里取走了我的戶口本,只瞄了一眼,便扔了回來。
“這么晚才結婚?”
我瞄了趙不痛快一眼,尷尬地呵呵了兩聲。
“準備要二胎嗎?”
“啊?”我下巴差一點兒就掉到胳膊肘下的大理石窗臺上了。
“二胎!聽不懂人話啊?”
“哦~ 聽得懂。”
“不要二胎不給登記。”
“啊?!”我只知道我國的國策是只生一個好,沒想到時代已經越過我的認知開始催產二胎了。
“......你倆這年紀......”登記員盯著眼前的電腦屏幕嘟囔著什么。
“我已經懷上一個了,過兩年就生第二個!”趙不痛快把腦袋打橫伸到辦事窗口前。
我狠狠白了她的后腦勺一眼。
從民政局出來,趙不痛快手里捏著那個紅本子,用手臂拱了一下我的后背,“哎,有什么感想啊?”
“我悟出一個道理。”
“什么道理?”
“談戀愛是有錢人的游戲,只有結婚登記面前才是人人平等的。”
“這是什么鳥兒道理?!”趙不痛快不屑地說。
“你看啊,九塊錢就把結婚證領了,而談戀愛呢,九千塊甚至九萬塊都未必打得住。”
“你這人怎么這么俗啊?什么都是都跟錢攪在一起。沒勁!”
“這世道,沒錢行嗎?我要是有錢,還用到現在還他媽打光棍嗎?!”
“胡說八道!你這不是剛剛撿了個漂亮媳婦兒嘛!”
我頓在那里,轉頭盯著趙不痛快那張粉撲撲的瓜子臉,對呀,咱也是能出去撒狗糧的人了!我伸手拉住她的胳臂,瞇起眼睛,嘟起嘴唇沖她臉上摁過去。
“你要干嘛?!”趙不痛快連忙躲開。
“我要跟你談戀愛!”
“去你的!花九塊錢就想跟老子談戀愛,沒門!”
趙不痛快甩開我的手,奪路向民政局大門外跑,我就在后面追,喊著追上她一定要她好看。
006
其實我也不是沒錢。
我在石墨廠上過幾年班,攢了一點點積蓄。后來從石墨廠辭職出來在縣上開了一個小飯館,生意沒有火到哪里去,但好在有幾個初中的好兄弟幫忙張羅,所以每年也多少有些結余。
除此之外,我在城南還有四間大瓦房,十年前有消息說縣政府南遷之后就會進行整改拆遷,每兩間平房就給補償一套一百平米的樓房。我的四間房子再加上院子,按理應該會拿到兩大一小三套房。
這縣政府搬遷就像是得了前列腺炎的男人撒尿一樣,瀝瀝落落地搞了五、六年,等整改拆遷規劃出來,我都苦苦等了七八年了。唯一讓我感到心里平衡的是,地價也幾乎翻倍了——現在的四間大房,最少能拿到三大一小四套房。我心甚慰,正所謂有福之人不用慌,一切都在按照我的人生計劃進行。
有道是,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一旦人們對利益的向往超越了對生命的尊重,那就是人間悲劇揭幕的時候了。
城東南正在開發的一個地段,因為拆遷戶與開發商就補償問題久久沒能達成協議,迫于時間壓力,雙方矛盾開始激化。拆遷戶方面揚言不滿足條件誓不搬走,而開發商方面則雇傭了黑勢力不斷進行恐嚇施壓。終于在前年冬天的一個晚上,開發商雇傭的黑勢力在拆遷戶的房屋周邊潑了汽油并點著,結果導致火勢失控,拆遷戶一家五口人有三口被燒傷,兩個老人被燒死。
這個突發事件似乎在一夜之間傳到了中央,于是全縣城的開發都無限期地被叫停。
同為拆遷戶的我對在這件事中家破人亡的那一家人深表同情,同時心中又開始打起了鼓,不知道這件事情會不會對地價有影響,什么時候拆遷才能再重新開始。但無論如何,這件事情都讓拆建雙方的熱情收到了打擊,我必須得做點什么,規避一下風險才好。
我決定在院子里加蓋兩間屋子,花不了多少錢,但這樣至少能多拿半套房子。
說干就干,我拿出自己畢生的五萬塊積蓄,又從發小羅子那里借了五萬,在院子里接著屋檐擴建了兩個房間。趙不痛快在咖啡館找到我那天,擴建工程剛剛收工,我心情好得不得了。本來約了羅子一起,好歹也是兩個股東談事情,于是定了一個高檔一點的地方。沒想到羅子臨時爽約,結果讓趙不痛快得了便宜。
007
話說領了證之后,趙不痛快就搬到我家來住了。剛開始的幾天,興奮又緊張,想下手卻不知道如何下手,從哪里下手——這個事兒比較復雜,她肚子里畢竟有一雙眼睛在盯著,想想都怪瘆人的。我這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對策,羅子更是單身狗一條,這么浪費腦細胞的事兒估計他兩個腦子也不夠用。
與此同時,趙不痛快的肚子就活像一個氣球,似乎是肚子里那孩子覺得他爹有著落了,便開始肆無忌憚地長啊長。咱也沒見過這陣仗啊,誰知道那薄薄的一層肚皮碰一下會不會爆炸了啊。趙不痛快倒也樂得跟我一人睡一個房間,井水不犯河水。
兩個月風疾浪高,卻也相安無事。
有一天一大早,趙不痛快突然推開我的房間門,一下子掀開我的被子,“二蛋!”
