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應該和你們說說王寶貴和牛翠蘭的故事了,牛翠蘭是王寶貴的妻子,我要講的故事也就是他們夫妻倆的故事。
1
我出生在農(nóng)村,在遼闊紅土高原的群山環(huán)繞之下總會有幾處低洼的平地,我們將其稱為“壩子”,壩子周圍散落著大大小小的村莊,大的有200多戶,小的有60多戶,我所在的村莊——彩合村便是這其中最大的一個。
過去的二十多年里,村里成就了兩個非常有名的人——當然,他們就住在我家隔壁,王寶貴和牛翠蘭。每當看到村里的一個女孩說話太狠或者胡攪蠻纏,人們就說:“牛翠蘭附體了!”被指責的女孩就會立即停止自己的蠻橫;每當一個人犯同樣的錯誤犯了兩次或者更多,人們就會說:“你昨天是不是和寶貴在一起!”瞬間又覺得臉上無光。
聽我爸爸說,當年王寶貴和牛翠蘭不是這樣的人,他們在親友的介紹之下喜結良緣,頭幾年還是過著非常幸福乃至讓全村人都羨慕的生活的。因為王寶貴出門早14歲就去鎮(zhèn)上幫人做活,18歲就開始做包工頭,當時村里的人都還恭恭敬敬地稱呼他為“王老板”。他是有能力的人,據(jù)說他還是村里第一個買了摩托車帶著牛翠蘭逛街兜風的人。
牛翠蘭就住在隔壁的村子,差不多有1公里左右的路程,我的堂哥(王寶貴的兒子)帶我去了幾次,真的不遠。這里的人對牛翠蘭是有很好的口碑的:能干、勤勞、踏實……等等一些列的贊美之詞。
按理說,我的大伯王寶貴牛翠蘭應該是很好的一對,他們應該過著愉快而且幸福的生活,可事實并非如此。
二十年前的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王寶貴領了工錢,兜里塞滿了好幾十張百元大鈔,那感覺真叫一個“人逢喜事精神爽”啊,正準備回家的時候,被一個工友叫住了。
“走,王哥,有錢,我?guī)阃鎯砂讶ィ ?/p>
“什么東西,我還是先回家去吧。”王寶貴開始是拒絕的。
“跟我走就知道啦!”于是拉著我王寶貴進了一道門,這道門走了進去,從此王寶貴就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王寶貴進去一看,原來是大家一起打打牌,他好久沒有打牌了,他回想起當年他上初中的時候半夜頂著個電筒都在宿舍里打牌賭錢的場景,心中意猶未盡,而今這番情景又讓他心血來潮,捏著手里的“巨款”,按捺不住那顆蠢蠢欲動的心,他就真的上桌了。接下來半天的時間,他就輸完了身上所有的錢。
他紅著眼睛,看到自己身上的鈔票往別人的兜里跑去,心中有難以言表的不甘。任何一個人都想得到自己失去的東西,于是他打算回本,沒錢了怎么辦,就開始找身邊的人借,后來他的眼睛紅得更加厲害了,因為他把借來的錢也輸了。
那一天,王寶貴回到家里,牛翠蘭已經(jīng)準備好了飯菜等他回來,看王寶貴臉色不對,就問怎么了?對方沉默不語,那一天晚上,兩人一宿沒話。王寶貴心里想,我得把本給扳回來;牛翠蘭心里想的是老王肯定有事瞞著我。
王寶貴之后就不再像以往那樣認認真真地做他的包工頭了,而是一個人跨進那道門滿懷希望地進去,失魂落魄地出來。牛翠蘭也很奇怪的是為什么老王近幾個月總感覺有事瞞著她,都說女人的第六感很強,她的感覺是對的。
后來牛翠蘭聽村里的幾個牌友說,王寶貴表面上是去打工掙錢,實際上是去賭錢。打牌時也有贏的時候,不過贏少輸多,更加可怕的是王寶貴這個人沒有度,他只有一個底線——那就是輸光身上所有的錢。就像一名閉著眼睛沖鋒陷陣的戰(zhàn)士,直到打完最后一顆子彈,他才罷手。除了上面所講的,他還是一個脾氣倔強的人,他曾經(jīng)做工程做不好絕不罷休,而今在賭場不回本也不罷休,甚至奢望一次賭博可以償還之前所有的輸?shù)舻腻X。——當他這樣想的時候,他就完全變了一個人。
當牛翠蘭知道以及確認王寶貴這段時間所干的事情時,也是好言相勸:“你就不要打了,好好做事情吧!”王寶貴嘴上說答應:“嗯,好的,沒問題。”但是心里并不這么想!
