柚子

柚子

我找到柚子的時候,她正坐在贛江的江心路邊喝酒。稀薄的夜色混合著江面飄浮的晨霧,隱隱約約地包裹在她身上,遠遠看去就像是被陽光投射在地上的影子,只剩下灰暗的輪廓。

“柚子,你果然在這里。”我走過去,蹲在柚子身旁。

“默默,你怎么知道我在這?”柚子抬起頭,紅著的眼圈像她最喜歡的甜甜圈。

“呃,偶然間想起你說張野是在江心路對你表白的,我想你也許會在這里吧,大家一直在找你。”我小心翼翼的說道,害怕觸碰到她心里的傷疤,卻見她臉上并沒有任何表情,只是眼神呆滯的看著流淌的江水。

“對不起,我只是想一個人靜靜,沒想過要給大家添麻煩。”柚子突然有些慌張,像做錯事的孩子。我挪了挪身子,將雙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沒事,柚子,跟我回去吧。”

“默默,你陪我喝酒吧。”柚子沒有接話,只是遞給我一罐啤酒。我伸手接過啤酒,拉開拉環,仰頭喝了一口,卻看見柚子舉著易拉罐喉嚨快速的翻動著,眼淚順著臉頰大顆大顆的滾落下來。

“柚子,沒事了。”我慌忙抬起手幫她擦眼淚,卻越擦越多。

“默默,我懷孕了。”柚子的聲音幽幽的而在我的耳畔響起,隔著五月早晨的清冷江風和晨霧,如此清晰,又如此模糊。

“張野的?”

柚子點了點頭,我的腦袋一陣發蒙,只覺得有什么東西在腦袋嗡嗡亂叫,吵得我不知如何是好。

“你打算怎么辦?”

“他說生下來。”

“草,生下來,他養嗎?你看看他那樣子,天天被人追債,他拿什么養?何況你們沒結婚,他要是撒手不管了,你怎么辦?他就是個騙子!難道到現在你還信他?”

我一股腦倒完了憋在心里的話,這些話我憋了太久了,再不說出來我覺得我會瘋掉。而且,我也不能看著柚子這樣一步接著一步的錯下去,身陷囹圄。

很多時候,人生恰如棋局,一步錯,步步錯,一旦落子便沒有悔棋。只能一直一直的走下去,要么反敗為勝,要么滿盤皆輸。而柚子的一生,錯就錯在她認識了張野。倘若沒有他,柚子便會和我一起大學畢業,踏入社會,感受學校不曾感受的酸甜苦辣,再邂逅一場或轟轟烈烈或細水長流的愛情,而柚子那樣明媚善良的女孩也定會被時光溫柔相待。

只是,一切都不能回頭了,或許這便是所謂的命中注定吧!

我第一次見到柚子,是在大學宿舍里。大一新生報道的第一天,我獨自拎著行李箱爬了七層樓,累的和狗一樣。

“媽的,南昌簡直是個蒸籠,還能不能活呢?”

正在我內心一陣叫苦不堪的時候,柚子從里面拉開了701的大門,看到站在門口滿頭大汗的我。

“你也是701的吧?”

我邊點頭,邊伸手拉了拉粘在后背的濕答答的衣服。

“我幫你啊!”

還不待我反應,柚子便一把拎起我的箱子,放在宿舍靠近陽臺一邊的桌子旁。宿舍是上床下桌的形式,全木材質,看上去簡單質樸。

“這里采光好,你再晚一點,就只能選靠門的位置啦!”

柚子興奮的對我說著,露出一顆好看的虎牙。她的皮膚黝黑,眼神卻清明如同水晶。

“呃,割稻曬的,很黑是吧?”

