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感覺到中年危機,是在父親腦瘤手術住院的日子,那是段至暗時刻,像黑洞一樣。
第一次體會到上有老下有小的艱難。一邊遠在異地病房照顧生病的老人,一邊掛念家中幼子起居。還要擔心無底的醫藥費和手術的各種風險。
父親是春節后發現頭痛不適癥狀的,在縣醫院做了CT和核磁共振,顯示腦部腫瘤,醫生建議盡快去北京或者省院就診。母親慌亂中給我們幾個打電話,春節的喜慶氣氛完全褪色,全家人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先安撫好爸媽情緒,馬上聯系醫院,北京天壇和省二院,比較了資質,費用,便利等綜合情況,冒昧聯系十來年不聯系的高中同學,幫忙聯系了醫院和大夫。大夫讓第二天去醫院找他,我們仿佛吃了定心丸,因為人在外地,趕緊聯系表哥送爸媽去醫院,自己忙著籌錢請假,交接工作安頓家里,并讓弟弟妹妹做好請假的準備。
經過兩次波折往返,間隔了十幾天,才成功住上院。因為春節期間攢了一堆的病號和手術需求,一床難求。開始住院的幾天,還比較安心,雖然心頭還有隱隱的陰云籠罩,但是每天任務清晰,排隊檢查,拿報告,安排起居,倒也還好。
等一些列檢查做完后,就是排隊等待手術,開始了漫長的焦慮等待煎熬期。住院20天,還沒安排上手術,每天早上查房,就蹲點詢問醫生安排上沒,每天都失望。而等待的這些天,沒有任何治療,也不給用藥,就在病房傻等著,看著病房里的病友進進出出,老人家情緒也很不穩定。
工作上的事情也一直在催,帶了電腦空余時間就在趕報告和合同,家里沒老人幫襯帶孩子,老公一邊帶孩子一邊上班,也是抱怨不已,跟孩子生的氣也要電話過來跟我吵吵,MBA學習課程也要耽誤了,不知道能不能準時畢業,報名的馬拉松也只好放棄,準備了一年的跑步鍛煉,還有沙漠挑戰賽,一直糾結要不要退賽。老爸與小妹的陳年隔閡又提上來,堅決不讓小妹來照顧他,還讓老二辭職來照顧他,說是喜歡我倆。哎,喜歡誰也不能讓誰一直守著啊,生病的老人鬧氣情緒來,一點也不比熊孩子差。我的假期已經用盡了,小心翼翼跟公司請事假準備扣款。各種壓力席卷而來,簡直要奔潰了。
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是,好不容易醫院給遞交手術申請了,剃頭,空腹排隊,晚上六點后不讓進食,直到第二天晚上17:30以后,才能告知,當天能不能安排上,就這樣,我可憐的病號父親,連續7天餓肚子,早上滿滿希望,晚上失望透頂,我也是如此,心情如同爬過山車,從希望之顛到絕望之谷。
醫生說“救重不救急”,即便排隊排到了也要服從臨時調度安排。這可以理解。好不容易沒有急救病號加塞,然后又推說醫院手術室不夠用,別的科室有空的,如果我們家屬能搞到手術室,醫生愿意加班配合手術,話都說到這份上,還能怎樣。
我內心一直掙扎和自責,是不是自己沒聽其他人的建議,應該給主治大夫紅包呢,還是真的應該再找人聯系手術床位,那不是薄了同學那邊的面子嗎?一直覺得紅包就是給自己求個心安,反正馬上也就安排上了。當再一次失望透頂,又在懊悔前一天應該行動表示下的,自責自己讀書讀傻了,一點社會人情世故都不會處理,北方城市大部分還處于人情社會,而我們久居南方,又不在政府單位,根本沒啥關系網,正常需求辦事都很難。
好心人告知前面插隊的兩個人,一個是酒店總經理的岳父,一個是醫院門衛幫忙找的某某院長的親戚等等。那個時候,情感和理智,事實和情緒,已經混雜在一起,很難看清事情的真相。也終于理解為什么現在醫患關系這么差。醫院里醫生面對的就沒有一個正常人。
連續折磨一周后,父親鬧情緒不吃飯,怎么哄都不行,值班的年輕小醫生過來勸說幾次才好。后面有不太熟悉的朋友得知我的情況,馬上聯系了主治大夫,答應第二天安排手術,然而第二天依然沒安排上,隔了個周末的周一的下午終于安排上了,雖然情理之中,但是還是覺得幸福有點突然。這個小插曲,弄得朋友很尷尬,還好心發了個小紅包,讓我買杯咖啡緩解下被“捉弄”的心情。
Anyway,還是很感激對方的出手相助,這讓老爸老媽過了一個安心的周末,手術前狀態還不錯。小妹也請好假,準備過幾天來換班。
病人剛推進手術室,病房就讓退床位,床位的緊張程度可見一斑。手術室外一向堅強的老媽,擔心的眼淚刷刷直流,在黑壓壓的一群神態凝重焦急等待的家屬中,并無不同。手術室挨著的是超重癥監護室,比樓下的ICU還要高配,隔壁床的老爺爺,已經在這里住了一個星期了,還不見好轉,兒女外孫孫女一眾人難掩悲痛之情。
