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種

【序】

小李剛在家附近的面館吃完午飯,那碗牛肉拌面還沒吃光,他便覺得肚子劇痛難忍,自己應該快是憋不住了。

這附近沒有廁所,但他屁//|眼里像塞進一顆辣椒,燒得他心急如焚。

萬般無奈,他不得不鬼祟地搜索周圍的花壇草叢,尋找能夠方便地角落。

話說,前幾周,小李正為直播間人氣下滑的事發愁,他是位資深吃播,可是行業的內卷讓他本就脆弱的粉絲群體又添上了一些涼意。

之后,他的一些“臥龍鳳雛”們就給他出了一些頗為大膽的主意。

“你應該吃一些更加奔放而看上去頗為驚險的食物。”

這是別人給的妙計。

于是他順著這個路數思索,在某一天無意中瞥見一部紀錄片,印度人在恒河水里又是洗澡又是“喝湯”的,他靈機一動——我直播喝恒河水!

看著那些印度人也沒什么大事,再想想,自己頂多也就是拉幾天肚子。他決定冒這個險。反正只要人氣能回暖,偶爾的竄稀也就當是臨時減肥——沒什么大不了的。

接著,他便通過一些關系,真的搞到了貨真價實的恒河水,并且還有取水時錄制的視頻,以及一些他認為能夠證明真品的各種標記。(其實有人勸他作作秀就可以了,并不需要真刀真槍痛飲恒河水,但小李對真實性非常地堅持)

如此頂真的態度,讓小李的直播間有了一些肉眼可見的回春。果不其然,小李的腸胃鬧了脾氣,經過檢查是急性腸胃炎,在進行了一定的治療后他本以為痊愈,但今天剛出門辦完事,連一口熱乎飯還沒吃完,病情的復發就像盛夏的暴雨般打的他措手不及。可惜啊可惜,他原本在今天還要執行另一個“天才”般的靈感,打算做一期“都市野外生存”的新節目:他計劃前往某片社區的西面,沿著一條河道走到盡頭,那里有一座廢棄的水處理工廠,然后在那兒安營扎寨,進行為期三天的“求生直播”。

這片社區有一些建設不錯的小花園,植被繁茂、綠意盎然;曲徑通幽處有著一些涓涓溪水,它們均來自一條更為巨大的河道,古老的河水無聲地灌溉著此處的生靈。附近的居民會在晚飯過后來到小花園里健健身或者跳跳廣場舞。不過目前這個時間點正逢午后,反而沒什么人。

小李也顧不上那么多,見四下清凈,他便像小偷般摸進了一處小花園里的某塊隱秘的角落,因為這里有幾棵球形的灌木能把他緊緊地圍住。

但有時候,你越害怕什么,就越會來什么。

本來小李想在十秒內,或者二十秒內迅速解決戰斗,但蹲下來那一刻,屁股中的屎仿佛有了生命,竟然對他的肉體戀戀不舍。不過,小李越想把它趕出身體以結束這難堪的境地時,他卻越感覺小肚子中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從他下腹一路向胃部方向轉移。

此時他汗如雨下,大汗淋漓。面對這種情況,再遲鈍的人也會意識到——大事不妙!

“咕咕咕咕”,肚子里如同點燃了一串炮仗,炸出了頗為詭異的疼痛。

“噼噼啪啪”。猛然地,伴隨著一聲響亮的燒柴聲,小李只覺股間一暖,確實有什么東西正在一大片一大片地從身體里泄出來。此時,瞬間虛脫的小李神智已經恍惚,但他聞到了不同以往的濃烈腥臭,酸惡難聞的氣味頓時沒到了他的胸口,于是他一低頭……

腳底下花壇中的泥土好像和一些肉塊碎片攪拌在了一起,看上去有點像切開巧克力熔巖蛋糕時,濃稠的巧克力醬中被放進了很多可口而鮮嫩的草莓果肉——不過現在看來,制作上可能結合了過期的螺螄粉外加臭豆腐的烹飪技術,順便又撒了些鯡魚罐頭汁,真正達到了中西方文化的完美合璧。

人在面對極度恐懼和痛苦時,反而不會有任何叫喊。小李的臉早已扭曲,他喘著粗氣癱倒在地,肚子里的屎像條泥鰍竄過他的胸、喉……將劍鋒直指大腦……

在小李的意識快要消失之際,他好像看見有位女孩兒背著個粉色書包、哼著小曲兒走了過來。

“我艸,這不是李季勝嗎?你丫的在干嗎?”突然,旁邊竄出位一臉兇相的男人捂著鼻子問。

尋女

1

深夜23點多,河柳縣第二人民醫院,趙大地抱著頭坐在醫院三樓走廊的靠椅上。他的“女兒”正躺在身后的病房里,身體上沒有任何問題,睡得很深很香。但就在之前幾個小時中,趙大地卻一直在接受警方的盤問,因為病房中的姑娘爸爸的尸體被發現在位于小縣一處廢棋的工廠里,他的死狀凄慘,雙腿的膝蓋像是被鋒利的刀鋒剜去,連帶鼻子也被削去了一半。

根據初步調查,現場發生過激烈的搏斗,且還有另外兩具男性尸體,其中一位是趙大地的好友孫聰,而另一位的身份是名高利貸催收員。奇怪的是,兩位男性尸體的頭顱均遭到致命的貫穿傷害,且顱內的大腦已經消失不見。

女孩兒的名字叫錢真多,初一,小名“嗲嗲”,當發現她時,小姑娘昏倒在一攤奇怪的黏液中。

趙大地身形肥胖,勞累使得他氣喘吁吁,襯衫被打濕成了透明的布片。他正在苦苦回憶,從今天中午開始發生的一切……

2

河柳縣某面館,下午一點多。

【印度某地一處村莊因水源污染,疑似暴發惡性傳染病,現已封鎖隔離,據傳言其中發生無可描述的暴亂,印度政府正在緊急辟謠……】

“哎喲~聰聰啊,你看呀,又有什么病來了,真是不太平呀!”

只見一個大胖子翹著蘭花指,一邊刷著手機一邊無奈地搖了搖頭。他地對過坐著位硬漢,粗壯的手臂好像移植了拳擊手的麒麟臂,端著碗正在“呼呼呼”地吃著面。

“你怎么剩這么多啊?”硬漢看著大胖子面前的碗說,“我奶奶以前說,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浪費糧食是不對的!”

“人家身體不舒服嘛~”大胖子嗲聲嗲氣地說。

只見那硬漢三下五除二地把自己那份吃完了,之后又迅速端起原本屬于胖子的面又吃了起來。

“還好這幾天快遞很給力,我們幫嗲嗲買的生日禮物總算能準時~”胖子看著眼前的漂亮衣服說。

“嘿嘿嘿,嗲嗲肯定喜歡,大哥的眼光最好了,嘿嘿嘿,不像我,笨得不得了。”硬漢傻笑著說。

就在此時,胖子皺了皺眉頭,他這個人有些潔癖,對一些氣味也很敏感,其實他今天不吃面的就是因為老板不小心放了大蒜,但他現在聞到的卻是更為討厭的氣味。

“聰聰,你放屁啦?”他對硬漢嘀咕道。

“沒有啊!我今天早上拉過屎了!”

總之,面館里肯定有什么人放了屁。

胖子坐在靠著大門的位置,他有些受不了那股像吃了陳年韭菜后放出的屁味,于是就下意識地推了下左邊的玻璃門,想放些新鮮空氣進來沖一沖。

“哎喲!”

隨著一聲大叫,一名男子捂著鼻子站在門口惡狠狠地瞪著胖子。

“哎呀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胖子剛想站起身好好賠禮道歉,只見這個男子一副兇神惡煞的嘴臉,看起來不是善茬,這讓胖子有些心虛,剛想說出的“對不起”又咽了回去。

男子沒好氣地又瞅了瞅胖子,然后轉頭看向坐在面館左側最前排的一男的,就皺著眉頭走了過去。

“喂,李季勝,今天要還錢了啊!”

一臉兇相的男子嗓子吊得很高,伴著一些陰陽怪氣,好像有意要讓周圍的人知道他是要債的一樣,而他眼前這位叫李季勝的男子面色難看,氣血全無,一副病老鬼的模樣。

“對對,不好意思,高大哥,讓您親自跑一趟。”

一邊說著,李季勝拿出了一個信封交給兇相男,說:“好不容易問我媽……”

“你從哪里搞的錢不關我的事,你按時還就可以了,你上回已經欠了一筆違約金了。”說罷,兇相男便起身離開,“如果再有一次逾期,你的違約金會翻倍。”

當他走過胖子座位旁,正在喝面湯的硬漢突然打了個噴嚏,整個面湯把硬漢的臉涂得油亮亮的。

“嘖嘖,這傻子!”兇相男歪著嘴笑道。

“嘿~你說誰傻子呢?”胖子突然站起來,一只手叉著腰,一只手用蘭花指指著兇相男說道,“怎么說話的呢~”

“嘿喲,原來你是男的啊,我還以為你和這傻子是對母子呢……”兇相男笑話道。

“算……算了……大哥……”硬漢一邊搽臉一邊拉起架。

“你這人哦!說話很沒有禮貌吔!”胖子氣呼呼地說。

“干嗎!不爽啊!剛才你開門那一下我還沒罵你呢!”兇相男說道。

“我這不是和你打過招呼了嘛,但你無緣無故說人家傻子什么意思呢?”