柚子迎著我的目光,脆生生的說。我趕緊收回打量她的目光,搖了搖頭。

“沒事,我叫吳小柚,出生的時候正逢柚子豐收,所以爸媽叫我柚子。你呢?”柚子自來熟似得說完了話,只用一雙明亮的眼睛撲閃撲閃的看著我。

“呃,我叫陳默,默認的默。”

“你的名字真特別啊!”柚子瞪大了眼睛,笑語盈盈的拉著我的左手說:

“那我叫你默默吧,你說我們上輩子是不是認識啊?總覺得特別親近。”

我內心本能的抗拒別人觸碰我的左手,正準備抽回時,她卻轉身拿了一瓶礦泉水,一聲不響地塞到我的手上,在南昌悶熱的幾近40攝氏度的夏天里,我的手心一片清涼。

在我很小的時候,父母感情破裂,一次大的爭吵中,他們打翻了桌上的開水,全都倒在了我的左手上。從此,爸爸在扔下一筆錢后了無蹤跡,而我的左手上卻留下一片揮之不去疤痕。因此,我害怕和別人接觸,更害怕他們笑話我的左手,笑話我沒有爸爸。

大學之前的十八年中,我幾乎沒有朋友,但柚子的出現,讓我覺得并不是所有有缺陷的人都會被嫌棄。她看到我左手的第一眼,眼神里帶著的心疼是這十八年中我從未見過的,而那一眼讓我記了很多年。

新生報道的第二天,白燕和姜雅陸續住進了701宿舍。從此開始了我們四個人形影不離的日子。白燕是來自甘肅張掖市區,普通的小市民家庭,但天生帶著城市人對于時裝的獨到品味。姜雅的父親則是九江一家大型服裝制造廠的老板,生活優裕,成績更是力壓全班。唯有我和柚子,來自農村相似的家庭,買衣服前會考慮母親是不是正在曬場上翻曬谷子,是不是正在烈日下修剪果樹,或者在風雪里背上滿滿一捆的柴火……

或許,從那時起,我和柚子就注定因性格的反差而相互吸引,卻因家境的相似而走得更近,相互取暖,卻又在各自的道路上坎坷奔走。直到柚子躺在我的懷里,閉上眼睛,再也沒有睜開。

大學第二年,姜雅在一次數學考試中力壓全班,暫獲了男學霸們的一片青眼,暖男班長讓柚子做中間人,醉溫之意不在酒的請了我們全寢室吃飯,便順利成章的成了姜雅的男票。而白燕也在寒假期間得到了同校發小的表白,告別了單身狗的時代。

從此,四人幫只剩下我和柚子,我們一起吃飯、上學、逛街和喝酒。有一天傍晚,宿舍的兩位姑娘齊刷刷的煲起了電話粥,我和柚子則坐在天臺上喝酒。柚子說:“默默,這輩子找不到像你這樣和我合拍人做男朋友,我就單身一輩子。”

我說:“柚子,找不到像你這般溫暖善良的人做男朋友,我也單身。”

原本,我以為我們會一起單身下去,直到大學畢業。但是,柚子還是戀愛了,并且男票是宿舍姑娘公認的“流氓”。

大三暑假,我為了攢夠下學期的生活費,到廣州一家小工廠的流水線上打工。柚子和姜雅則選擇了考研,便留在學校復習。由于留校人數不多,用餐統一轉移到大食堂附近的一家菜館,而張野是菜館老板的兒子。柚子便在那時認識了張野。

張野雖學歷不高,卻是一個極會討女孩子歡心的人。認識不久,便每天為柚子買水買飯,到圖書館陪讀,甚至在柚子回家的日子,不惜追到贛州火車站,只為見她一面。因此,柚子很理所當然的淪陷在這段愛情里,不惜付出全部,卻不想最終烈火焚身。

