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許多年之后的故事。
俏如來一直收著那面鏡子,直到上一次的清明。
他將那面鏡子,埋在了琉璃樹。
上一次過清明又是什么時候的事情了呢?他也好久沒有去祭拜過師尊了。
他也已經不再是那個年輕的俏如來了。時間當真會改變許多的東西,但仍舊有些東西是無法改變的。
今天踏著微雨,俏如來又來到了這株血紅色的琉璃樹。這樹已不是之前的樹,重新整理它的人,卻早早的就站在了那里。
“我原還想,師弟不會來了。”雁王看都不看便知曉來人是誰,他就那么靜靜站著,看著這滿樹的琉璃,有多少是代表著羽國的血呢?他不會再去想了,畢竟掛上琉璃的人早已經走遠了。
“我終究還是會來。”俏如來說道。
許多年過去,他們兩人早就不如初會之時的劍拔弩張,這種無涉雙方局面的交談,已經不知道有多少次了。默蒼離的墓是在鬼祭貪魔殿周圍,為帝鬼所設,但在魔世入口的周圍,地形早不知改變了幾次,那座墓,早就不知還在不在了。他們也未曾去找,人在心中,哪里都可以祭拜,如今在這琉璃樹下,也足以表述衷情了。
雁王看著俏如來挖出他之前埋在那里的鏡子,慢慢拂去上面的灰塵,端端正正地放在了琉璃樹的一處枝椏上,手中的琉璃佛珠被樹枝掛住,俏如來一時不查,用力一掙,那串佛珠便散了,留得了一小段穩穩地掛在了琉璃樹上。
“師弟這是要把自己也給犧牲掉嗎?”雁王打趣道,看著俏如來苦笑一聲,便幫他到處尋著他的佛珠。
兩人因為此事又折騰了許久。
拿起手絹包住那散去的琉璃佛珠,俏如來將它們收到口袋里,兀自看著樹上的那串發呆。他沒有掛琉璃的習慣,卻也將人命都記在心里,手上的佛珠也變得越來越重,甚至自己房內的佛經也抄錄的越來越多了。
雁王看著他這樣,拿出了自己早就收好的那串琉璃,說道:“師弟的那串,也不必取下來了。”
俏如來看著他手中的那串,自然知曉那是誰的。
“俏如來不能收。”俏如來說道,“至于那串,”他指了指,繼續說道,“也沒有必要取。”
手上沒有佛珠,他感到有些不太習慣,習慣的甩佛珠的習慣,一時之間也改不了,只是甩了一下,卻才發覺沒有佛珠纏到手上,訕訕地咳了一聲。
“哈,開始吧。”雁王對著這個早就和自己平分秋色的師弟,已經很久沒有說過嘲諷的話了,至少在他們兩人獨處之時,從不會如人前那般刀光劍影針鋒相對,也許自己最令俏如來頭疼的就是每次他到了哪里,他便跟去哪里吧。
畢竟有師弟在的地方,一定會有趣味的局面。
他信任師弟的能力,俏如來自然也信任他的能力。一黑一白,他們真的是完全映照的兩面。
祭拜也只是簡單的祭拜,他們也都相信他們的師尊不喜歡他們大費周章。沒有必要,也不需要。
俏如來總喜歡絮絮叨叨說一些他遇到的事情,遇到的難題,但也只是說而已,這個時候的雁王不會去認真聽他說些什么,也不會去分析他的話中有著什么線索。俏如來也不避諱,因為他知道,他所能夠知道的,雁王過不多久也會知道,雁王知道的,他也能夠查探得知。兩人共同面對的局面,是一場角力,也是合作。
他動蕩,他來弭平。攪動平靜水面下的暗涌是雁王最擅長的事情,剩下的事情,便是俏如來要頭疼的了。
上官鴻信對于師尊的祭拜,大概就是看著那棵樹,不曾言語,也不曾有過什么表示。
一個香臺,三柱香,還有兩人路過街市買的點心。每年的香都是俏如來上的,每每他想換雁王來做這件事,卻總是被他給堵了回來。
“你是沒有被師尊放棄的弟子,自然該由你來。”
雁王說這句話的時候總是面無表情,語氣也與往常一般,俏如來難以斷定他是在意還是不在意。
也許曾經在意,如今覺得這份在意也沒什么關系,也許他也不知道自己在不在意了。
他們能判局,定局,卻不能夠完全揣測對方的心意,始終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簡單祭拜完了之后,俏如來進入內室,那里有他的線,他可以慢慢穿著珠子,也回想著一條條自己手里的人命。
雁王收拾完外面的東西隨后進來,手中拿著不知道掉到哪里的珠子,他問道:“跟在你身邊的那個小醫生呢?”