在賭博過程中的快感和氛圍深深地吸引著他,甚至讓他魂牽夢繞,可以說他最大的樂趣就是去賭,這種感覺和喝酒不一樣,酒精可以讓人醉倒而無戰(zhàn)斗能力;但是牌局的驚心動魄和輸贏得失會讓讓人癡狂,乃至不計成本如飛蛾撲火一般義無反顧。
說實話,我對牛翠蘭印象是很好的,我小的時候大概三四歲,她每次上街買東西回來,有好吃的都會悄悄給我拿一些,可是這樣的溫情可愛的形象持續(xù)不長,隨后她也變了一個人,一個尖酸、刀子嘴、習慣于用語言作為子彈射殺一切的人,這樣的人讓人畏懼,敬而遠之。
2
那一年我的堂哥上三年級,寒假里正逢春節(jié),大年三十晚上忽然見我堂哥家來了6個陌生人,都是男子,一個個看上去身體都很壯實,寶貴媽幫忙去招呼,后來才得知他們都是王寶貴工地上的人,是來討債的。說是王寶貴欠了他們?nèi)甑墓ゅX都沒給,這個月推下個月,這個周推下個周,今天推明天,一直推到今天大年三十!
其中有一個還補了一句:“我們也是要回家過年的,可是沒錢。”
寶貴媽問了一句:“錢不付給你們,他拿去干什么了呢?”
有一位像是這六個人中領頭人冷笑了一下:“哼,全都賭博輸了!”
大概半個小時后,王寶貴回來了,他看到家里這一副副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孔,先是有意回避了一下,然后又勉強面對:“不是跟你們說了嗎?會給你們的,今年這個回款有點緊。”
“王寶貴,你到底想推到什么時候?”其中一人憤怒地說。其他人隨即相擁把王寶貴圍了起來,個個摩拳擦掌,像一條條憤怒的惡狼,看架勢是要準備出手了,這場景嚇壞了寶貴媽,連忙說:“多少錢,我來給!”
牛翠蘭在一旁失望地看著王寶貴,不住地搖頭,頃刻間淚如雨下。
這一幕有很多人圍觀,我便是其中之一,躲在人群里,看到王寶貴一家舉全家之力一起幫王寶貴還賭債,寶貴媽愛子心切還到其他鄰居家借了些,最后總算把那些人打發(fā)走了。畢竟,要過年了,都不容易啊。
這一年王寶貴家的年夜飯是伴隨寶貴媽和寶貴爸著的嘆息,兄弟姐妹勸解與開導,還有牛翠蘭止不住的嗚咽和淚水度過的。
已經(jīng)過了午夜,大多數(shù)人都睡下了,翠蘭也終于發(fā)作了。她歇斯底里地爭吵和責罵王寶貴:“你這個浪良心,你豬腦子,你不要臉,我呸,老娘瞎了眼會嫁給你這個賭鬼……”
我無法想象這其中包含著牛翠蘭多少的愛和期待,才致使她在那一夜持續(xù)爭吵了三個多小時,這三個小時里王寶貴總是重復著一句話:“牛翠蘭,你到底想怎么樣?”于是兩個人撕扯著扭打在一起,一時之間便聽到呯呯碰碰的聲音,還有凳子和椅子倒下,以及杯子打碎的聲音,后來我聽到了一前一后兩個孩子清脆而悲憫的哭聲——是王寶貴家的兩個孩子,經(jīng)常和我一起玩耍的堂哥和堂妹哭了,那時我也哭了!