為了和張野的距離不會太大,讓他有壓力,柚子毅然在復習半年后放棄了考研。姜雅跑來告訴我這個消息時,我的心里又是震驚,又是慪火。

姜雅說張野簡直是個流氓,見到漂亮女孩就上去搭訕,甚至搭到了她的身上,而她也曾不止一次的見到張野摟著別的女孩子。有一次,她去菜館吃飯,隱約聽到張野父母的談話,似乎張野在外面欠了很大一筆錢,三天兩頭就有債主找上門來。她害怕柚子受騙,曾多次相勸,只是柚子仍然一意孤行。所以她只能來找我,說柚子和我關系好,也許會聽我的。

我聽了姜雅的話,恍然覺得我和柚子的關系不知什么時候變遠了似得,她的一切我全然不知。但是我想我不能讓柚子這樣下去。于是,傍晚時分,我在湖邊找到了柚子。

“你真的要放棄考研嗎?”

“嗯。”柚子沒有看我的眼睛,只是眼神很縹緲的看著天空被染成淡紅色的晚霞,瞳孔里也落入一抹淡紅。

“可是,柚子,你難道忘了當初你為什么要考研嗎?你不是說我們這樣的家庭……”

“那是以前,現在我只想趕緊畢業,只有工作了才能真正改變我的生活。”

柚子打斷了我的話,語氣斬釘截鐵的讓我有些陌生。

“柚子,你明知道張野和你在一起,是因為你和她前女友很相像,你這樣為他付出,值得嗎?”

“默默,我就是想跟著自己的心意走一回,你知道嗎?其實我特別羨慕你,你一個人來大學報到,一個人去旅行,去打暑假工,而我沒有這樣的勇氣,也沒有這樣的機會。從小到大,爸媽讓我干什么我就得干什么,甚至他們連我將來的結婚對象都安排好了。我就是想為自己的人生爭取一點幸福,這樣有錯嗎?”

“可是,姜雅說張野在外面有許多女朋友,還欠了很多錢,他……”我有些著急的拉著她的手,話到一半卻被柚子打斷了。

“夠了,默默,我知道因為你的父母,你不相信愛情,可是你不能讓別人也不相信。我自己的幸福我自己會把握,不需要你來操心!”

柚子說完話,一把甩開我的手消失在濱湖路上。只剩下我站在原地,淚眼模糊。那是我第一次和柚子發生爭執,只是那時我才發現,原來在柚子的心里,我是如此的自私,自己得不到,也不想讓別人得到。可是,我只是想提醒她不要受騙而已。

湖畔的風越來越大,吹起的水浪一層層的拍打在水泥的堤壩上,也拍打在我的心上。也許,我和柚子就像是這湖里的水,看似平靜,實則波濤暗涌吧!

大四開始的時候,柚子和張野在學校附近租了房子,盡管大家一致反對,柚子還是搬出了宿舍。

所有的日子都平淡如水,姜雅和暖男班長分手了,更加沒日沒夜的準備考研。白燕為了和發小男票一起回到北方工作,二人在圖書館大啃《行測》和《申論》。而我干脆去了一家雜志社實習,食宿全包,每天埋在一大堆的稿子中間分身乏術。

再次見到柚子,是在畢業答辯之前。五月的一個下午,當我拎著一大只行李箱連走帶爬的站到701門口時,才想起鑰匙放在雜志社的辦公桌上。回來之前,白燕和姜雅發短信告訴我,她們在圖書館,晚上回來一起吃飯。

我擺出一副哭喪的臉,掏出手機,正準備給她們打電話請求支援時,門竟然開了,柚子穿著睡衣,拿著剛吃完外賣的盒子站在門口,神情呆滯,眼眶有些凹陷,黑眼圈像熊貓眼一樣,整個人明顯瘦了一圈。

