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駐外20多年的記者,人民日報高級記者、著名時政評論員、中國人民大學重陽金融研究院高級研究員丁剛曾在中國人大重陽系列講座中進行了一場主題為《行走五十國看中國崛起》的演講。
丁剛暢談了自己游歷50余國的心得體會。
他從西方文明的傳播及其對非西方國家的影響談起,比較了一些國家的發展實踐,分析了中國崛起以及制造業發展背后的文化原因。
以下內容節選自其演講稿。
了解一個國家實力與公民素質最短平快的方式
世界這么大,我想去看看。看什么呢?
第一,看世界有多大;第二,看中國走向世界的腳印,看我們站在哪里;第三,看世界中的中國。我們在哪里,我們是怎么走到這里的,下一步我們邁向哪里。
在開始講之前,我簡單講一講如何在最短的時間,也就是一兩個小時里了解一個國家。
首先看廁所。
我2008年去蒙古,在烏蘭巴托國際機場下了飛機就去廁所,只有一個小便池。到了烏蘭巴托唯一的一家五星級酒店,是剛剛從四星升到五星的,馬桶滴水,坐在上面還搖搖晃晃的。
廁所是非常重要的一個方面,甚至體現了一個國家的實力。
大家有興趣可以看一下《千歲丸——日本1862年中國觀察》這本書,日本閉關鎖國200多年之后, 第一艘到中國的船,回去以后他們就有一段描述當年中國的廁所的情況,還有中國人吸食鴉片。
從那個時候開始,日本人覺得他們肯定能夠打敗中國了,因為有日本人在那本書中斷言,給我一萬騎兵就肯定能征服中國。
第二,請注意一下海關人員的牙齒。
牙齒的整齊與潔白程度是一個國家醫療水平、福利水平的標志。一個國家是發達國家還是發展中國家,牙齒就可以很好地體現出來。
聯合國十大健康指數之一就有牙齒,而且聯合國有一個“8020標準”,到80歲以后的人群中,有多少人還保留了20顆完好的牙齒,這是衡量一個國家醫療水平很重要的標準。
我看了一下聯合國的指數,大概我國是在18%左右,日本比較高,在23%,歐洲和美國都比較高一些。
在歐美留過學的人都知道,大部分歐美國家18歲以下小孩未成年人看牙基本都是免費的,18歲以上的人,很多國家還有補貼。在我工作過的瑞典,應該說社會福利是全世界最好的,他們對牙齒特別重視,基本上全民醫保中就把看牙的費用包含在內了。
第三,交通。
一出機場有沒有人擁上來拉你坐出租車,是不是亂要價,這也是一個標準。
我在南美很多機場遇到有人擁上來拉你坐他的出租車。在巴西如果晚上打出租車,遇到紅綠燈時,這個車該停還是不停,幾乎都成了問題,因為紅綠燈停車就有可能遇到危險。很可能有個人拿著槍,也不知道真槍假槍對著你,當然一般不會發生生命危險,但搶劫很厲害。
我們中國媒體常駐那邊的一位記者有一次剛下飛機,坐了出租車,遇到紅綠燈停下來以后,后面騎摩托車的就上來,拿槍頂住他。其實我們都知道的,出這種事我們趕快就把錢包手機,身上值錢的東西拿出來。那個劫匪特別怪,他還不要。他就指著我們這位同志手腕上的手表,就要這塊手表,最后把那塊手表搶走了。當然,這就不僅僅是交通問題了。
我上面講的這三個小的方面,一個是廁所,一個是牙齒,一個是交通,實際上背后的大背景就是一種規范,是一種秩序,是人口素質和管理的水平。
判斷發達國家、發展中國家的隱形標準
我一直在想,我走了這么多國家,究竟是什么東西在左右著我自己對這些現象,對這些事情做比較。這里面有一個參考指數,或者是參照系,有一種標準在里面。
我們生活在標準為王的時代,這個標準就是我們自己去衡量一個國家,衡量一個社會,究竟是屬于哪個發展階段,是發達還是發展中國家。
我非常幸運,在退休前兩年多的時間內能夠在南美工作。
我們知道500年前歐洲人開始發現世界之旅,是和南美有著非常密切關系的。在南美的頂端就是霍恩角,再往北一些就是麥哲倫海峽,我退休前去了一趟。
我們今天的標準和規范,包括我們所理解的秩序和制度等等很多東西都是五百年前從這個地方開始的,就是從麥哲倫、哥倫布為代表的這么一批探險者的腳下開始的。