“嗯~啊!有話好好說,你他媽掐我大腿干嘛?!”
“二蛋!他不動了!一天都沒動了!”
“啊?誰不動了?怎么回事?”
“我的孩子啊!前天他動得非常厲害,昨天突然就不動了!我昨晚一晚上沒睡,可他一動都沒有動。你現在陪我去醫院!快!”
“......讓我刷個牙洗個臉!”
“人命關天!洗什么臉!褲子給你,馬上走!”
她把我的牛仔褲一把甩過來,銅質的皮帶扣正好抽在我的腮幫子上,一陣鉆心的疼瞬間趕走了所有睡意。
出門攔下一輛出租車,直奔縣醫院。
從手術室里走出來一個五十來歲女醫生,我焦急地從走廊里冰涼的長條凳上站起來。
“你是趙靜的愛人?”
“我......是!”
“胎兒臍帶繞頸,沒了胎心,已經做了引產手術......”
“大人怎么樣?”
“大人沒有生命危險,需要住院兩天休養觀察。”
“謝謝,謝謝......”
“......你們的第一個?”
“......嗯”
“她屬于高齡產婦了,以后再要孩子風險會更大。你們要好好考慮。”
“......嗯,考慮......”
“你一會兒就可以去405病房了。讓病人好好靜養。”
“......謝謝大夫!”
趙不痛快從醫院回來,就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我每天會送飯送水進去,放在她的床頭柜上,她就那樣盤腿坐在床上,眼睛盯著窗外院子里的一棵枯死的絲瓜藤。
三天之后,她跟我提出來要搬出去住。我答應了,也沒問她要去哪里。
008
時間像賊一樣,趁我不注意,就把一整個冬天給偷走了。趙不痛快跟春天一起推門進了院子,我正在琢磨在那棵絲瓜藤那里種點別的什么。
“趙不痛快!”我感覺自己眼淚都要出來了——高興得。
“二蛋,跟我去領離婚證吧。”趙不痛快畫著淡妝,一臉的風平浪靜。
“......你......后悔了?”
“嗯。”
“那好吧......什么時候去?”
“現在。這是離婚協議書,你先簽字吧。”
我伸手接過協議書和筆,草草畫上自己的名字。
“我去換件衣服。”
“我在這里等你。”
我的心像是沉到腳底板下了,每走一步都踩得好疼。
民政局的離婚登記處比結婚登記處空曠而且安靜。趙不痛快在前,我在后,進了門就感到一股寒氣直往衣領子里灌。
“下一個。”
趙不痛快站起來,對我使了一個顏色,兀自走到窗口前,拉了把椅子坐下。
我急忙趕了兩步,拉了另一把椅子坐在她旁邊。
“離婚協議書帶了嗎?”
“給。”趙不痛快把協議書從包里掏出來遞了進去。
“為什么要離啊?”