柚子看到我,扯出一個笑臉,趕緊將手中的垃圾放在桌子上,伸手幫我拎行李,并順手將我桌子上堆放的東西騰了騰。我看著她在里面忙忙碌碌的樣子,眼眶忽然一熱。

四年前的夏天,我第一次踏進這間寢室,她就是這樣幫我拎行李,幫我選床位,幫我鋪被子,幫我打點一切。她說和我一定是上輩子就認識,才會如此親切;她也說將來宿舍的姑娘要是結婚了,其他人不管是天涯海角都得去,即便是在跟著都教授去了外星球,做飛船也得滾回來;她還說要和我做一輩子的姐妹,將來去同一個城市工作,老了就搬到一個社區里住……如今,一切都歷歷在目,言猶在耳,而我們之間卻已隔了萬水千山。

“柚子,你瘦了,很久沒見,還好嗎?”恍然間千言萬語涌上我的心頭,然而真正說出口的,也不過如此寥寥幾字而已。

“恩,還好。聽說你去雜志社實習了,很忙吧?”

“有點忙,每天加班。”

“默默,其實我一直想給你道歉。”柚子停下整理物品的手,抬頭看了看我,又低下頭繼續說。

“上次在湖邊,我不該那樣說你。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可是我就是害怕被你說動了,我把什么都給了他,所以我只能相信他。”

我的心里突然一酸,我多想說“柚子,即便那樣,真正愛你的人也不會嫌棄你”,可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傻柚子”。柚子聽著,走過來抱著我哭了。

論文一次查重的前一天中午,柚子突然說有急事,要出去幾天,讓我幫她把論文交到教務處查重,便匆匆忙忙的走了。查重結果出來時,我卻怎么也打不通她的電話,一連幾天,都提示關機,仿佛消失了一樣。

白燕說“要不上報學校吧,萬一出點事……”我和姜雅又擔心,此時正面臨畢業,萬一小題大做了,一旦上報學校,必定會給柚子造成負面影響。正在我們急的像熱鍋上的螞蟻不知如何是好時,隔壁宿舍的劉萱萱突然跑來說,柚子向班上的同學借了很多錢,班長宿舍就借給她兩千塊。

我有些發蒙,不知道柚子要這么多錢做什么,但想到他和張野在一起,我突然覺得不安和害怕。手里剛打印的論文還沒裝訂,一松就全掉在了地上。

這時,電話突然響了,我一看來電提醒是柚子,接了電話就火急火燎喊道:“你到底死哪去呢?知不道大家都快急死了!”

電話那邊卻沒有回音,只隱約聽見柚子小聲的抽泣,我慌了神,連忙問道:“柚子你沒事吧,你在哪?”

“火車站門口。”柚子聲音很低,帶著沙啞的哭腔。

“好,你在那別動,我馬上過來接你。”

掛了電話,我和姜雅、白燕一行人以最快的速度沖下樓,打車去了火車站,果然在門口看到蜷縮成一團的柚子。回來的路上,柚子只是哭,對于這幾天的事只字不提,我們也不好再問,只是想著既然她不愿意說就不說吧,平安回來就好。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姜雅和白燕去了圖書館。柚子坐在電腦前看電視,看著看著突然說想喝酒,我跑去樓下買了一扎啤酒,然后和柚子坐在天臺上,借著月光,一頓猛喝。

那一晚,柚子第一次喝醉了,抱著我說“默默,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你知道前幾天我去哪里了嗎?我去了寧海一家大型酒吧,是張野讓我去的,他趁我不注意把毒品藏到我衣服的口袋里,直到警察來了 ,我們藏到廁所里,他才告訴我,然后將毒品倒進廁所沖掉。”

“什么,他販毒?”

“他說那樣可以很快賺到錢。”

“可是,你們很缺錢嗎?我聽說你問班上同學借了很多錢。”

“張野在外面玩期貨,賠了很多錢。可是他總想著翻本,就去各種網絡貸款平臺借錢,很多是高利貸,后來越欠越多了,我也到處幫他借錢,可是還是還不起。”

“柚子,你瘋了,那些錢你一分都沒動過,憑什么幫他還錢?”