“媽的,老子有事,走開!”兇相男有些不耐煩,也不想理睬,便一把推開胖子,剛打開飯店的門,卻看見另一個人迎面撞入。

是位身材瘦削、皮膚黝黑的外賣員,大概1米65的身高。

一旁的胖子看見外賣小哥,先是愣了2秒,然后說,“孩兒爸啊,誒誒誒~你來的正好,這個人哦,剛才哦,罵人哦!”

外賣員蒙了幾秒鐘,但他似乎很快腦補了剛才發生的事兒,于是攔住了兇相男,冷冷地說,兄弟,什么事?講講清楚再走啊。

“二哥,沒事沒事……”硬漢見氣氛有些緊張便又勸起了外賣小哥。

看著眼前這名個子矮小的外賣員,兇相男本想發飆,但當外賣員的眼神中露著一股野狼般的氣質,他猛然感覺自己像是一頭水牛看到了一條饑餓的鬣狗,剎那間,兇相男的手心竟然冒出了冷汗。

“好好好,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剛才我不對。”兇相男識趣地離開了。

“老大,什么情況?”外賣小哥,胖子,硬漢這三人又坐了下來。

“沒事兒,就是剛才那人罵聰聰……”就在這時,剛才叫李季勝的男子忽然奪門而出,把三人嚇了一激靈。

“哎呀,就他就他!”胖子火急火燎地報告起來,“剛才就他放屁,臭死了吔!到現在還臭吔!嘔嘔嘔!”

“還好吧……”外賣小哥和硬漢兩人分別醒了醒鼻子說。

“你們這群臭男人,哼!怪不得都說男人臭!”

“二哥啊,這是給嗲嗲買的衣服,我買的,大哥幫挑的,你看看嘿嘿嘿!”硬漢開心地說,手上拿著件JK風的套裝。

“現在的姑娘啊……”外賣小哥點了支煙,邊抽邊搖頭:“這日本鬼子風格的衣服有什么好看的,這裙子看起來這么短……”

“哎呀~現在小孩子流行什么的……和我們那時候不一樣的呀~再說了,嗲嗲也長大了嘛,她也有自己想法的呀。”胖子語重心長地說,口氣溫柔得像鄰居家的老婆婆。

“只要嗲嗲喜歡都買給她。”硬漢說。

“你這三爸爸就寵她吧……好了,該干活了。”說罷,胖子隨即和外賣小哥還有硬漢離開了面館。

3

為自己女兒挑生日禮物,是每一位爸爸都比較頭疼的事兒,特別是女兒已經初一,很難隨便糊弄過去。

當然,如果還有個現實的問題——不是所有家庭都可以用鈔能力解決。

錢善存前幾天就為了這個事兒頭疼不已,他不能像別家的爸爸那樣向自己女兒大手一揮,然后發出豪言壯語:‘看著喜歡的就買!’

他現在正努力地整理快遞,他的老板就坐在門口,也是他的拜把子的大哥,一個肥碩的胖子,沒錯,就是之前面館里的娘娘腔。

俗話說,女兒要富養。

不過,初中肄業的錢善存無法從哲學角度理解這句話。他為了做好一位合格的父親,為了多賺點錢,中飯和晚飯的時候他就會去跑幾單外賣做補貼,其余時間就是在胖子開的“小鳥驛站”里做幫工。

能讓女兒多買些好東西,這是他對剛才那句“富養”最為質樸的理解。

誰也不是天生就會當父母的,特別是錢善存,他的女兒像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一樣。

早年,因為幫兄弟出頭,錢善存與別人斗毆吃了好幾年官司,當他從監獄服刑出來后,有個女的便找上門來,旁邊還拎著個8歲大的可愛姑娘。

經過一番折騰的認親,最后的結果是,由于女人要嫁給一位大城市的老板,她只能忍痛把親生女兒轉移給孩子的親爸了。不過不知道為什么,在往后的日子里,錢善存一次也沒有收到過孩子她媽的撫養費,甚至連些個問候也沒有。

“難道不是她親生的?”有時候錢善存會反問自己,“還是她已經死了?”

女兒還是很懂事的,從來不在錢善存面前提自己的母親——她仿佛從來沒有媽媽,即便她很思念母親,也從來不想讓錢善存為此感到煩惱。

有時候,孩子越懂事,家長的壓力就越大。

有時候,當錢善存在輔導女兒功課時,他會愈發力的不從心,這也讓錢善存漸漸理解,或許早熟懂事的女兒反倒讓自己的母親喘不過氣來,可能嗲嗲的親媽在扮演“母親這個角色”的過程中被壓力徹底擊潰,最終選擇了逃避。

當我寫到此處時,有人就會說:“嘿,你沒做好當父母的準備,那生什么孩子?”

我覺得,就像錢善存的大哥、娘娘腔胖子曾經在喝酒時安慰他說過:“沒有人在決定生孩子的時候,會認為自己做不好父母這個角色的。其實很多人都是在扛,只是有的人扛住了,有的人沒扛住。”

所以,錢善存干活格外賣力,他向胖子借了些錢,昨天迫不及待地便把女兒的生日禮物——一部最新款的蘋果牌手機提前交給了她。

初中生應該有自己的手機了,何況錢善存覺得,能夠全方位掌握女兒的行蹤確實是件非常重要的事,因為已到初中的女兒長得那是亭亭玉立,學校里的臭小子們必定各個圖謀不軌,他越想越害怕,生怕女兒遇到一個和當年的自己一樣的小混混,然后他會在某一天收到一封信,里面寫著“嘿,爸,我長大啦,我要和真愛去過屬于自己的生活啦……”

不過,錢善存在今天早上卻收到了一份非常精致的早飯,一大塊雞蛋餅包火腿,中間用蔥花鑲著全綠色的愛心。

旁邊還有一封信,一塊嶄新的ZIPPO打火機壓著信封,打開信封上面寫道:“老爸,少抽點煙!”

錢善存一下哭出了聲,這被胖子好一頓笑——作為標標準準的直男,錢善存在懂事以后,只在進監獄時,在他媽面前哭過回。

想著想著,他就看看門外,今天周六,早上補習班已經結束了,女兒說午飯要和同班同學一起吃個西餐,但她怎么現在還沒有回來呢。他看了看手表,已經快要下午三點了。

“誒?嗲嗲怎么還沒回來吶?”胖子走到錢善存旁笑著說,“不會是談戀愛忘了時間了吧?”

“說什么呢!讓我知道是哪個小鬼,我打斷他的腿!”錢善存的脖子像要咬人的王八,瞪大眼朝著門外望了又望,還不忘補了一句,“對了!嗲嗲的腿也給她打斷,免得她到處亂跑!”

就在這時,一位快遞員闖進驛站。

“趙大地先生,閃送,簽收下!”

胖子簽完單以后,拿著快遞,和錢善存說,“我買的禮物到啦,這可是牌子貨~”

“是啥東西?”

“哎呀~女孩子用的化妝品。”

“她!她這么小年齡用什么化妝品!”

“土包子你懂什么!”胖子翻了翻白眼說,“你以為你不讓她用,她就不化妝啦,她會偷偷把早飯錢攢下來買地攤貨的,與其讓她自己買這些涂壞了皮膚,還不如讓她用好的,這才是真正地為她好,這是在保護她~土包子,還當爸嘞。”

錢善存聽完這句話后頗感震撼,簡直醍醐灌頂,自己的大哥不愧是名牌大學畢業的人,隨口一句就是學問。

說起來,胖子名叫趙大地,嗲嗲算是他的干女兒,目前他們仨住一起……不要誤會,趙大地和錢善存是合租關系,四年前,職場失意的趙大地來到了這座位于水戶市邊上的小縣城,他盤下了一家快遞驛站,勉勉強強地養活著自己。

他并非生來就胖,先天性的心臟疾病讓他需要吃很多藥,這導致他激素失調,逐漸成了現在這副胖大媽樣。

“可能那些藥對蛋蛋也造成了傷害……”有一天,趙大地苦笑著對錢善存與硬漢提過這事兒。

他知道自己娘娘腔,不過有趣的是,他那幅娘娘腔的舉止多少有些刻意為之:比方翹蘭花指、內八字步伐等。或許是因為自己段的女性特征蓋過了男性特征,讓他潛意識里做出了這種夸張的舉止——也不知道心理學中如何定義這樣的行為。

“嗲嗲”這個稱呼是在和錢善存女兒相處時趙大地給取的小名。

其實一開始,趙大地與錢善存合租時很少搭話,因為在他看來,自己在別人眼里只是一身肥肉的怪胎罷了。

他打小學習成績就很好,當然,并非他原本就熱愛學習,只因為趙大地的媽媽有一天在他讀小學那會兒在得知被學校的同學欺負后,便鼓勵他道:“你將來只要更優秀,就不會有人看扁你,你還會有很多好朋友的!”,說罷,她媽媽望了望桌面上的考卷,說:“我們時間不多了~加油吧!”

