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家是縣城里為數不多的木頭房子,在老城區,瓦片灰青,被雨雪淋漓成了黯淡顏色,木的梁,木的門,木的窗,木的墻。那是爺爺把她從山溝里接到縣城結婚時的彩禮,算上家具零零碎碎大概九百塊,彼時兩人的工資加起來每個月統共二十八塊五。
這九百塊,奶奶住了五十三年。
同樣的,那口土灶也陪伴了她整整五十三年。我印象中,她一直都圍繞著灶臺打轉,把黝黑巨大的鍋用熱水洗凈,一把一把往底下的生火口送干草,再倒入預先淘好的米,摻入適量的清水,掩上一方木蓋,慢慢扇風,直到把飯煮熟。
尋常人家的灶臺上方都有一個小小的煙囪,每到傍晚,大院兒里各家各戶的煙囪就升起淡色的炊煙。
她從不輕易揭蓋,一般揭開就是熱飯上桌的時刻,像一具肉身秒表,走針精確,充滿儀式感。
這種鍋煮出來的米在我們那叫作“柴火飯”,吃起來綿軟彈牙,粒粒飽滿,有柴火香氣,最底下的米因為接觸到的火勢最旺而糊起了一層薄甑甑的鍋巴,呈焦黃色。家里的人趁熱把它鏟起來,掰成小塊,刷上油辣子,對折著吃得咂咂作響。
后來家里買了電飯煲,奶奶就改用那口大鍋炒菜。葷菜先炒,倒菜籽油,燒熟,下幾瓣花椒和蒜爆香,放入肥肉熬出大部分油,再放瘦肉炒香,挖一勺郫縣豆瓣,倒老抽增色提味,等到肉類幾乎炒熟,再下配菜翻炒均勻,就可以出鍋。
而后炒素菜,不刷鍋,將就著有肉香的油繼續炒,出來的素菜就在口感清爽的同時有淡淡肉類氣息。
有時候家里沒有干草,就用砍成一截截的碎木代替,木頭濕氣重,灶臺的腑臟在燃燒的時候冒出滾滾濃煙,奶奶用豬腸灌了豬肉,拿油浸過的麻繩栓緊入口,一捆捆懸吊在灶臺上方炕臘腸。
臨近年關,她有意買更多的肉,把豬腸灌完,剩下的絞碎了,用香油、辣子和鹽腌漬起來,穿在木簽上面,生一盆炭火,供家里的小孩子邊烤邊吃。小孩子粗心,聊天的須臾恍神了,或者注意力在電視機上面,就容易把肉烤糊,奶奶也不生氣,笑瞇瞇把焦黑的邊緣用指甲掐掉,自己吃那塊糊掉的肉。
家里的大圓桌,在除夕夜才會搬出來,爸爸和大伯的力氣加起來才抬得動。奶奶的四個子女都已經成家,女孩照習俗到丈夫家里,家里的男丁和膝下的子女陪奶奶過年,一共七口人,十四盤菜,每個人在菜單上寫兩樣,確保各自都能吃到至少兩道合口味的菜。小孩子的口味一年一年在換,奶奶牙口不好,十年如一日地愛吃那道黃豆耙豬蹄,燉得爛軟的豬蹄帶著豆味和豉香,入口即化,她用抿的方式就可以吃完,不用牙。
吃過飯,要在院子的走廊上放紅紙裹起來的鞭炮,長長的一條,是雙排,上下疊合,呲出一條細細的引線。男孩子拿了打火機湊近,點燃,快快地竄回屋子,剛把門關上,就聽見外頭的鞭炮水入油鍋一樣熱熱鬧鬧轟響起來。
今年奶奶沒有做飯。
她八十歲了,早些年下公車的間隙被駛過的摩托撞翻在地,有輕微的腦震蕩,一直不見好。陰雨天又被風濕纏身,膝蓋骨那里隱隱作痛,幾乎抬不起來。眼睛也花了,淘米的時候浮起黑色小蟲子,看不見,繼續放進電飯煲里蒸煮。
大家知道她是要強的人,也愛干凈,做完飯總是順手用帕子擦凈灶臺,格布圍裙向來纖塵不染。就默默把小蟲子挑到碗外,假裝什么事都沒有發生。
后來有一天,奶奶知道了實情,她沒說什么,只是嘆口氣,自此再也沒有下過廚。土灶無人使用,落了灰,安靜地歇在角落里,仿佛跟著完成了它一生的使命。
今年我臨近畢業,回到了家鄉。長時間的獨居生活讓我學會了基本的做飯技巧,想著在過年的那天,跟媽媽一起,把土灶重新擦拭干凈,給奶奶做一餐黃豆耙豬蹄,讓她就著柴火煮出來的飯,一點一點吃完。
越長大越曉得,家庭的意義就像一片樹林,長輩們在外面替孩童遮風擋雨,經受生活壓力和年歲的摧殘。等小孩子成長起來,就應該學著站到外面,用自己的身體把年邁的大人們包裹起來,一如這些年里他們包裹自己一樣,是薪火相傳的體諒和溫暖。
過了今年,土灶就五十四歲了。它還很堅固,灶臺積了灰,擦一擦依然會像以前一樣露出光亮,它的使命遠沒有達成,它還會繼續陪伴著我們到下一年,一整年,許多年。畢竟它煮出來的飯,是市面上任何產品都煲不出來的,最最香軟的柴火飯。
我感激兒時的年味,它慢慢凝結成關于家鄉的厚重記憶,長駐心底,養育我成人,也賦予我反哺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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