“我就是想,我可以幫他一起還錢,和他一起過苦日子,只要他以后能和我一起好好生活。”

“柚子,狗改不了吃屎,你是不是傻,為了如此不堪的一個男人,你值得嗎?”

柚子沒有回答,我轉過頭,發現她已經睡著了。遠處,月亮寂靜的懸掛在深藍色的天空上,湖面有風陣陣吹來,帶著一絲悶熱,穿過我的指尖、頭發。我看著熟睡的柚子,怎么也想不通,明媚善良的柚子怎么會變成現在這樣?我多希望這一切就像是做了一場夢,夢醒了,所有的悲傷就都忘了,沒有什么張野,而柚子也還是那個柚子。

有人說,人生是守恒的,有的人先甜后苦,有的人先苦后甜。我想柚子已經走過了他最坎坷的一段路,以后總會越來越平坦的,畢竟誰的人生沒有經歷過幾個渣男呢?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柚子的凄慘遭遇還遠遠沒有結束。

柚子的例假已經有兩個月沒有來過了,還時常嘔吐,一天夜里,她偷偷買了驗孕試紙躲在廁所里測試,結果顯示陽性。

那天,柚子坐在贛江的江心路上喝了一夜的酒,直到第二天早晨我們才找到她。在宿舍人的百般勸說下,柚子放棄了生下孩子的念頭,手術日期定在畢業答辯后。

六月五號,答辯結束的第五天早晨,我們陪柚子去了醫院。同班同學回家的回家,工作的工作,走的七七八八,近百米長的走廊里冷清的門可羅雀。我和姜雅、白燕、柚子一起穿過空曠的走廊,腳步聲回蕩在寂靜的空氣中,被無限放大。一切都仿佛來時的樣子,然而一切都確實是四年后的一切了。再過半個月,就連我們也該滾出學校了,帶著四年歡喜和悲傷,后會無期。

醫院內,彌漫著消毒水刺鼻的味道,我們坐在手術室外的走廊上,等著醫生叫到柚子的名字。

約莫過了半個鐘頭,張野來了,他一聲不響的靠墻站著,點著一支煙,吞云吐霧的抽著。直到護士跑過來制止,他才悻悻的掐滅了煙頭,卻至始至終沒有和柚子說過一句話。

“吳小柚的家屬,簽個字。”一名小護士的聲音從走廊盡頭傳來,張野站著一動也沒動。

“張野。”柚子遞去一個神色,示意他簽字。

“我不會在這東西上簽字的,要不就別做了!”張野丟下一句話,轉身就走向了樓梯。

“姓張的,你他媽的就是個牲口!”我再也無法抑制心中的怒火,朝著張野的背影大罵。

“我是牲口?那你覺得柚子又是什么貨色呢?”

我的火氣蹭蹭的往上竄,正想走上去給他一個耳光。柚子和白燕同時伸手拉住了我,我轉過身看到柚子噙著淚水對我搖頭,“讓他走”,她的聲音不大,卻一個字一個字的砸在我的心上。

“你們誰是病人的家屬?”

走廊內,所有人的目光都集聚在我們幾個人的身上,像是在看一出鬧劇。姜雅走上前去,一筆一劃的簽了字。我看了看柚子,一張臉憔悴如紙色,我的內心又是心疼,又是慪火,卻什么也無能為力,只能背過身任淚水肆意橫流。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柚子被從蘇醒室送回病房。我看著她躺在病床上,臉上沒有一丁點血色,只是滿面淚痕的望著我們,然后吃力的把我們每一個人的名字都喊了一遍。

“醫生說,我差點就醒不來了。我夢到我下了十八層地獄,他們讓我下油鍋。”柚子說著泣不成聲,我們三個聽完也都哭了。

六月的陽光從窗外樹梢的空隙中傾斜進來,打在我們身上,在地上留下幾個殘缺不全的影子。我恍然覺得那些破碎的不只是我們的影子,還有我們怎么也回不去的青春。

手術的第二天,柚子出院。張野接她去了學校外租住的房子,因為學校是高架床,此時的柚子根本爬上去。我們雖不愿意,卻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只能看著柚子被張野攙扶著上了車。

第三天早晨,姜雅去了一家電商單位實習,白燕則和她的發小男友一起乘上了回北方的列車。我送她們到校門口,那天太陽很大,我們站在南昌熾熱的空氣中簡單道別,內心卻各自煎熬。嘴上說著再見,可又有誰知道,這一別之后,此生是否還會再見呢?