“修儒去黑水城,祭拜冥醫前輩了。”俏如來說道,“況且修儒現在也已經不小了。”
“比起你我來,他還是年輕。”雁王說道。
這么多年,修儒跟在俏如來的身邊,幾乎走遍了九界,見過了不少的疑難雜癥,救活過,也有束手無力的時刻。他變得更加穩重,醫術也更加精湛,最初幾年,俏如來還會安慰因為救不了而在一邊哭泣的修儒,如今,卻也不用了。
“他也經歷了不少了。”俏如來說道,“我原不想讓他經歷這么多的。”
“不磨礪,怎堪大用,莫忘記了你鑄心的過程。”雁王說道。
“也是。”俏如來輕聲說道,鑄心的那一局,太完美,如今離他,也太遙遠了,只是那記憶卻始終歷歷在目,“不知道后來的我,能不能做得那么好。”
雁王自然知道他說的是什么,他坐在俏如來的對面,食指輕輕扣著桌面:“師弟還年輕,不必如此著急,何況,他未必有師弟這般趣味。”
“我尚不急,不過這是遲早的事情。”俏如來說道,仿佛這是別人的命運一般。
“到時候我會記得給師弟掃墓的。”
“那就多謝……”俏如來停頓了一下說道,“師兄你了。”
“哈。“雁王輕笑一聲,作為這個話題的終結。
俏如來的珠子串到了最后,細心地打了一個結,問:“近日的尚賢宮坐著可無聊?”
“地點。”
“該去拜訪策君了,”俏如來說道,“還有小空。”
雁王看著收拾好打算離開的俏如來,說:“新局再開,師弟要小心了。”
“我會。”說罷,他便離開了。
俏如來離開的時候看了看掛在樹上的那串自己的琉璃,輕輕笑了一聲便離開了。
終有一天,他也會在那顆琉璃樹上,掛上屬于他的琉璃,是早,是晚,沒有什么差別。
俏如來離開血色琉璃樹之后,去了一趟尚賢宮,如今的他,已經是名副其實的墨家鉅子,這對他,除了沒有了腹背受敵這個心腹大患之外,對他也沒有什么用處。
中原的尚同會,他也指定了新的盟主,不是墨家的人,卻是一個真正想要為這武林做貢獻的人。
只是簡單處理了一些事情,了解最近各界的動向之后,他又上了路,趕在天黑之前回到了家,一家人都在等他,倒是讓他有點不好意思。
一家人在祠堂里面祭拜了先祖,然后便是許久未曾團聚的團圓飯。
史艷文拍著俏如來的肩膀說他辛苦了,藏鏡人卻始終想要試試俏如來如今的武力,算是指點。俏如來笑著看了看血緣親近的家人,心下嘆道,真好。
第二天離開的時候,他告訴史艷文他將要去魔世,去看看小空的情況。
史艷文也不會阻攔,只是叮囑他一路小心。
俏如來應了一聲便離了家門,那個時候的太陽剛剛升起,清明的小雨,今日卻是一個晴天,也許是昨日人們的相思傳達到了罷,今日便一掃昨日的陰沉,是一個遠行的好日子。
正氣山莊前的那個岔路口,雁王在那里已經等了一會了,見到俏如來過來的時候,便將自己手里摘的花給別到了俏如來的頭上。俏如來摸了摸頭上的花,緩緩摘下,問道為何。
“師弟一身太白,不如添點春光,莫辜負良辰美景。”雁王說道。
“多謝你的花。”俏如來將那花收到了自己的懷中,想著魔世之中沒有這種花,帶去給魔伶看看,想必她也會高興的。
“走吧。”雁王說道,“莫誤了時光。”
俏如來跟在了雁王的后面,走著走著,兩人并肩走著,穿過佛國的入口,魔世,便在眼前了。
“嗯,這景,倒是不曾見過,也許這局,也會十分的趣味。”雁王說,“師弟,再會了。”
“再會。”
清明是晴是雨,都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