這句話伴隨到他讀完本科,可名牌大學畢業的他一開始便在求職上處處碰壁。

“你有心臟病?”大多數HR都會皺著眉頭、正面或者側面地反問他的身體殘缺。

他只能一遍一遍強調自己沒有任何問題,不過,他也從來沒有收到過任何OFFER。

當然,他并沒有氣餒,在之后,他又攻讀了研究生,因為對他來說,努力學習是他可以用來彌補自身缺點的途徑,也是唯一途徑。

終于,研究生學歷的他找到了一份大廠的工作,但有一天,某年的雙十一的前幾夜,當他因為連續加班暈倒在公司廁所的時,最終的結果就是被公司無情地勸退,公司的確賠給了他不少錢……不過這并不能填補他內心破出的大洞。

“那胖子終于走了!”

“他叫什么名字?”

“我們部門有這人?”

趙大地最后一天去公司收拾東西的時候,他無意中聽到了一些別人的議論,雖然自己身形龐大,但他感覺自己在公司里就像一卷兒超大號的透明膠布——原來,他即便踏上了工作崗位,努力干活,兢兢業業……可也從未有過什么朋友,甚至連個工具人都當不上。

“那些仗勢欺人的老員工甚至都不會喊自己去幫忙買杯咖啡……”趙大地自嘲道:“萬一我心臟病犯了,算誰的?”

其實,剛來這個小縣城時,逼仄的日子并沒有改善多少,可趙大地倒覺得輕松了很多,至少這里的節奏慢了不少。

錢善存和他女兒因為缺錢與趙大地合租,現在回頭想想,雖然客觀上這事兒是被中介坑了一把,但趙大地很感謝遇到了這對父女,雖然剛開始趙大地有些不習慣與陌生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但善解人意的嗲嗲經常和趙大地談天說地,錢善存更是以較為低廉的工資成了他剛接盤的快遞驛站的員工——并且這位伙計真的很能干活。

兩年前,嗲嗲五年級,也同樣是她生日那天,趙大地準備了一份禮物,他通過一些方法,找到了嗲嗲親媽的微信號,并吹了個慌用自己的號搭上線了。

那天,趁晚上錢善存去送外賣,趙大地早早關了驛站,一起見證嗲嗲給親媽發去時隔已久的問候。

當消息回過來時,那聲清脆的“叮咚”的微信提醒音甚至都要嚇破了他們倆的膽。

消息上的文字是這樣的: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我現在很幸福,我想你以后還是叫我阿姨吧,我現在的老公很忌諱這個事情,我等會兒轉些錢給你先拿去用,以后你要買什么阿姨都會給你買的,你就委屈一些,好嗎?還有,算是阿姨求你了,千萬別告訴別人,阿姨不想失去現在的生活。”】

一陣沉默,嗲嗲用語音回了一句:“阿姨,我不缺錢,我現在也很幸福,謝謝您……再見!”

這么多年,嗲嗲從來沒有因為這件事情哭過,但那天,趙大地知道,嗲嗲一定是把自己關起來難受過一陣,因為這姑娘從來不會在別人面前流淚,她很怕麻煩別人。

最后,趙大地對著嗲嗲母親的微信回了句:“死女人,我X你媽!”只可惜,這是他為數不多的會說的臟話了。

好像也是從那天起,趙大地的娘娘腔愈發明顯起來,娘炮的讓嗲嗲都開起了玩笑,說以后能叫他“媽媽”了。

“嗲嗲,你看我像不像BIG MOM?”有一天,趙大地拿著海賊王的漫畫問嗲嗲。

“真像啊!”

“下回我們去漫展COSPLAY,我就扮演大媽。你不是喜歡羅賓嗎?你COS羅賓,材料費我來出~”

“哈哈,太好了~那我以后就叫你大媽吧~”

“好啊!”

從那年開始,嗲嗲就喊趙大地大媽媽了。

不過,現在這位大媽媽也有些著急,因為錢善存打電話給嗲嗲,卻一直是無人接聽的狀態。

“不會吧不會吧!”趙大地撮著肥肥的手,著急地說:“到底什么事情呀!你趕快給學校老師去個電話!”

錢善存趕忙給補習班老師打了電話,但好像也沒有打通,可能機構在上課,不方便接。

就在這時,趙大地也同時打電話給了硬漢:“喂!聰聰,你趕快過來!幫忙呢趕快了!”

沒過多久,硬漢聰聰便火急火燎地趕來,當他得知和嗲嗲失聯后,一下急得跳了起來。

“怎么辦啊!怎么啊!”聰聰著急地大吼大叫。

此時,錢善存有些發蒙,一時間呆若木雞……

“我們先去報警吧,未成年人走失我記得警察可以立即受理的!”趙大地嚴肅地說,“聰聰,你去補習班那兒問問,我和孩兒他爸去派出所!”

“好!”

話音剛落,大家便分頭行事。

4

“老師好……我叫孫聰!請問……錢真多同學……那個……什么時候離開的呀!”

聰聰著急地來到本縣里的一家補習機構處詢問著嗲嗲的行蹤,他剛才一路奔跑,沒有停歇地來到這里,但得到的答案是——嗲嗲早就走了。

當培訓機構的老師詢問孫聰到底發生了什么,孫聰支支吾吾也不知道怎么說,如此焦急和復雜的局面讓他的大腦一下難以處理,邏輯像打碎的拼圖開始混亂。

這并不能怪他,因為孫聰確實在智力上有先天性的不足。

他的智力估摸著65上下,但比起一般的智力障礙要好一些。雖然語言能力這種東西可以靠后天練習彌補一些,但他爸爸小時候就建議他,要少和別人交談,因為沉默是金,少說話,別人就不會發現他是弱智。由于孫聰長得五大三粗,并且孔武有力,散發著武松的氣派,所以和他不熟的人竟然還會懼他三分。

但這也讓早年的孫聰缺乏應有的社交,導致他目前在情緒波動的狀況下很難將一句話表達清楚。

于是,他掏出了脖子上的一個吊牌給了補習班老師看,上面有段說明:您好,我是智力障礙人群,給您添麻煩了。

“實在……實在對不起,我腦子不好……”

“沒關系,沒關系,你慢點說。”

當孫聰把大概的原委交代了后,補習班的老師說會幫忙問下同班同學關于嗲嗲的行蹤,讓孫聰回去等下消息。

孫聰茫然地離開了。

對于嗲嗲的失聯,他比誰都著急。

此時此刻,站在車水馬龍的路邊,滴滴叭叭川流不息的車輛讓他心煩意亂。孫聰有限的大腦正在努力思考,他的記憶中只想到了一些偵探動畫片里,那些偵探主角拿著放大鏡對著地上搜索著蛛絲馬跡。

于是,他有樣學樣,雙手抱胸,仔細地盯著地面看,一邊學著動畫片里搜索沿路可能存在的痕跡,一邊往家的方向走去。

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了——他心中不停地怨恨自己:我這個“傻爸爸”真沒用!

孫聰對自己的傻很是明白,所以他從不在乎別人說他傻。當他是嬰兒時期,得了一場腦炎,這差點要了他的命,好在最后用一些智商換來了生命的延續。13歲前,孫聰的傻樣還帶點可愛,那個時候,家里一切都很正常。他父母也很愛他,甚至表現得比別的正常家庭都要愛自己這個傻兒子。

但直到孫聰的嘴唇上開始長毛,聲音開始變粗,身高開始超過他媽,又要超過他爸。

一切好像都變了,他爸爸變得不愛說話,也不會像以前那樣抱抱舉高高,仿佛孫聰嘴里一直嚼著發餿的大蒜,臭得讓別人避之不及。

之后沒過多久,爸爸就不太回家了,直到有一天,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而他媽媽也開始喜歡打扮自己,有一天,孫聰被送到他姥姥家,據說他媽媽和個美國人去了大海的對過。

姥姥是可憐孫聰的,不然孫聰不會長得這么高大,直到有一天,他姥姥年紀到了,在撒手人寰之際,她告訴孫聰“記住!以后自己生活,遇到別人,就說自己是傻子,千萬不要說自己聰明,記得!”

孫聰一直沒搞明白姥姥為什么要讓自己在別人面前說自己是“傻子”,因為小時候,他媽媽從來沒說他笨,一直說他和別人一樣聰明,只是反應有點慢罷了。

不過,他也能逐漸地搞明白一點,就是當他和別人說自己是“傻子”的時候,別人的眼神就會溫柔一點;如果他堅持自己很“聰明”,別人看他的眼神就像自己好幾天沒洗澡,皺著眉頭嫌棄胳肢窩里發出的體味。

總之,他不喜歡別人皺著眉頭看他。自己也說不上原因。

街道的社工和慈善機構人員經常會來探望他,孫聰知道這些人是好人——他們從來不皺著眉頭看人。他們給孫聰安排了打掃街道衛生的工作,只不過,這活讓孫聰稍有不滿,他覺得是不是大家有些小瞧了自己的能耐。

有一回,他掃大街的時候,看到河里漂著艘小紙船,那艘船像《海賊王》里的大戰艦。沿著紙船航行的軌跡,他看見了一位小女孩,瘦瘦的、留著櫻桃小丸子式樣的頭發。

“要一起玩嗎?”女孩兒看見孫聰便問他。

“真的嗎?我……我有點傻……”

“我叫錢真多,我知道你住我們家隔壁”

“是嗎?我叫孫聰,今年40歲,我來自水戶市……”

“好啦,我知道啦,我今天早上看見你出門的,我剛搬來呢!以后我們就是好鄰居啦~”

“哦,怪不得沒見過……你,你好你好~”小女孩的友善讓孫聰感覺像躺在一張軟綿綿的床上。

那天,孫聰和嗲嗲玩瘋了,他告訴嗲嗲有個地方超級好玩,沿著河道一直走,盡頭有座廢棄的大工廠,傳說里面鬧鬼!