六月中旬,我依舊一個人住在宿舍里。許是對別離的恐懼和對未來的迷茫,我配了新的鑰匙,只想在學校多住幾天。

一天傍晚,柚子回來了,拎著幾件隨身的衣服將鑰匙插進鎖孔里。我聽到鑰匙轉動的聲音,立馬從板凳上跳起來,跑上前去打開了門。

“啊,默默,我還以為你們都走了,真是太好了!”

“你身體怎么樣呢?”

“好多了,就是不能碰冷水。”

我接過柚子的書包和手里的東西,朝著走廊的盡頭望了望,卻始終沒有看到張野的影子。

“他就這么放心的讓你一個人回來?”

“我們,分手了。”柚子悻悻的低下頭,慢吞吞的說道。

我走過去抱了抱柚子單薄的身體,安慰她說“都過去了,誰沒遇到過渣男了,擺脫了他,以后會越來越好的。”

柚子沒說話,只是拚命的點頭。

那些天,我和柚子住在宿舍里,柚子的手機一直關機,說不想看到張野的電話,我想這樣也好,時間總會治愈一切的。于是,我幫她洗衣服、買飯,然后一起窩在宿舍里看電視、打游戲,日子放佛又回到了大學一般。

直到有一天上午,姜雅突然打電話給我說怎么也聯系不到柚子,柚子在外面借了很大一筆錢,在聯系人中填寫了她的名字和聯系方式,貸款方說再不還款就將律師函寄到柚子家里。半小時后,白燕也打電話來說了同樣的話,后來我也接到了同樣的電話。

我的腦子嗡的一聲炸開了鍋,突然明白了這些天柚子的手機為什么一直關機,如果只是針對張野,大可以把他的號碼拉入黑名單。我氣沖沖的沖進對面宿舍,柚子坐在板凳上和正在收拾行李,準備去單位報道的肖靜聊天,我一把抓起柚子的手,把她拉回宿舍,然后關上了門。

“柚子,我和姜雅、白燕都接到了催你還款的電話,說再不還款就把律師函寄到你家里,到底怎么回事,你到底還有多少事瞞著我們?”

柚子像被抽干了氣力一般的,身子沒站穩,一下歪道在我的懷里。然后低下頭哭了,良久才吃力的說:“張野逼我用我的身份信息幫他在各大平臺貸款,前后貸了十多萬。”

“什么?”

“他趁我睡著的時候偷拍了我的裸照,如果我不幫他,他就把照片放到網上,那樣我就沒法活了……”

“柚子,你怎么不早點說,怎么不早點說?”我頭腦一片混亂,根本無法思考,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是無力的抱著她一起哭。

“默默,我好后悔一開始沒有聽你們的話,張野根本是個王八蛋!他在外面有好多女人,甚至還有孩子。手術后的第七天,他就強行要了我,那種疼痛,足以讓我記一輩子!他把我的一切都毀了,我恨他!”

“柚子,我們報警吧!”