“感情不和。”我張了張嘴,又閉上。
窗口里面當當兩聲,應該是蓋章的聲音。
“到那邊去等著,十分鐘之后來取離婚證。”
趙不痛快挎包起身,坐回到大廳的排椅上。
我也起身,往窗口里掃了一眼,又是那張驢臉。
“輪值。”她還沒等我問,便給我塞了一句,然后又慢悠悠地伸手擰開桌上泡著厚厚一層茶葉的塑料瓶子,滋溜一口,再擰上瓶蓋,用手背擦了擦下巴。
我轉身坐回到趙不痛快身邊的排椅上。
我沒要我的離婚證,酸酸地跟趙不痛快說,“夫妻一場,送給你做紀念了。”
趙不痛快依然在前,我在后。快到大門口的時候,她卻突然停住了,我一不留神整個身體撞到她的后背上,她一個趔趄,我下意識地伸出雙手把她撈住,一只手扶著她的肚子,一只手按著她的胸口。
兩個人都呆在那里半晌。
“你不想到我的住處看看嗎?”趙不痛快站直了身體,把我捂在她胸口的手拉開。
“......哦,好啊。”我趕緊收神,尷尬地直起身抱著雙臂。
趙不痛快這段時間一直租住在城里的一個旅館,她帶我去的那個房間在二樓,一扇巨大的玻璃窗戶正對著樓下的花園。花園里前一年的花草只剩下枯枝敗葉,煞是蕭條,而遠處墻角的幾棵柳樹卻已經泛綠,微風里沖著窗戶招手。
許久無話。
我跟趙不痛快都沒心情出去吃晚飯,于是點了外賣,她又要了一瓶郎酒。我酒品極好,卻酒量奇差,最多也就是一瓶啤酒。趙不痛快當然知道,卻不知為何搞了一瓶高度酒,可能心情不好吧。
這節骨眼,我當然不能示弱,跟她連干三杯。奇怪的是,我并沒醉,眼皮不聽使喚,心里卻明白得很。
趙不痛快跟小時候一樣,身上白得像雪,兀自散發著一股香味兒。對了,我知道這種香味兒,是洋槐花味兒!她小時候最喜歡跟我一起去洋槐林里摘槐花吃!
看,滿山都是洋槐樹,滿樹都是洋槐花,一大片一大片的。趙不痛快在前面的洋槐樹林里跑著,笑著,我就在后面追,不斷地追。然后一起跌倒在草坡上,我們踮起腳從樹上摘下大朵大朵的洋槐花吃,一邊笑一邊吃,香香的,甜甜的。
吃完一朵,我又踮起腳去摘,卻突然一腳踏空,我大喊一聲,“嬌嬌!”,猛地坐起來。
窗簾開著一條縫,窗外已經亮了。我一個人坐在床上,一絲不掛,滿身大汗。
009
床頭柜上一張紙條。
全哥,
你是個好人。謝謝你對我和孩子的照顧,今世無緣,來生再見。
離婚證書在床頭柜的第一個抽屜,里面有一張30萬的存折,你拿去用。不多,把你的小飯館好好弄弄,再去找個配得上你的好媳婦,把這輩子剩下的時間過得好好的。
—— 嬌嬌
我騰地站起來,拉開床頭柜抽屜,掏出離婚證里夾著的存折,刷的一聲撕成兩半,摔到地上。
喘著粗氣,哆嗦著手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一根煙,點上,猛吸了幾口。
手機突然像個暴躁的孩子尖叫著在茶幾上蹦起來,我騰地起身把它一把抓在手里,掃了一眼來電顯示,不是趙不痛快,而是羅子。
“羅子,你他媽有什么事兒非得這時候給我電話?!”
“全哥!大事不好了!”
“啥事兒就他媽不好了?好好說話!”
“哥!你的房子昨晚被人家全都給拆了!你快來看看吧!”
“你他媽說什么?!我就一晚上不在家,誰他媽拆我的房子了?!”
“是市政派的——說你的房子是違章建筑。”
“你家房子才是違章建筑呢!我那房子幾十年了怎么就成了違章建筑了?!”
“人家說你違章擴建。”
“......那為什么不只拆擴建的那兩間?!”
“全哥......不是我說,你也知道這塊地是誰在做,人家里面有人。是你把自己的把柄塞到人家手里的。”
“我擦!”
“哥......你過來一趟,看一下,咱再合計合計。”
“......”
“哥——,全哥——”
半晌,我從床上爬下來,默默地把摔在地上被撕成兩半的存折撿起來,找來一卷透明膠,又把它仔仔細細地給粘起來,攥在手里。
我蹲坐在地上,抱著自己的膝蓋,就這樣一絲不掛地,哭得像個孩子。
俗話說四十不惑,我心里有很強的預感,這一年應該是我的春天,不是發財就是發情,反正不是發芽。
我吳大明白的腦袋又不是榆木疙瘩做的。
【全文完】
題后記
圣誕假期前給自己挖的坑,今天補上,把上部也加進來方便您閱讀。本文純屬虛構,請勿對號入座。
祝大家2018家庭幸福、心想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