于是,他們在工廠玩起了捉鬼敢死隊的游戲,不過這件事讓錢善存差點揍了頓孫聰,同樣是那日,錢善存也第一次揍了嗲嗲,因此她的屁|股開了花。因為在他們工廠探險時,錢善存找人找得都快發了瘋。

現在,孫聰摸著摸著來到了一處小花園,這里便是當年認識嗲嗲的地方。

“嗲嗲!你在這里嗎?”孫聰抱著試一試的想法對著周圍喊了一聲。

突然,他聽見草叢里有窸窸窣窣的聲音,伴隨而來的是一股子腐酸的惡臭。

這種味道讓孫聰感覺特別不舒服。

他好奇地尋著聲音和味道,來到一處球形的灌木花壇處,依稀看見幾只野狗正在灌木里撒歡。

待他再靠近一看。

一大坨膠狀物質堆在那兒,孫聰記得,有一天,他清早上馬路掃大街,路上有只被軋死的貓,那只貓的腸子和屎爆開糊了一地;他又想起,有天他路過商場,看別人用攪拌機打碎了一大塊牛肉和牛雜,那人還笑嘻嘻地說吃了大補;他又想起,有天他好玩,把半瓶巧克力醬倒進了紅燒牛肉面里,那玩意兒不僅難吃地想吐,顏色也發瘆讓人直搖頭。

三兩只野狗歡快地躥在那兒享受著大自然的饋贈。它們肆無忌憚地讓團狀物中的碎屑掛在了它們的毛上。

腐臭的氣味仿佛化作死亡的呼吸,刺激著人類天生的本能。孫聰不懂為什么這坨臟東西讓他心生不詳。他不自覺地往后退縮,直到他的腳后跟碰到了河道的堤壩處,導致他一個踉蹌而差點掉進河里。

驚險之余,孫聰卻意外發現,自己身下的垂直方向,有個熟悉的東西隨著潮水一晃一晃地……

粉絲書包,那是一個粉色書包!

“這!這!這!這!”孫聰指著書包方向驚訝地震顫。

只見粉絲書包恰好掛在堤壩與水體交界處一小塊突起的巖尖上,隨著水濤拍打,終于徹底掉落,伴著河流向遠方飄去。

此時的孫聰手忙腳亂,他急得原地打轉——我應該怎么辦?我應該怎么做?

他的智商無力處理這些一股腦兒蹦進來的線索,他無奈得像被揍了的狗一樣“哦哦哦”地喊著。

突然,于那片刻之間,聰明的智商占領了高地,孫聰終于意識到,嗲嗲的書包正沿著河流的方向漂走,這說明,如果她掉進河里了,那應該會沿著河一直瞟向位于河流盡頭的破落工廠。嗲嗲肯定會在哪兒被水閘攔截下來,說不定她現在就趴在水閘口,就等著別人來拉她上岸呢!

于是,孫聰一個飛奔,朝著工廠方向一騎絕塵!

:營救

1

“媽媽,這個豆腐腦真好吃~”

“喜歡就多吃點~”

“以后我賺錢了,天天買給媽媽吃~”

不知道為什么,小李的腦海中回想起了小時候他母親第一次帶他吃豆腐腦的情形,或許是那個早餐攤位的老板手藝不錯,那天他連吃了兩大碗。

想著想著,他的嘴角淌下了口水,他試圖咽下不爭氣的哈喇子,但奇怪的是,自己口腔中仿佛被按了個水龍頭,口水像瀑布似的不斷往外淌。

他的肚子餓壞了!

但小李心中記得,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要去拍攝“都市求生”,然后賺錢,出名,成為有名的UP主,金主爸爸投贊助,最終實現財富自由。……對了,沒錯呢,原來自己正在前往目的地,身上扛著兩份干糧。

兩份干糧?

他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準備過干糧……而且這兩份干糧還特別重,一大一小,就像去超市買大米,遇到了買一送一的促銷——五公斤的一大袋再送你一公斤的一小袋。

他到底怎么了?

嘴里流出的口水滴在了地上,可能不光是口水,總之那些液體形成了粘連狀。奇怪,身上濕漉漉的,像剛洗了個澡,沒擦干就往外跑,好像自己剛從河里鉆出來。

整個人黏糊糊的……

意識逐漸模糊,是啊……這段時日,過得真心疲憊啊,真的好累啊……小李想想,自己的確也應該好好休息休息了,等會兒好好吃一頓……

2

錢善存和趙大地從派出所出來時已經下午四點。

“手機打不通啊!”錢善存不斷撓著后腦勺,像是頭里長了虱子。

“別急別急!民警已經開始幫我們找了!”趙大地雖然表面上淡定,但他的手臂交叉在胸前,雙手夾在胳肢窩里,像給他肥胖的乳|房套上了手掌形的胸罩。

“也不知道聰聰那家伙怎么樣了,他的手機沒信號啊!”錢善存接著說。

話音剛落,錢善存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是聰聰!”錢善存瞪大了眼睛。

他接起電話。

“喂!你上哪兒去了……”

“哥!快!快!快過來!嗲嗲……”電話那頭的語氣很急促,話語中透露著明目張膽的恐懼。

“嗲嗲!怎么了!快告訴我!”

“……工……工廠……啊!”

“喂!怎么了?喂!”

通話斷了,但電話那頭傳來了奇怪的聲音,錢善存記得曾經在鄉下看過別人殺豬,掙扎的大肥豬在脖子被放血前會發出“咿呀噢”的嘶吼。

“工廠?什么工廠?你快說呀!”趙大地著急地搖晃著錢善存,“快說呀!”

“他、他說,嗲嗲,還、還有工廠?我也不知道!”

此時,趙大地和錢善存像兩顆鍋子里加熱的玉米——馬上就要爆開了。

“工!工廠!那里!”

一陣沉默后,趙大地猛地一驚,他興奮地原地跳起,一身肥膘像塊倒出的果凍在餐盤里上下晃動。

“那兒!你還記得吧?聰聰第一次和嗲嗲玩瘋的地方!”

錢善存閉起了雙眼,一瞬間,又猛地睜開!他記起來了,就是那里,那次嗲嗲和孫聰害得他差點瘋了的那次。

“哦!”錢善存的嘴凹出了一個大大的O形,像公園里的黑猩猩正對著觀眾吼叫。

“我們趕快和警察同志們說啊!”趙大地提醒道。

“但就這無憑無據的三言兩語不可能立即就出警啊,而且……到底發生了什么?嗲嗲是在那里發生了危險還是?更何況,聰聰這不找到她了嘛,那地方也不遠,我們怎么和民警解釋?”錢善存說。

“哎呀,誰知道那破落工廠里有什么罪犯啊變態啊藏在那兒……”趙大地緊皺著眉頭說。

錢善存作為一名父親,他的直覺感應到,自己的女兒鐵定遇到了大|麻煩。

時間緊迫,此時,錢善存立即騎上了停在路邊的“小電驢”,他告訴趙大地等在派出所這兒,有任何情況自己會及時聯系他,并讓趙大地第一時間找人幫忙。

“我也一起去!”趙大地說。

“你不行!上來的話,車開不快!”隨著一聲疾呼,錢善存向工廠方向疾馳而去。

“幫我照看下這個!”

趙大地接過一樣飛來的物品,是錢善存新的寶貝——那塊ZIPPO的打火機。

3

城市的變遷就像陪在你身邊的妻子,當同床共枕好幾年后,你回首翻出結婚時的照片,才發現她早已變了模樣。

孫聰很驚訝,眼前的工廠中,竟然出現了自己無可理喻的異變,那曾經熟悉的探險的好去處,也因為多了這異樣的物體而變得如此與眾不同。

此時,孫聰縮在工廠的入口處,隱匿在銹跡斑斑的鐵門后,他盡量保持低調,周遭的空氣仿佛有了壓力,并無時無刻地提醒他目前的處境極為兇險。

“這……這……他媽是個什么玩意兒?”