那時的探險主要有兩個原因:
一個原因是經濟上的,這個我們都知道,他要尋找絲綢、胡椒、丁香、肉桂等。實際上歐洲人那時沒有什么好東西,他們帶了自己制造的一些鐵器,去和阿拉伯人換,因為當時做中國貿易的大部分是阿拉伯人。可阿拉伯人看不上他們這些東西,后來他們就到南美去找礦山,找黃金、白銀,然后掠奪回來,拿這些東西到亞洲這邊來換。
麥哲倫在年輕的時候參加過遠征隊,到過現在所謂的南洋那一帶,那里有一個香料群島,回去以后就要求去探險。
麥哲倫當年尋找通往太平洋的航道的另一個重要目的,是和阿拉伯人爭奪世界,要把世界的航行權掌握在他們手里。這邊從好望角繞過去的路不是很暢通,就要從南美大陸那邊往過走。
再一個就是宗教的力量,一方面是要打敗穆斯林,一方面是向東方傳播、尋找知音,共同對抗穆斯林。他們帶著一種傳播宗教的使命感開始擴張的。
我到南美之前也非常想走這條路,后來終于有機會。這個確實是讓我看到了,五百年之后的世界是怎樣走過來的。
全球化不是平等的
全球化不是平等的,西方對其他地方的發現不是降福世界,而是征服世界。
這不是土地和民族這么簡單的征服,它也是思想的征服。
這種標準不僅僅是一種具體的,比如像我們用的釘子、幾號電池這種標準,更重要的是,它也是思想的標準。
從此以后所有西方的有關政治、經濟,甚至國與國關系的協議和協定,包括我們現在學國際關系的學生都要學的威斯特伐利亞條約等等,所有這些東西都是從這里開始,并且走向世界的。
怎樣認識西方文明開始傳播?
有兩點非常重要,一是我剛才說的,資本是貪婪的,不惜犧牲一切代價,要追求增長。二是宗教的強力傳播,這兩點構成了西方向世界的擴張。
在南美很多國家都有黃金大教堂。秘魯有一個非常有名的教堂,在印加古城庫斯科。
庫斯科是印加帝國故都,那邊有一個太陽神殿,原來有用黃金砌成的墻面。
西班牙殖民者來了,把印加帝國的國王騙到他們那里給抓住了,就讓印第安人贖回,結果印第安人就把太陽神殿的黃金扒下來交給了西班牙人。但西班牙侵略者最后還是把印加帝國的這位國王給殺掉了。
后來,他們占領了庫斯科,在庫斯科建了一個黃金大教堂。
這就是兩種力量的結合,一種是對資本追求的力量,一種是宗教傳播的力量。
后來也有學者對比了七世紀、八世紀,穆斯林在北非和中東的擴張,一是一定要信我的教,不信則亡;二是一定要用我的法律和制度。
一直到現在西方還是這樣做的。比如,美國人在伊拉克、在中東就是這么做的。
我們現在經常討論的一個問題是中國人錯過了面向海洋的機會。實際上,我們那時資本和宗教的力量都沒有,我們拿什么面向世界?
即使你能造船,鄭和那時候的船是很好的,但你沒有對資本的強烈追求,沒有思想的力量,沒有信仰的堅守,你可能很難走出去,或者走一半就回來了,走不遠,留不住。
尋找控制資本力量的方式
我在美國的時候就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很多美國人都不愿意承認紐約是能夠代表美國的,但我在美國走了很多州,最后我覺得最能體現美國的還是紐約。在紐約生活久了,就能感覺到高樓大廈背后跳動著的對資本追求的力量。
一位在華爾街工作的朋友說,進了華爾街的公司就像一顆小螺絲釘一樣,立即就得隨著機器快速運轉。你只要被人家裝到這個機器上,就會身不由己地去轉動。
站在那些摩天大樓下,你肯定能感覺到,世界上只能有一個紐約,就像世界只能有一個美國一樣。
在美國之前,我在瑞典、比利時工作過,就拿瑞典比。實際上在瑞典的民主社會主義發展的過程中,美國在早期的時候是一個很重要的參照。在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的時候,大批的瑞典人到美國,大概走了100多萬人。
為什么這么多人去美國呢?瑞典政府當時覺得很奇怪,政府就做了一個調查,調查的結果是人們向往在美國自由的生活,自己想干什么干什么,個人發展有廣闊的天地。
那么到底美國模式是一種什么情況?
