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礫簌簌,山南坡略低處一塊巨巖后走出一人,施施然朝山巔走來。
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
看那來人,披掛一身露珠,晶瑩閃爍,渾似碎嵌了天上的月。
赤蝎站起身,心中暗嘆好個斂息之術。人身有熱氣,尤其習武者,血脈流速更勝常人,身體或稍沾雨雪,即被蒸發驅化。但看上山之人的渾身露珠,透明之中泛著絲白,隱隱竟有雪凝冰凌之象。雖說山巔風寒,這份藏神凝息的功夫卻也堪稱厲害,即使赤蝎自己也有所不能。
等走近來更加打量地清楚。
蒼白頭發,頜下短須,面目精神,身形算是硬朗,不過也該是有花甲開外年紀。再普通不過的樣貌,再普通不過的身形,再普通不過的衣著,這個再普通不過的老者,竟令赤蝎心中陡起一縷懷疑,自己或許幾次與他街上擦肩卻不曾注意,不由得一時怔立。
他就是岳西窗口中的青龍會龍頭老大---那明王?
“西窗,安好?”
五分中氣,三分沙啞,二分沉渾,就連聲音也是再普通不過。
他真是岳西窗口中的青龍會龍頭老大---那明王?!
岳西窗一躬身,“會主,有勞。”
老者微微一笑,目光便轉到兀自失神的赤蝎身上似摸骨般的上下撫過,“你就是赤蝎吧,”略一頓,似是有所感悟,直起微僂的脊背,一口氣息長地仿佛他所經歷的過往般地呼出,緩緩吟道一曲秋風辭……
秋風起兮白云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
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
泛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
簫鼓鳴兮發棹歌,歡樂極兮哀情多。
少壯幾時兮奈老何。
……
人生短暫如虛度,年華老時道方悟,奈何,奈何,時日無多……
朝赤蝎幽幽望去,一臉的褶皺里頗多滄桑,老者才又道:“還是年輕好啊。”
年輕,就該有無窮的力量,無盡的精力,無儔的勇敢,任誰都攔不下放肆的一往無前,當然自也少不了作繭自縛般的情愛煩憂。
老者最后一句是對赤蝎說的,卻令赤蝎無言以對。
岳西窗拱手一禮,道:“從來一副皮囊,生死皆是虛妄。龍頭會主,你著相了。”
“老了老了,反倒生出這許多留戀來啦。哈哈哈哈……”
自嘲似的口吻帶著那么一絲江湖人物的高慨,頗生出些英雄遲暮的意味。不過,還來不及讓人去體味話中的蕭索,但見老者周身竟驀地升騰一層霧氣,薄如煙云,輕似籠紗,飄然消散于風中。
“好勁的內功!”
只是一剎那間,外衣上的凝結露珠竟被氣化。催動起如此雄渾暴烈的天火真罡,卻只在笑聲未落的剎那之間,衣袂并未見有擺動,身形也未見有何動作。這一份內力,僅以赤蝎的眼力來看,足可稱得上武林頂尖之數。
這時也不由得自己不信了。
他竟然果真就是青龍會里的龍頭老大---那明王!
“你……龍頭,老大……”
赤蝎口中也變的不太利索。
說實在的,今晚山頂上的遭遇不可謂不離奇,所承受的震撼不可謂不跌宕。先是岳西窗,現在又來了龍頭老大,一個倜儻,一個年邁,但所展現的卻是同樣一種令赤蝎氣喘神搖的絕對實力,還有他們在江湖中令人聞之色變的鼎鼎名號,仿佛整座華山的重量狠狠地壓在赤蝎的心上。
“雖是頭一回見,不過你赤蝎的名頭老夫我可是如雷貫耳。今夜一睹真容,果然不俗。無怪乎……嘿,”
那明王似是鼓勵,似要化解赤蝎的窘態,不過話鋒一頓,卻不再說,而是信步走前,只把個清矍的背影留給了赤蝎。
赤蝎一愕,接著一陣恍惚,原來自己并非今夜的主角,而只好比是那炮仗的捻兒罷了。
接下來還會有什么發生呢?
赤蝎一時忘我。
……
那明王搓搓鼻頭,“這山頂上的冷風還真有些難挨哪……西窗你既已來此,想必是心中已有決定了吧?”
岳西窗一笑,眼神便有意無意著落在赤蝎身上,“一如會主大人。”
“青龍會到今時今日已值卌載,”
淺淡的語調意欲隨風,那明王目中的神色仿佛搖燭亮了又暗,直隔了好一會兒才重開了口,“那氏一族居于川中,世代躬耕,方圓頗可稱得上富戶大家。到了我這一輩,老父實不愿再碌碌鄉野,便文請大儒,武邀名師,自小開始拿我當起了他光耀門楣的擺布。十幾年的苦功修行,終在秋闈時憑文章武藝并得文武魁元,老祖上聞之欣喜若狂,一面饗祭先人,一面連擺十二日夜宴席,引得一時轟動。后來,先父更是狠使銀錢為我謀得了一個不大的官職,西窗,”
說到這兒,那明王一停,“你可知我當時聽聞此事是怎樣的欣喜若狂嗎?”