打小,別人就教導孫聰不能說臟話,這不是一個好孩子該有的行為。但剛才,他嘴中的“那玩意兒”使得他不得不嘀咕了起了臟話用以緩解自己緊張的情緒。

就在剛才。

孫聰正在沿著河道直沖工廠,越接近工廠的位置,人煙便逐漸稀少,直到雜草橫生,零星的幾聲野鴉的鳴叫讓你意識到,即便再大的城市,也有被人類文明遺棄的角落,像是人類總要歸還點什么給大自然一樣。

沿途那些破碎的水泥路,早已無人修剪的銀杏樹,河道邊龜裂的河堤,連這里散發的鐵銹味,孫聰還是覺得那般熟悉,可他還是不由地納悶,看到的全是日常的景色,但心頭被勾起的感覺怎會如此陌生。

他突然踩到一些黏黏的東西,仔細一看,河道一處漸漸地顯現出一條長長的痕跡,這條痕跡被陽光反射得銀光燦燦。他想到了鼻涕蟲,因為鼻涕蟲爬過的地方,身后總是會留下一條晶瑩剔透的爬痕。如果孫聰眼前的爬痕也是鼻涕蟲留下的,那這條蛞蝓的大小應該有個成年人這么大。

根據這條爬痕來看,仿佛是什么東西從河里躥了出來,然后去了工廠。

并且!就是現在!

這么一只巨大的家伙正在這座破落的工廠里,目前它正在一處陰影中抽搐,貌似很痛苦……孫聰見機,偷偷地叫了聲——

“嗲嗲……”

孫聰很小心很小心地朝著里面小聲叫喚,在工廠的一處靠里的墻面上,貼著兩個人,一大一小,小點兒身形的便是嗲嗲,她身上好像被裹了一層乳白色的膠水,整個人被糊在了墻上。

此時,嗲嗲似乎看到了孫聰,她雖然慌亂,但沒有喪失理智,她帶著些哭腔的表情一直在搖頭,好像示意孫聰不要輕舉妄動。

在她旁邊,一名男子正在哭喊,他臉朝著墻壁,背部向外被糊在墻上,乳白色的液體覆蓋了他的軀干,他的四肢正在掙扎,看上去像一只正在劃水的烏龜。

孫聰雖然是個真傻子,但他并沒有傻到分不清時下狀況的程度,他猶豫、害怕,因為在工廠陰影處的那東西,絕對是一頭真正的怪物,這不是看電影,也不是看動畫片。此時的孫聰握緊雙拳,他想沖過去救人!但每一次這樣的沖動都在本能的恐懼中被呵退,如同死亡在鐵門口畫了一條線,明確地告訴你前方只有一片噬人的深淵。

“咿呀哦!”

隨著一聲可怖的嚎叫,陰影中的東西不再抽搐,它仿佛睡醒了,逐漸移向墻面上的兩人。

光線開始剝開遮蓋怪物身形的陰影,一只畸形的物種露出了它令人恐懼的全貌。

我兒時曾經去過一家落魄的馬戲團,被里面一位連體人嚇壞了,他們共享一副身體,寬大的衣服罩住他們畸形的身軀,但我依然可以透過大袍子感受到內里傳來的病態的可怖。我知道我不應該歧視殘疾人,我也并未帶有偏見,可是人類天生就會對異變產生恐懼,而我們極力克制的這種天性便是我們稱為文明的進步。

通過孫聰眼睛,我們看見,那連體的“人”有兩個部分組成,其中四分之一是模糊的人形,透過光線還能依稀看出是具人體,你看不到他完整的四肢,有的只是宛如被榔頭敲裂的雕塑軀體。

軀體的皮膚呈現某種膠狀化,血管神經清晰可見,密布成了一道道裂痕,最上方的那顆頭,五官好像被橡皮擦掉了一樣,那張臉像是用煮爛的粥涂在了上面,從早已分不清嘴還是鼻子的地方發出“額哦——額哦——”的呻|吟。

而另一邊的四分之三的部分,整體是一個類似蛞蝓的東西,但又像是蚯蚓,我覺得,應該再加些長著觸須的海參,如果蚰蜒可以和鼻涕蟲雜交,那么生下的孩子再和海參“結婚”,順便加點蛇的基因,估計就能生出這么個玩意兒。

這怪種開始靠近粘在墻上的人。

嗲嗲被嚇得嚎啕大哭,而旁邊的男人見狀開始瘋狂地掙扎,他嗷嗷嗷地發出了嬰兒般的嘶吼,與此同時,孫聰也被嚇癱在地,因為眼前的異變還在發生——

這怪種兩側還掛著人類的手臂,然后,慢慢地,手臂像是手套一樣被脫了下來,之后,從脫落部位延展出了幾條長長的肉須子,這些須子像水母的觸手般開始揮動。

“嗶咔”,一陣惡心的劈開聲傳來。

只見怪物停在嗲嗲和那名男子中間,它的身形中間開始裂開,一股惡臭向外噴涌,像是打開了裝滿發餿食品的冰箱,之后,里面伸出一根管子——也不知道這是不是管子,我只能這樣去形容,那東西上面布滿了大小不一,并且一眨一眨的“眼睛”,好像這根管子是某種實體正在觀察墻面上的兩頭人類。

嗲嗲此時被嚇暈了過去,而那名男子則更加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他一會兒轉過頭看了看,一會兒又被嚇到把臉貼住墻面,這個動作不斷地、快速地反復持續,也不知道此時他到底是害怕還是好奇——竟然有些滑稽。

不過這樣大的動靜,也吸引了怪物的注意,片刻之余,怪物伸出的這根管子的一頭變成了針狀——

突然!

這根針一下從男人的天靈蓋上扎了進去……

吮吸~

吮吸~

吮吸~

這就好像從早餐攤位買了份豆腐腦,不過有的地方為了方便客人打包,會用裝珍珠奶茶的那種杯子裝豆腐腦,然后你就可以一邊走路一邊快樂地“吸吸吸”了。

由于吸得太開心,怪物一興奮、一用力,墻上的男人被拽在了地上,他的頭頂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窟窿,形成了碗狀,然后像是你不小心打翻了裝著豆腐腦的碗。

孫聰終于看清了倒在地上的男人的相貌。

“這不是中午吃飯時那個一臉兇相的人嘛!”

似乎想起了中午的事,孫聰被恐懼堵塞住的大腦終于被疏通了,他馬上抄起電話撥給了錢善存。

不過,這樣的動靜反而引驚擾了怪物,隨著怪物一聲興奮地吼叫,孫聰嚇得手機掉在了地上,此時,他第一反應就是——特么快逃啊!

孫聰轉身的瞬間,他突然停住了。

“三爸爸!”嗲嗲大聲叫道,“你快跑啊!”

三爸爸。

這三個字像捕獸夾一樣咬住了孫聰的腳。他腦子里猛然鉆進了一些回憶,他記得從嗲嗲五年級開始發育那會兒,有些高年級的小太妹嫉妒她長得漂亮,于是就欺負她,不過嗲嗲不想讓她爸爸擔心——因為她知道自己的父親一沖動很有可能干傻事。于是,有一天她就讓孫聰來接她,由于孫聰太像香港老電影中的“黑道大哥”的模樣,那五大三粗的身形一看就不好惹,從此以后就沒人敢欺負嗲嗲了。

其實附近都是街坊鄰里,很快大伙兒就知道孫聰是個低能兒,但聰明人是不會和傻子較勁的——更沒人會與一個強壯的傻子較勁,因為他真發起火來和你拼命,誰能保證他懂的“分寸”兩字怎么寫?

錢真多有個厲害的大傻爸爸的事兒就這么傳開了,漸漸地,“傻爸爸”就演變成“三爸爸”了。

“三爸爸!快跑!快跑啊!”嗲嗲嘶吼著。

而那只怪物也正吼叫著襲向孫聰。

千鈞一發。

只聽得孫聰大吼一聲——“三爸爸來救你!”

孫聰一個轉身,那怪物已經近在咫尺,他感覺自己褲襠里有一股暖流,但他顧不上這么多,萬分的危險仿佛促進了孫聰智慧的進化,他竟然一個反向,如同橄欖球員一樣,將身體緊繃起來,隨后用他健壯的三頭肌撞在了怪物身上。

“呱唧”一下,一陣反胃的聲音傳來,怪物竟然被撞退了幾步,看起來它自己也有點發懵,像是受了什么委屈,竟然又抽搐起來。

借此機會,孫聰大步流星地沖到嗲嗲身邊。

“嗲嗲,三爸爸來了,三爸爸來了!”