有學者就去了美國,其中有很著名的諾貝爾經濟學獎的獲得者繆達爾,還有格林,這兩個人都是瑞典社民黨的重要成員。這兩個人去了以后發現,美國貧富差距太大了,不是瑞典社會能承受得起的,這兩個人覺得瑞典不能走這條路。
回來以后,他們寫了很多文章,并且參與了政府的決策。當然不完全是美國因素,還有其他包括歷史、文化因素,導致后來瑞典模式的出現,對資本的力量有所校正。
發達國家大多都是實現了工業化的。但瑞典在制造業發展起步的時候就非常注重分配。
全世界最早進行集體工資談判的國家就是瑞典,當時在社民黨政府的支持下搞了一個協議,這個協議就是讓瑞典工會和資本家坐在一起,每年都要對所有行業進行工資談判,然后確定本行業的工資。但經濟不好的時候,工會也可以不提工資要求。
制造業發展到一定程度以后,為什么能夠出現一大批的中產階級呢?就是因為有了這個東西以后,確保了工人的一次分配的收入,再加上政府通過二次分配進行福利保障,這樣就使得一個國家形成了穩定的基礎。
所以,制造業和工業化發展到一定水平以后,這個國家就進入了發達階段,幾乎所有的發達國家走的都是這種路子,都是這樣一步步走過來的。
中國崛起:不同于西方的另一條道路
講到制造業,最后應該說一下中國了。
我是從一個自拍桿認識這個問題的。
2014年年底,有一位巴西華商運了幾個集裝箱的自拍桿,幾天時間全部搶完,然后很多華商都開始做這個生意,一船一船的自拍桿都運過去了。
中國人有這個習慣,互相之間壓價,最后壓到20美元左右。
我就讓記者去了解一下自拍桿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們的記者寫了一個整版的文章。
從義烏工廠開始,成本價不到10元人民幣,好點的可能稍微貴點,便宜的可能5元人民幣的成本,在巴西市場上能夠賣到20美元,中間的利差有多大!多少人把中間這個利差拿走了。
一個自拍桿14個部件,沒有一個國家能夠把這14個部件完整生產出來,日本和韓國可以,但他們生產出來以后,他們的價格就不知道是什么樣了。
這個東西是韓國發明的,他們生產不了那么便宜的價格。
從這一件小事可以看出來,中國是全要素制造業的發展,這幾年確實是特別快,而且很快占據了生產鏈,不敢說是高端,至少是中端的一部分和下端。
制造業這塊中國的確非常成功,這里面有很多原因,包括文化的原因。我特別想強調文化的原因。
現在討論中等收入陷阱,太多關注經濟的原因,其實我覺得特別重要的是文化原因。
比如你搞制造業,家庭觀、教育觀、財富觀和工作觀這四個觀念特別重要。
我去中國在拉丁美洲的公司采訪時,他們給我講,到了月底發工資的時候,法院來的通知單很厚的一沓。因為他們員工很多都是結了好幾次婚或者同居,比如跟這個結婚同居以后生一個小孩,就要從工資里分錢。
所以到發工資的時候,比如張三有四個小孩,分別和四個婦女生的,這四個人的單子就來了,把當月的工資直接就劃拉掉了,最后他就沒有錢了,他就借錢,很多都是這樣的。
其實中國企業給的工資挺高的,但不夠花。他對這些小孩不負任何撫養的責任,這和中國人完全不同,中國人還要為下一代著想,讓小孩上最好的學校,他們這種觀念是完全沒有的,所以這樣的情況下,制造業他們是發展不起來的。
五百多年來受到西方的影響,對一個國家的崛起的道路應該怎么走,實際上有一種固定的看法,中國現在是在打破了這種固定的看法。
別的國家對中國接受不接受,我很難做no、yes的回答,但我還是想說,大部分是持有疑慮的,因為標準不同。
特別是對中國的未來,下一步中國會怎么走,是持有懷疑態度的。
因為最重要的一點,沒有人走過這條路,沒有人是這樣走過來的。
剛才我說了,從發展到發達,戰后也就是那么幾個國家,日本韓國新加坡,加上臺灣地區,他們走的基本上都是西方認同的路徑,中國走的完全不是這樣的路徑。
所以,中國面臨的困難非常大,就是在選擇自己的路徑時,我們沒有更多的參考。
我們能參考的東西都參考得差不多了,這個時候我們就需要創新,但這種創新非常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