“不,不能報警,他手上有我的照片,報警大家都完了。”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柚子,你還能怎們辦呢?你才剛畢業啊……”

我像是在問柚子,又像是在問自己,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后干脆被吞沒在寂靜的空氣里。唯有和柚子抱在一起,泣不成聲。

六月下旬的一天夜里,我睡到半夜,隱約聽到有水聲滴答滴答的敲擊在地板上。我迷迷糊糊的爬下床,光著腳,準備去檢查一下廁所和陽臺上的水龍頭是不是沒有擰緊。

然而在經過柚子床前時,我隱約覺得腳下一片黏濕,莫名的恐慌一瞬間爬滿了我的心頭。我趕緊打開燈,只看到地板上到處都是觸目的紅色,還有我的血腳印。柚子的床板上,血不停的透過涼席滲出來,滴落在地板上,發出滴答的聲響,在寂靜的空氣中擴散開來,滲入骨髓。

“不,不,柚子!”寂靜的夜里,回蕩著我的尖叫聲,我爬上柚子的床板,看到她的右手里還握著一把美工刀片,左手手腕處被割開了一個巨大的傷口,不停的滲出血來。

我趕緊扯過高架床邊掛著的一條干毛巾,纏在柚子的手上,然后拿起柚子枕邊的手機撥打了120,撥打了學校警衛室的電話,撥打了輔導員的電話,除此之外,我不知道我還能為可憐的柚子做些什么。

最終,柚子還是沒能撐到救護車來,她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只是硬撐了抬了抬半張的眼皮,然后在我的懷里永久的閉上了眼睛。

我發瘋了一樣抱著柚子漸漸冷卻的身體,大哭不止。這時,柚子的手機突然亮了,我解開鎖,看到張野的QQ消息:明天是最后期限,湊夠兩萬塊錢去學校附近的酒吧找我,如果湊不齊,就別怪我不念舊情!我慌亂的翻看上方的消息記錄,發現全是柚子的裸照。

那一夜,是我這一生度過的最為漫長和慌亂的夜晚。我將柚子的手機交給了警方,滿身是血的愣在原地,看著老師、醫護人員、警察在我的腦海里亂成一團,他們張著嘴巴,好像在對我說著什么,可是我什么也聽不清楚,滿腦子都是柚子的臉和觸目的紅色。然后,我失去了意識,閉上眼睛的最后一刻,我聞到鋪天蓋地的血腥味沖進了我的胸膛。

第二天傍晚,我從醫院回到學校收拾好行李,買了回成都的火車票。輔導員打電話給我說張野在酒吧被警方抓住了,我說“好,我要走了,再見。”

一個月后,姜雅打電話給我說已經幫我把畢業證寄去成都了。頓了頓,她接著說“我在辦公室看到了柚子的畢業證,不知道要不要寄到她家。”

“寄吧,就當是柚子留給她爸媽的最后一點念想吧!”

“柚子,也只是遇人不淑啊!”

“是啊,如果柚子沒有認識張野,或許就會不一樣。”

“呃,張野被判了20年,販毒、嫖娼、恐嚇、詐騙,數罪并罰。”

“惡有惡報,可是柚子再也回不來了啊!”

一陣唏噓之后,我掛了電話,心里仿佛被撕裂出一個口子,柚子的臉又清晰的浮現在我的眼前。她說“默默,陪我喝酒吧!”,她說“默默,以后啊,我結婚的時候一定要讓你當我的伴娘!”,她說“默默,其實我最擔心的就是你,你從不會回應身邊愛你的人,即便是你心里喜歡的。我知道因為你的父母,你很缺乏安全感,可是這樣你會錯過自己的幸福啊!”……

我閉上眼睛,淚水潸然。

柚子,人這一生或許總是要經歷大風大浪,坎坷曲折,可是你走的太辛苦了。如果有來生,一定要擦亮眼睛,看清楚哪些人值得你愛,而哪些人不值得你愛。為了不值得的人負重前行,一路走到黑,或許有人可以彌補,可以遺忘,而有人只能抱憾終身,甚至付出更為沉重的代價。

柚子,一路走好,如若有來生,還做你的姐妹。只是,那時希望你永遠都是善良明媚的柚子,不會如此生一般遇人不淑,痛苦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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