“三爸爸啊……嗚嗚……”嗲嗲再也忍不住自己內心的恐懼,她的情緒瞬間崩潰了。

孫聰努力地扒開糊在她身上的膠狀物,那些東西像是患有嚴重口臭的人不斷向你哈氣,讓他直打惡心。

“快!快!”孫聰努力提醒自己加速再加速!他的身邊就躺著剛才被吸干腦子的男人,那具尸體的雙眼死死地瞪著他,好像在說:“我的腦花肯定比你們的味道要好。”

當孫聰正在努力救下嗲嗲時,突然,嗲嗲雙眼焦距起來,她不再哭泣,像過馬路闖紅燈看見卡車撞來時呆若木雞,她緊緊地屏住了呼吸。

一陣惡寒。

“呃噶嘎嘎咯咯咯咯咯……”

一陣陣似笑似哭的怪聲持續傳來,孫聰呆住了,不用回頭,他也知道自己怕是要完蛋了。

他清楚自己總要面對身后的異變,此時,他用全力剝除了裹在嗲嗲身上的膠狀物,孫聰把她護住身后,然后轉過頭……

當下,他看見的是最原始的殺意在空氣中蔓延,這份殺戮的欲望簡單而單純,沒有一絲絲褻瀆獵物的惡意,畸變的身軀帶著陣陣的惡臭,它時刻提醒著你自然宇宙原本是中立而無盡的純粹;那人類心中,對“美好”想象,是如此的主觀、偏見、狹隘。

嗲嗲躲在孫聰身后,臉緊緊地貼在他的后背,顫顫巍巍地小聲說道:“三爸爸,它……它在……說話……”

只見他們眼前的怪物像只張開的佛手,那些向四周分裂的“手指”如同竹節蟲的樣子有序而混亂地展開,原本長在怪物身邊的那張“人臉”已經完美地和這幅身軀融合,“人臉”嵌在如同手掌模樣的身軀的中心部位,其嘴部長得像朵殘敗污穢的菊花,那兒不斷一張一縮,并發出“MA_MA_我……厄……了”的奇怪呢喃。

現在,這怪物已有兩層樓這么高。從天窗處射進來的夕陽紅光,將它的身影染成一片血色。

孫聰帶著嗲嗲慢慢挪步,此時怪物也正在對他倆蠢蠢欲動,雙方之間早就達成了某種默契,就看其中一方誰先按捺不住情緒。

一剎那的沉默……

“跑!”孫聰大吼一聲,嗲嗲像百米賽跑的運動員聽到了槍聲瞬間向工廠出口處沖刺——出口的距離大致有50多米。

但與此同時,怪物的一只觸手突然攔在了嗲嗲逃跑的方位,并試圖捕獲她!而嗲嗲也因突然橫亙在眼前的觸手被嚇得一屁股滑倒在地。

“滾開!”孫聰又大喝一聲,只見他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根生銹的鋼筋,隨后,孫聰把鋼筋較為尖銳的一頭狠狠地扎進了怪物的觸手上。

“咿呀!”只聽怪物發出慘叫,它身軀中間的頭還在叫著“MaMa,疼”。

只見鋼筋嵌入了怪物的肉體里,就像吃火鍋的時候,用筷子戳在了貢丸上。

可是,這并沒有喝退怪物,反而很快激起了怪物的反擊;而孫聰正試圖拔出鋼筋,但他發現鋼筋已經卡死在怪物的肌體組織里。

“嗯——”

只聽得孫聰發出一聲悶叫,原來他的身體被怪物的觸手卷了起來,他發現就在他被卷起來的瞬間,自己引以為傲的右手臂麻了——他清楚地感覺右臂之中,筋骨正在分裂與崩斷。

孫聰還是擠出一些力氣想提醒嗲嗲逃跑,但他余光一掃,瞬間絕望了,只見嗲嗲的一條腿被怪物纏住,怪物正在像漁夫收網一樣把嗲嗲拉回身邊。

萬事休矣!

但是!

這里是人類的主場!

隨著一聲轟鳴,一輛摩托車像一頭倔強的毛驢撞在怪物身上!怪物第二次被無理地沖撞了,它一時間“郁悶”不已,情緒出現波動……只見怪物的皮表上瞬間畸變開裂,一只只奇形怪狀、大小不一的“眼睛”正好奇地盯著眼前的另一位闖入者。

這位闖入者像一把鋒利的匕首矗在原地,因為一位憤怒的父親可以讓自己化身為利刃,從而無所畏懼!

“爸爸!”

“爸爸剛才已經報警了,警察叔叔快到了!別怕!”此時,錢善存害怕嗎?當然很害怕!但是,當他看見孫聰的慘狀,以及自己寶貝女兒陷入險境,他內心竟也被激發起一股勇氣。或許,眼前的怪物雖然可怕,但吃人的怪物與想吃人的獅子老虎也沒有本質區別——無外乎樣子不同而已——他要做的,就是與捕獵者戰斗,讓親人平安!

“別怕……”錢善存望著嗲嗲,又看了一眼怪物,野狼般的眼神仿佛讓他化身成另一頭怪物!

同時,孫聰的精神也已支撐不住,他嘴里微微地叫喊著:“大哥……救……救嗲嗲……”。一旁的嗲嗲也因驚嚇過度,而暫時昏迷了過去。

工廠什么都缺,但那些廢舊的鋼材簡直像是特地為勇士準備的武器,錢善存沖進來的時候,早就手持一根鋼筋,他用衣服在上面裹成了火把狀,并浸了一些小毛驢的汽油。

現在,錢善存點燃了火把,怪物也與他對峙了起來,這簡直就像遠古的智人狩獵猛犸象的場景。

“MaMa,燙……的……”怪物嘀咕著。

猛然間,幾只觸手甩向錢善存,像鞭子般抽打過來,而錢善存靈巧地在地上翻滾了幾圈,竟然驚險躲過,隨后他立即站起,用火把驅趕怪物,并燙它的觸手!

只聽見怪物發出刺耳的尖叫,像是被溺愛的兒童沒有得到想要的玩具而在地上撒潑的嘶吼。

正當怪物想再次攻擊的時候,它發現,另外一只觸手抓住的獵物——孫聰正在玩命地咬它!

詭異的是,怪物中心那張長著菊花形的嘴咧開了個瘆人的笑容,像個殺人犯又想到了新的點子……

怪物從它手掌形的中指處,又伸出了那根長長的管子。

“MAMA,次……飯……啦……”

錢善存瞥了眼地上那具有點兒眼熟的男尸,他突然感到大事不妙,于是朝著怪物沖鋒過去。

“住手!”錢善存大喝一聲,但話剛喊出嘴,腹部一陣悶疼,他直接飛了出去,方才怪物的一次掃擊重重地擊中了他,錢善存在地上滾了一圈,然后嘔吐了起來。

“次——飯、次——飯”

怪物不停地呢喃著。

而孫聰像咬住食物的王八,一刻也不肯松口,鮮血混著唾沫從他嘴角流出,汗水打濕了他整張臉。

此時的孫聰仿佛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將走向盡頭,他像野狗一樣用盡最后的力氣搖頭撕咬,瘋狂地散發自己生物反抗的本能,他的一顆牙齒從嘴里蹦出,嘴里的血越流越多,泡沫像剛沖好的現磨咖啡的油脂,濃濃地糊在了撕咬的地方。

“兄弟!”

在錢善存一聲絕望地嘶喊中,孫聰走完了他的一生。

吮吸~

吮吸~

吮吸~

怪物很享受。

每一次,當它回想起這些豆腐一樣的鮮嫩口感的食物,它總是覺得有個什么神靈在保佑它健康地成長。感謝上蒼!媽媽,我想長得高高大大的,我會多吃一點的……

吮吸

……

不對!

這份豆腐腦的味道不對!怎么回事?

現在怪物正在納悶,不清楚它嘗到了什么別樣的滋味,但仿佛像是在一份食物中放進了魔鬼辣椒,又外加一些膽汁,再加一些嘔吐物的膿液——這簡直是一份味覺和嗅覺的雙重大餐。

“咿呀!咿呀!咿呀!”

怪物猛地甩掉了孫聰,孫聰的軀體被重重地甩在了墻上,像是一塊被嫌棄的破抹布被丟在一邊。而怪物身上的那些“眼睛”則開始毫無規律地狂亂抽搐,像在人的眼睛里撒進了胡椒粉;而怪物身體各處開始滲出難聞的體液,此時,它像是一塊正在融化的奶油冰激凌。

但即便如此,怪物也沒有放開嗲嗲,似乎在它生命即將消逝時,還想再品嘗一次最后的美餐。

咔嚓!

一聲清脆的貫穿聲,只見錢善存把手上的鋼筋插進了怪物那張人臉中心的菊花中。

“哦噶!哦噶!哦噶!”怪物徹底瘋亂,無數的竹節蟲樣的觸手從它身體各處爆出,并歇斯底里地向四周亂揮,像是驚恐地驅趕靠近自己的險惡,這些觸手鋒利地邊緣如刀片刮在錢善存身上,頓時,錢善存發現自己的一只耳朵飛走了;自己剛才抓住鋼筋的右手和自己徹底拜拜……

錢善存的身體重重地倒下了。

他定神一看,自己左腿的膝蓋不見了,只留下一處血紅的坑洞;他趴在地上,呼吸困難,他不經意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臉,發現自己本應挺拔的鼻梁被剔除了一半。

而怪物不停地在融化,它虛弱極了。

“MAMA……MAMA……我……錯……了……MAMA……MAMA ……”怪物在一陣陣哭嚎中化成了一攤黏膩的沼澤。那張有著菊花嘴的臉在這泡肉沫中還像金魚一樣嚅著嘴……

工廠漸漸寧靜,蟾蜍的呱呱開始清晰、明亮。

錢善存倒在了一片血泊中,他只感覺身上裂開了無數的傷口,但已經感覺不到任何疼痛,只有麻木感像螞蟻在身上游走。

“呵……呵……”

他喘著粗氣,空曠的工廠傳來陣陣回音,此時,他依稀聽見,陣陣急促的“滴嘟滴嘟”的警鳴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錢善存表情寧靜,他知道救援來了。他放松了下來,咳……真的好累啊,想睡一覺,也不知道上回睡懶覺是什么時候了。

他望了望倒在一邊的女兒……


黎明照耀大地

1

深夜23點多,河柳縣第二人民醫院,趙大地抱著頭坐在走廊的靠椅上。

他之前向警察扯了個謊,說自己家人掉進了工廠的水閘里等待救援,這確實是一次高明的謊報警情,但當大家趕到工廠的時候,只見孫聰、趙大地和那位事后得知姓“高”的男子的尸體讓大家震驚無比。

當錢善存的尸體被發現時,眼睛直勾勾地看著自己的女兒,而嗲嗲則昏倒在一片不明黏液中。

趙大地事后一直在回憶,孫聰當時那通來電,電話中傳過些詭異的嘶吼聲。當下未知的恐怖的事態和這未知怪叫之間有什么關系嗎?