老爸的手術比預期的時間推遲了將近2小時,老媽就忐忑不安焦躁了2H,期間打飯給她吃都不吃,平時經常吵吵的兩個人,現在卻牽腸掛肚不已。我調侃老媽,老媽還說我懂啥。傍晚,老爸出了手術室,頭上包扎的厚厚紗布上還有血跡,掛著吊瓶,插著各種管子,看了讓人心痛不已。麻醉藥還沒失效,老爸看到我就緊緊抓住我的手。醫生說,手術很成功,只是老爸屬于典型的矮脖頸,增大了手術的難度。這下我和老媽終于放心了,按醫囑趕緊把老爸護送到樓下ICU病房。
搬運老爸的過程中,我滿手鮮血,平時殺魚都不敢的我,嚇得大叫一聲,醫生說:“外科手術有傷口能不流血嗎?有啥大驚小怪的?”還白我一眼。
以前不能明白,為啥住院部門口的大廳里,那么多地鋪黑壓壓的那么多人,就不能去外面住酒店或者在病房里租個陪護床嗎,后面才明白,那些打地鋪的人,都是跟我們一樣,家屬在ICU的。我們也被安排了大廳里一小塊地皮,安頓下,等著老爸的消息。
半夜十二點,按醫院要求,要接老爸從ICU去隔壁樓拍核磁,以確認手術情況。我怕老媽扛不住,讓她先回酒店休息。后面發現,老爸160斤的身軀,要換車,還要抬到核磁機上,我一個人是搞不定的。好在前面跟病房其他叔叔阿姨處的不錯,沒少幫忙。我一說,呼啦啦好幾個人二話不說拿了衣服就跟我去幫忙,最感動的是,同在大廳打地鋪的ICU家屬,從前忙到后,第二天連感謝都沒來得及說一聲,人家已經不在大廳了,替他高興,家人出了ICU了是好事呢。
守在ICU門口的晚上,一夜無眠,雖然擔心但是內心還是激動的,懸在心里的大石頭終于落地了,雖然還沒有過危險期。凌晨1點多,看到兩個醫生背著雙肩包,剛從手術室出來,換了衣服準備回家。感激之情,讓我冒昧跟人家打了個招呼,對方有些詫異隨后有些驚喜,看來醫生和家屬都習慣了保持安全距離。
住了2天ICU后,因為ICU需求加大,老爸表現也比較配合,提前轉普通病房。我和老媽也結束了打地鋪的日子。這期間還有個小插曲,之前排在我們后面的一個叔叔,跟老爸聊得很開心,他病癥比我爸的還輕一些,插隊在我們前面手術了,自此以后感覺他們兩個就很少聊天了。后面他家ICU出來的時候,病床緊張,要自己找床位,我爸即將要手術,他家人就跑到我們這邊噓寒問暖,問我家什么時候手術,意思是床位能不能給他們用,我們沒好氣的說,“還不知道啥時候手術呢,都等醫院安排吧。”那人后面就悻悻的離開了。
在醫院久了,每天都能看到各種各樣的驚心動魄,有經歷車禍,兩次開顱手術的,腦袋像切西瓜一樣被扒開的;有跟隨了一輩子腫瘤,跟兩個頭一樣的老爺爺,人還樂呵的;有新婚夫妻查出惡性腫瘤的,小伙子一邊住院還一邊畫圖紙,分不清誰是病人誰是家屬的;還有暴發戶住院做手術,家屬頤指氣使蠻橫對待護工的,好像不教訓護工就無法體現她對病人的關心似的,還各種打擾別的病人,好像只有她家的病人才是病人一樣,那家的病人術后清醒后躺著隨口吐痰,惹得周邊人都嫌棄,素質也低出邊際。真的是什么人都有。還遇到過某眾籌平臺掃樓,問是否需要幫助,我們想了想就拒絕了,感覺還負擔得起自己的尊嚴。
后面的后面,就比較順利了,老爸一天天恢復,老弟拿著老爸的腫瘤切片去北京天壇醫院會診,結果還好,可以不用做放化療。后來小妹過去替班照料,老爸也沒說啥。我當時就想,之前堅決不讓小妹來,不就是在為難我嗎。看在病號的份上,還是把這句話憋了回去。
經歷一些列的事情后,也開始認同高中同學的觀點,沒紅包醫生也會按章辦事救死扶傷,有紅包醫生可能會更上心一點多告知和安撫下家屬,僅此而已。想想當時我倆為此還爭執一番,感嘆自己還是年少輕狂啊。
返回崗位后的三天,有一場連續3天的重要培訓,雖然通宵達旦的準備,但是第三天,實在太疲憊了,狀態有點垮,雖然內容和要點都傳遞出去了,學員整體評分還不錯,但是客戶負責人還是相當不滿意,因為與前面兩天的表現相去甚遠。不去想了,盡力就好,私人的事情也不指望得到別人理解。
事過一年,才敢再去回憶這段黑暗時光,經過時間的神奇魔術手,很多痛苦的細節已經模糊了,只記得醫院附近的幾家小吃味道很贊。
現在老爸也恢復了正常,正常的意思是,該怒還是怒,并不會因為大病一場而有所看開和收斂,反倒是我們陪在身邊的人,看開了想明白了活著的意義和健康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