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學習寫詩,寫著寫著突然發現,古詩詞的很多表達和詞匯,跟我們的家鄉方言有很多相似之處,原來潮州話是一種這么有詩意的語言。雖然是從小說到大的潮州話,但大多數時候也只是用于日常交流,平時讀書寫字還是普通話思維,對自己家鄉的語言文字并沒有去太多考究。甚至在大家的固有印象中,可能會覺得潮州話是比較土氣比較粗俗。而當我把平常隨口說出的那些話,寫下來,寫在紙上,突然發現它們也是那么美,那么富有詩意。
我們說早午晚的時候,普通話會說早上、中午,晚上,而潮州話會說眠起,當晝,夜昏。當我把這三個詞寫下來的時候,我在心里忍不住一聲聲驚嘆,這是我們平時說的話嗎?這分明是詩人的語言啊。
眠起,不就是古詩詞中用來表達從睡眠中蘇醒的意思嗎,李清照說“藤床紙帳朝眠起”。用“眠起”來說早上,真是太貼切不過了。眠起,當我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我仿佛看到了小男孩在床上伸懶腰,我仿佛看到了少女在對鏡梳妝,我仿佛看到了院子里奶奶在為滿臉稚氣的小孫女梳頭發扎辮子,隨手還摘了一朵帶露的花枝插在小孫女的鬢發上。這不正是早晨的畫面嗎?
當晝,現代普通話中好像沒有這種表達,但是在古詩詞里面可以找到很多。儲光羲說“當晝暑氣盛,鳥雀靜不飛。”很多書籍對“當晝”的譯注,都是說白天的意思,但其實我覺得說成是中午會更合適。當,是正對著;晝,是白天。正對著白天,不就是中午嗎?
夜昏,夜昏昏暗暗的,多么像詩啊。
當我們困了,潮州話也不說困了,說目澀。澀,在現代字典中的解釋是,一種使舌頭感到不滑潤不好受的滋味。而原來能感知味道的不僅僅是舌頭,眼睛也是可以嘗到酸甜苦辣澀的嗎?李賀有詩說“東關酸風射眸子”,風怎么會是酸的呢?大概是眼睛接觸到風的時候,有一種舌頭嘗到老陳醋的感覺吧。眼睛能知道酸,覺得澀大概也是可以的了。當我們困了,眼睛感到了一種不潤滑不好受的滋味。目澀,會不會也是哪個像李賀一樣的詩人發明的呢?
記得小的時候,爺爺總是會喚我“去幫阿公沽樽酒”,然后我就聽話地乖乖拿著錢和酒瓶子,去市場上打了滿滿一瓶子白米酒。那時候,只知道書里寫酒是一瓶的,不知道我們說的“樽”是什么東西,又是寫成哪個字。直到后來,我讀到了李白的“金樽清酒斗十千”,啊,我爺爺居然是跟李白用了同一種盛酒的器具呢。在李白的《行路難》里面,我還有一個重大發現,李白說“停杯投箸不能食”,“箸”不就是我們平時用的筷子嗎,我們也不說筷子,就說“箸”。原來,我們跟李白說著同一種話呢。說回沽酒的事,那時候我已經上學了,知道買東西的買字怎么寫,我想去市場上打酒也應該說“買酒”才對吧,為什么要說“沽酒”,“沽”字應該怎么寫呢。終于,我讀到了白居易的“紅袖織綾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元稹的“顧我無衣搜畫篋,泥他沽酒拔金釵。”。原來沽酒也是可以的,有了兩位大詩人撐腰,我覺得“沽酒”可比“買酒”好聽多了。
當然,小時候除了會乖乖去幫爺爺沽酒,也經常會調皮搗蛋做壞事,而媽媽總是一邊忙著手里的活,一邊兇我“等我閑再打秩你”。媽媽說的“打秩”就是收拾、教訓的意思。這兩個字也是我讀了很多書以后,才知道怎么寫,是什么意思的。原來打,是打理的意思,而秩,是秩序的意思。可是嘴上說的是“打理秩序”,手里卻拿著板子呢。
在潮州話里,還有很多物品的名稱也是很有意思的。
風箏,潮州話說“風禽”,因為我們會把風箏做成各種鳥獸的形狀,“風禽”這個名稱似乎就顯得更加貼切。更像“兒童散學歸來早,忙趁東風放紙鳶”里的“紙鳶”,它是紙做的鳥,我們是風中的禽。
茶葉,潮州話說“茶米”,我至今不知道是因為曬干的茶葉,蜷縮成像米一樣的形態和大小,才叫“茶米”,還是因為潮州人都喜歡喝茶,茶就是米一樣是每日的必需品,所以叫“茶米”。但我更愿意把它理解成第一種。我總是想起袁枚的“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小小的像米一樣大小的苔花,多么可愛啊。我們喝的茶葉也是這樣,玉碗枯茶如米小,水清也學夏荷開,多美。
花生,潮州話說“地豆”,長在土地里的豆子,多么有趣。
芒果,潮州話說“檨”,我找了很久這個字應該寫,潮州話很多字我都只會說不會寫。我發現楊萬里好幾首詩都有這個字,就是不知道他說的是不是芒果。“兔目著花官檨黃,永輪飄子秋風香。”會是我們說的芒果嗎?清朝有個人叫黃叔璥,他說“不是哀梨不是楂,酸香滋味似甜瓜。枇杷不見黃金果,香檨何勞向客夸。”我倒是很確定他說的就是我喜歡吃的芒果。
潮州話,縱使也有些粗俗和土氣,但我更愿意去發現它們詩意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