無數個為什么正糾纏著趙大地。

由于三個人的死狀非常詭譎,縣城的警方需要等隔壁城市的求援到位再展開進一步的調查。目前為止,各方都缺乏頭緒。趙大地在經過多次相關人員詢問后,拖著一身疲憊地在醫院里陪夜。

好在嗲嗲的狀態穩定,但她一直昏迷不醒。

“真是愁死人了……”趙大地嘀咕著,心煩意亂。他心里真想一走了之,嗲嗲是他的親人嗎?這些怪事和自己有什么關系?說到底了我們只是合租關系,雖然嗲嗲死了爸,但說穿了我只能在人道主義的層面上同情她,大不了,我給她點錢,或者我幫她把醫院的費用付了……總之,我干嗎要受這么多累?

“我是慈善機構啊?”趙大地問了問自己。

他站起身,望了望背后病房中的嗲嗲。

“這間病房床位也不便宜,真是的……”趙大地抱怨道。

看著嗲嗲在病床上深深地睡著,趙大地有些于心不忍。等小姑娘醒來,知道自己爸沒了,那會是什么狀態?雖然電影電視劇里面演繹了各種死了親人的反應,但真到了現實,趙大地反而想不出合適的畫面來。

“或許?嗲嗲會先安慰我吧……”

他抓了抓后腦勺,掏出手機,打開微信,看著已經被自己拉黑的嗲嗲的親媽的微信,趙大地想加回來,他此時糾結萬分,又再次瞥了一眼病房,鼻頭有些酸,他站起身,打算去個廁所醒一醒。

“反正照顧一晚總沒什么關系……”他心中如是說。

不知道為什么就在他起身的瞬間,趙大地恍然覺得脖子后像有個人丟了一根針扎在他皮膚上,他不禁一陣顫抖。

突然,他看見從病房方向照射出來的影子發生了一點點變化,一個人影直挺挺地坐在嗲嗲的床上。

趙大地猛地回頭,只見嗲嗲還是安穩地躺著。

“應該是翻了個身……”趙大地嘀咕道。

不稍片刻,趙大地方便后回到原地,剛才的那次小詭異讓他不敢坐在空蕩蕩的醫院走廊里,雖然醫院的走廊還是正常的亮著白燈,但兩邊像是沒有盡頭的黑洞,這他就是渾身不自在,于是,他便移步進了病房里歇息。

嗲嗲所住的是間四人病房,好巧不巧,這天也只有她一個人住,趙大地辛苦地把自己癡肥的身體搬到嗲嗲右邊的一張靠門的空床上,他大聲喘了口氣,剛才的長椅坐得太久,將他的腰弄得生疼。

看了看嗲嗲,沒什么事兒,趙大地很快便打起了瞌睡。


2

凌晨兩點。

一個抖機靈。

趙大地睜開了眼。

他剛才覺得自己呼吸有些困難,這種事情時常發生,因為自己的肥胖,讓他患有一些呼吸障礙等疾病,他有時候覺得,自己就像擱淺的鯨魚,終歸一天他會被自己給壓死。

趙大地瞇了瞇眼睛、皺了皺眉,房間里莫名其妙的有些異味,這讓他無法繼續入眠。

于是他拿起手機,想刷會兒視頻。

借著手機的微光,他又瞥了一眼嗲嗲的床。

趙大地猛地驚起——一個胖子此時竟然能夠仰臥起坐了!

嗲嗲!去哪兒了?

病房里只有他一個人,嗲嗲的床上空無一物,只有一攤未干的水漬的痕跡,像是她出了一整晚的汗。

“護……護士!”趙大地連忙沖出病房,呼叫值班護士。

很快,值班的護士趕來,在了解情況后大家分頭找人,沒過多久,護士便在這層樓的女廁所找到了嗲嗲。

“哎呀!你怎么上廁所也不說聲!”趙大地說。

可嗲嗲一直沒有回話,她呆呆地回到病床上,像個木偶一樣坐在那兒。

“不好意思啊,護士!”

“沒關系,這孩子剛才傻站在廁所的角落里,哎呀這到底是?”值班的護士好奇地問了句。

“她剛失去了親人,打擊有些大,怪可憐的……”

“哎喲……那好好休息吧,有什么事兒喊我。”

護士離開病房,捎帶地關上了病房的門。嗲嗲還是呆坐著,眼里無神,也不說話,身上淡淡地散發出了好幾天沒洗澡的體臭。

趙大地坐在嗲嗲對面,他溫柔地說:“嗲嗲啊,不去想了哦!好好睡覺哦!”

但嗲嗲一直沒有回答。

“可憐的姑娘……”趙大地忍不住抓起了嗲嗲的手,忽然,他覺得嗲嗲的手像是有一團糨糊,一種黏膩感仿佛抓著一坨糯米。

“哎呀,你是不是生病了呀。”趙大地趕忙觀察起了嗲嗲,又用自己的額頭貼了貼她的額頭,想確認下有沒有發燒。

突然!

剛才呆若木雞的嗲嗲一下抱住了趙大地,嘴里不斷地發出“嚶嚶嚶”的聲音。

而趙大地以為她是受了重大刺激,現在正在發泄情緒,所以,趙大地也同時摸了摸嗲嗲的后腦勺,嘴里溫柔地安慰道:“好了好了,大媽媽在,大媽媽在……”

趙大地想讓嗲嗲盡快去休息,但看到嗲嗲抱著他不放,趙大地想把她推開:“好了,嗲嗲,乖,咱們先休息,乖哦,來,先躺床上。”

正當趙大地準備推開嗲嗲之時,他們兩個人四目相對。

只見其中一雙眼睛只有眼白,一片白茫茫,那是一片沒有靈魂的白地。

“嗲嗲!哎!你?”

“嘔——”

隨著嗲嗲一陣嘔吐,只見趙大地的身體被一種奇怪的膠狀物包圍,像是一個巨人醒了一把鼻涕正好落在他身上。

趙大地像琥珀中的蚊子被封住,嗲嗲則倒在了床上。

“嗚……”趙大地無法呼吸,也無法動彈。他只感覺這些膠狀物正在從身體的竅孔處鉆入。

很快,趙大地像猛吸了一碗面條,那些膠狀物哧溜一下被他“吃”進了身體……


3

凌晨三點半。

一個肥碩的肉塊呆坐在床上。

值班護士巡視過來,她朝著病房門上的小窗戶瞅了瞅,看到了趙大地板正著身體坐在那位可憐姑娘的側邊,護士放心地離開了。

可此時她并不知道,安靜的病房中,趙大地正在做著一場斗爭,他正在極力控制自己,他正在阻止身體中的東西跑出來!

之前,潛伏在嗲嗲身體中的某種力量轉移到了趙大地身上。

那一刻,他清楚地感覺身體中像長出了另一個自己。

無數的語言和記憶的畫面涌入進來,他仿佛正在同時收看幾萬臺顯示屏播放著不同的電影。

這些電影中,不同的人正在做著不同的事,像是用第一視角拍攝的偽紀錄片。

趙大地看到了孫聰,看到了錢善存,看到了嗲嗲,那些畫面在不同人的視角里、在無數塊碎片中穿插,他還看到了昨天中午面館里和自己吵架的兇相男,還有放著屁的傻缺……

逐漸地,在這些記憶的碎畫中,他終于理解到,現在的自己到底發生了什么。

大腦中仿佛有一些聲音,他無法斷定那是什么語言,可他卻聽得很明白,如同另一個自己正在用一門外來語和自己說話。

“終——于——”

“終于什么?你到底是什么東西?”

“——活……下來……——”

“你……你到底要干什么!”

正當趙大地想一探究竟時,他忽然感覺自己的身體變得輕盈。

他低頭一看,原本癡肥的身軀竟然變得健碩無比,形同雕塑的身材使他渾身充滿了力量。

周圍一片歡呼聲,趙大地又看見老遠的地方,他的父母正在為他頒國際奧數第一名的獎狀。

周圍又是一片歡呼,趙大地看見自己站在領獎臺上,自己穿著運動褲,他剛贏得了百米賽跑的冠軍。

周圍還是一陣歡呼,趙大地看見自己身處聚光燈下,英俊的自己身穿晚禮服,企業年度最佳員工的殊榮屬于自己。

他仿佛在這個空間里過完了一個又一個精彩的人生,兒時的幻想像天上的星星,夜空中的銀河是群星的色彩,每一份色彩是一出炫美的夢想,每一出夢想化作流星墜毀在我們的心中。

這是多么美好和殘酷的一切。

金錢?健康?尊嚴?感情?榮譽?還有那些無數的無數的,你會獲得也會失去的東西……

未來?