“十年寒窗苦作讀,只為功名做君班,西窗雖然未習圣人文章,也知其中苦衷,會主當時的心情我想來也能體會出一二。”
那明王笑意殊殊,“錯矣,錯矣,西窗也不知我。”
“哦?”
岳西窗一愕,“難道會主喜不為此?”
“那氏滿門早已死絕,如今就只剩我一個老頭子。早已久遠之事,何妨今夜盡吐為快。追根溯源,此也是青龍會源起之機呢。”
青龍會的源起之機!岳西窗聞之心中不禁凜然。
入會已逾八九年,如今更是坐到了青龍會護法左席,代掌會主一職,但由于青龍會中作風隱秘,行事不顯于外,即便他這堂堂會主代掌對于會中的許多秘聞也是知之不詳。這其中不僅僅有關于龍頭老大身上的諸多謎團,更有青龍會這行事從來隱于暗處的幫會竟能四十年壯大若般,天下稱霸,都無不令人大疑于心,不解其迷。
而現在,這其中的秘辛就要從當事者口中吐露,怎不令岳西窗側目,不遠處赤蝎的目光也朝這邊瞥來。
風住,云歇,月似也垂的更低了,伸手可及的寥星,亙古至今的山石,仿佛都成了這一段江湖秘辛的沉默聽眾。
那明王道:“老夫是本宗長房獨子,自打小時便被父母冀望甚重,動輒呵斥訓誡,由此養成了唯訥無言的性情。長輩每每耳提面命,不得交友,不得冶游,不得廝耍,等等等等,九規十條,也都照單全收。心里雖孤寂,卻唯恐叫他們失望,也叫別人小瞧。而且每一天被習文學武安排的滿滿當當,倒也不十分苦悶。但畢竟人一長大,見識也廣,胸中好些渴望就像是倨縮了一匹野馬似的急欲奔騰而出,多挨一日,這種情緒便越強烈,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窮極無聊之時,老夫便開始拿刀子在自己身上劃,”
許是為自己年少時的幼稚自虐赧然,意識之下,那明王撫了撫手臂,上面的刀痕早已磨滅。
“想想也是可笑,當時真是年輕。而直到我中舉,再聽到父親大人為我奔波求官,那是在遠離家鄉的江西,托一位為官的朋黨才弄到的,我心中久抑的狂躁終于才得以一抒。”
“之后,父母做主為我娶妻。洞房花燭,一方為官,人生喜事我占其二,在別人眼中看來也算風光。不過更吸引我的卻是樊籠之外的天地。話說那氏一族幾世務農,真沒什么做官的天份,且其中又夾帶著私心,走馬上任伊始便有意挑選栽培一些可為心腹的屬下為我代筆捉刀,打理政務。很快,我便敲定了人選,一位名叫夏洪的僚屬。這人因不見喜于前任,一直郁郁不得志,后來由于家計所窘,---或許是枕邊風惡吧,在我上任以來主動效忠。不過他為人倒也清剛耿率,又難為他悖于秉性的趨附,我也就有心成全。半年后就令他全權代為打理我所有官場上的事務,自己也樂得游歷這大好河山。好在時局庸碌,人人自掃門前雪,始終也沒人來追究我一個瀆職的罪過。”
“三年逍遙啊……一眨眼恁地只三年……”
沉吟未盡,那明王忽笑起來,“話說當時老夫路經華山時,恰好遇見一個小姐姐領著自己的兄弟,那小孩才不過七八歲大,可現在,他竟已經統領華山派秀起武林了。”
那明王口中所提到的就是這華山派掌門李靈霄了。
其人師從武林名宿朝陽老人,七十二路頂天劍法著實不凡,絕技天虹貫日更是在當年江湖上很為他闖下不小的名號。后被推為一門之掌,憑偌大堅毅,硬是把華山這本已西落的門派重又帶回人們眼中,如今挺立江湖十大之內,盛名不墜。
“大人,”
岳西窗溫言提醒。此等逸事野聞江湖中早已傳遍,此刻他想聽的并非這些。
那明王幽幽回神,目光中迷漾起的那一絲漣漪漸趨于澄靜。“離題了么?寬宥則個,人老了就是有這一點不好處。呵呵呵……”
口中說出個老字,一瞬間仿佛傳染似的,竟連他的身子,背影,骨子里都明明地顯出那么難掩的倦極憊極的姿態。這疲態倒不像是歲月的流害,而像是這一段回憶所殘存的遺毒。自顧爽利一笑,那明王面色卻又一郁,顯然已講至關鍵之處,他又接起前話,“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在三年間,老夫兩只腳踏遍大漠長河,一雙眼盡覽萬里江山,知己交心,紅顏幸名,可謂快哉!可再等我重回位上時,卻好巧不巧撞見了上司的一樁秘密。這件事波及甚廣,以至于將我之后的人生徹底翻覆……”
“我的上司姓萬,他牽涉進的是四十年前那一樁朝野震動的宮闈案。”
姓萬的上司?四十年前?宮闈案?江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