過去?

現在?

現……在?

現!

啊!

不!

趙大地忽然狠狠地掐住了眼前那個俊美的男子!這是誰?你是誰?

至少!這不是我!

男子被殺死了,帶著他扭曲的臉孔化作一攤血肉。

從我的身體里!出去!

趙大地大聲斥責,雖然他一直厭惡著自己肥豬一樣的肉身,但這次,某個陌生的訪客想要反客為主?甚至要鳩占鵲巢?就算我的身子爛得讓人惡心,但也是我的家!我自己的家!滾!滾出去!

突然,趙大地感覺到自己像坐在了車子駕駛座上,他像個賽車駕駛員,好像掌握了主體的操控權,他雖然不能完全動彈,但部分回歸的知覺能讓他感覺到,身體中的東西正在逐步攻破每一個內臟,一部分向心臟方向轉移,一部分正在鉆進大腦。而他的耳朵里還傳出了一些呢喃——

“虛—弱—……—女—人。”

某種意志和他逐漸連接在一起,他們的想法正在合二為一,趙大地似乎讀懂了一些虛妄的意志,他趁眼球還能轉動,瞥了眼嗲嗲的床。

嗲嗲還是靜靜地躺在那兒,還沒來得及給她蓋上被子,只見她淡藍色的褲子滲出了一些血的紅色。

趙大地內心略有一些欣慰——這是初潮,女孩子長大了。

之前嗲嗲還總問,為什么自己初一了還沒來那個,因為班上有些女孩子六年級就來了。那天,嗲嗲和趙大地躲在被窩里,聊著些閨蜜之間的害羞的話題。

“不要輕易相信帥氣的男生哦,那些臭小鬼不靠譜!特不靠譜!“

“還有哦,不是人丑就不花了,丑男搞不好更騷!“

“你爸那樣的?哎喲,我真怕這種男的當男朋友會家暴你!”

“三爸爸那種笨蛋更不行,基因知道吧?基因!”

“……”

那天,聊了很多。

“我好像總是在扮演媽媽的角色,真是的,娘娘腔總是在過家家的游戲里演媽媽……”趙大地心里苦笑道。

一個抽搐,趙大地感覺心臟有種破開般的疼痛,有只手像在掰開桔子一樣分裂自己的心臟。

突然間,趙大地發出了哀嚎,但那不是趙大地自己的哀嚎,而是另一種聲音,像正在死去的大象不斷地發出尖利而洪亮的慘叫。

此刻,趙大地感受到了身體中的陌生來客的痛苦,他們的痛楚連接在一起——原來如此!哈哈,來啊,要我這身子?我的心兒不錯吧,這個任何時候都要停跳的家伙很合你的胃口吧?

趙大地略帶自豪地說。這副只有變態才會喜歡的身體,看起來連外星人都會討厭。

“啊——”哀嚎正在持續。

“不好!”

只見趙大地看到自己的手伸向了躺在床上的嗲嗲,他意識到,身體中的家伙正要重新回到嗲嗲的體內蟄伏。

“你休想!”

雙方之間像一場勢均力敵的拔河,有一只困獸想要沖出牢籠,但門口的守衛正死死地頂住大門。

“砰砰砰!”趙大地的心臟好像重重的敲門聲,“砰砰砰!”他從來沒聽到過自己如此強而有力的心跳聲,這是多么美妙的鼓點,真是生命的呼喚。

燃燒!他的心臟在燃燒!

趙大地發現自己的腿能動了,好像潛伏在身體中的怪物要喘口氣,但此時,趙大地察覺,自己那雙手還是不甘地伸向嗲嗲。

與此同時,他驚恐地發現,自己的軀體正在融化,皮膚像碎裂的瓦片正在掉落,自己最討厭的惡臭在身上縈繞。

那東西也同時發起了最兇狠的反撲,趙大地感覺自己快壓不住它了,趁自己身體一部分還能控制,他猛地沖出病房門,隨著一聲“哐嘡”的巨響,他先一頭撞在了墻上,又踢翻了墻面的垃圾桶,重重地摔倒在地。

響聲很快引來了值班護士,值班護士上前扶了一下倒在地上的趙大地……

“走開!”趙大地抬起頭,一只眼球掉了下來,半張臉像垮塌的泥石流不斷滴在地上。

護士感覺自己手上留下了什么東西,她松開手,發現一根手指斷在了自己手心里!

一瞬間,一聲女子的尖叫劃破寧靜的醫院,無形的空氣像是一張紙被狠狠地撕開。

趙大地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他踉踉蹌蹌往走廊一處挪步,此時他只想遠離嗲嗲,因為身體里的東西還是拼命掙扎著想要從體內出去,他仿佛聽到了體內的家伙正在苦苦哀求他。

臉上部件被他丟三落四地遺落在地上,趙大地的面孔上還掛著一只眼球,而這只眼球倒是很清楚地看到,值班護士的座位處,有一瓶酒精。他顫抖地摸了摸右邊的褲子口袋,嗲嗲送給錢善存的ZIPPO打火機還在!

片刻間的思考,趙大地連滾帶爬地沖向那瓶酒精,敲碎瓶口將液體傾倒在了自己身上。

他拿出火機,體內的家伙也同時把所有的力氣集中在自己的拇指上,他們正在這方寸之間決一勝負。

“大哥!你死了,誰幫我照顧嗲嗲?”

“嗯?孩兒爸?”

趙大地看見錢善存出現在身邊,他滿身鮮血,面容凄慘,兩腿像折斷的筷子跪在眼前,苦苦哀求他,“別這樣,大哥!嗲嗲需要你的照顧!求求你了!”

“嗚……你休想……騙……”

“大哥!聽一下二哥的吧!”

“聰聰?”

只見錢善存身邊,慢慢爬出一個聲音,他的腦子上方像空碗一樣被挖空,眼睛里流著鮮血,像條蚯蚓一樣一伸一縮地爬過來,直到抱住了趙大地的腿。

“大哥!大哥!可憐可憐嗲嗲吧!”這幅孫聰的身體哭著叫著。

“啊!傻子!你來湊什么熱鬧!”

趙大地剛吼完,一些熟悉而又模糊的人臉一個個出現在自己眼前,本因冷清的醫院走廊瞬間擠滿了人,這幫趙大地人生中的過客們都在七嘴八舌:

“死怪胎!你連活下去的勇氣也沒有嗎?”

“你死了,你家人怎么辦?他們白養你了?”

“你這個社會邊緣人物,死了也沒有價值!”

“死肥豬,你死了也沒人記得你!”

“你死了正好節約糧食!”

“……”

咔嚓。

一陣熊熊烈焰燃燒起來!

“咿呀哦!咿呀!!”

怪叫聲此起彼伏。

趙大地點燃了自己,燒灼感瞬間讓他劇痛無比,他本能地跑了起來,奔跑所帶來的風可以讓火焰向后燃燒,自己的疼痛竟然稍稍得到了緩解。

一聲聲怪叫從趙大地的身體中傳出,他的脂肪像是肉色的橡皮泥,正在痛苦地翻轉,無數張臉孔在他身軀上此起彼伏,然后被烈火烤盡。

“啊哈哈哈哈……”趙大地狂笑:“我的脂肪足夠燒了,燒啊,燒啊,別停啊,燒死你,燒啊,你當我傻啊?啊?放你出去我也活不了!嘻嘻嘻!一起死吧,一起見閻王吧!哈哈哈哈哈……”

只見,醫院的走廊,一團巨大的火球伴隨著無休止地嘲諷瘋狂地亂竄,兩邊的墻壁被熏得黝黑,而這團火球最后一路從三樓奔向一樓,最后在醫院的門口倒了下來。

趙大地還有一絲意識,他感慨道:“原來肆無忌憚的奔跑是這樣痛快。”

天邊泛起一點點魚肚白,黎明的一絲陽光刺向了大地,照耀在了人間。

一陣晨風微微吹來,大地之上只有一片殘骸。

漆黑的碎屑上揚起一縷青煙,隨著晨風飄蕩到了一位姑娘的窗前。

青煙化作一彎月牙,像是欣慰地笑了笑,最后融化在那無垠的天際線。

?

后記

“叮咚”

各位旅客,您的目的地快要達到,請系好安全帶……

一架飛機正要降落。

正在下降的飛機,廁所是不能用的。

此時,一位女子很尷尬,她額頭冒著冷汗,渾身直打哆嗦。剛才她問了空姐要了兩條毛毯裹在身上。現在,小肚中的劇痛正像把鋸子一樣左拉一下,右拉一下,簡直是要把她鋸成兩半。

她的意識開始模糊,并且丟臉的是,坐在一旁的乘客皺著眉頭嫌棄地看著她——這女的是不是拉在褲襠里了。

女子回憶到那天在醫院的恐怖景象,她由于驚嚇過渡,向院方請假回老家休養。

怎么辦?

自己憋不住了?

怎么辦?

怎……

么……

當她的意識消散的一刻,無數的慘叫聲將她徹底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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