盡管家里的人很奇怪牛翠蘭為什么突然會有這么多毒辣的罵辭,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它所使用的詞匯幾乎是以彩合村為中心,方圓50里的詞匯了,有的我們也聽著新奇,什么“挨千刀”這類的,但是覺得狠毒很辣。
事實是明擺著的,首先是王寶貴伯做的不對,然后牛翠蘭罵人口無遮攔也不對,按照我們當?shù)氐脑捳f是沒有“口德”。但是我們忽略了一點,那就是語言的力量是無比強大的,給人的印象也是非常深刻的。這一次全家人勸解的目標就是牛翠蘭,你不應該這樣罵?你如何如何……你怎樣怎樣……但是牛翠蘭更來勁了,簡直是得理不饒人,誰說話她就對誰反唇相譏……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那是的她就像一條瘋狗,逮到誰咬誰。
隨后,在場的所有人默默無語,以牛翠蘭的全面勝利而告終。
隨后天亮了,那是大年初一的第一天,我們說“辭舊迎新”,這四個字用在王寶貴的身上那是不對的,如果用在我的大嬤牛翠蘭身上那是很合適的。
3
要我說村里的風氣真的不夠好,逢年過節(jié)很多在外打工的人就開始一起聚眾打牌,只不過對于他們來說,這或許就是對自己一年的最好嘉獎了,他們那么辛苦地賺錢,然后就想著有錢了可以胡吃海喝,消遣娛樂……然后這些錢大部分都這樣揮霍了,又繼續(xù)去賺錢,所以很多人十幾年過去了,乃至家中未添一磚一瓦,日子重復著日子,然后老去。
這一年,是牛翠蘭嫁到我們王家的第十一個年頭了,十年了,住的依舊是結婚時破舊的土坯瓦房,她當時也不嫌棄,認為只要夫妻同心,自力更生,艱苦奮斗是可以過上好日子的。前幾年家里還添置了一些家具,如沙發(fā)、24寸彩色電視機、縫紉機,還有影碟機,說實話那是我經(jīng)常央求我堂哥放碟片給我看。
他們分工明確,家中的農(nóng)活由牛翠蘭負責,王寶貴在外出工掙錢,想著不久后就可以成為全村第一家可以蓋起小洋樓的人,事實告訴牛翠蘭的是三個字——想的美!
我是親眼見過牛翠蘭做活兒的,她的勞動力確實強悍,我媽兩個人加起來才能和她相提并論,估計整個彩合村,她若稱第二,沒有人敢稱第一。試想一下,一個能力出眾,懷揣著對未來美好生活的夢想,而且無怨無悔付出很多的人忽然發(fā)現(xiàn)有一天自己面對的是一只“白眼狼”、“賭鬼”,心里會做什么樣的感想。牛翠蘭有了自己的答案,那就是“對抗”,而且她找到了自己最強有力的武器——“刀子嘴”!
她的心里是有火的,尤其是當他知道自己之前種田賣米,養(yǎng)豬賣豬的錢全被王寶貴偷偷拿去還了賭債。我媽媽告訴我說牛翠蘭曾經(jīng)一個人走到水庫邊上逗留了好久,無限地接近水庫的邊緣,只要她再稍微往前邁一點點,整個人就會墜入水中,然后……我不敢想象!隨后她慢慢地退了回來,一屁股坐倒在地哇哇大哭,聲音悲憤哀絕,她心里很苦,哪怕是讓彩合村的水庫決堤也沖刷不去。一個女人為一個男人一個家庭默默無聞地付出了十年,從20歲到30歲,這十年是一個女人最寶貴的年華,當她發(fā)現(xiàn)自己所做的一切付之東流,那樣的傷和痛又會是怎樣的刻骨銘心?
我們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但是她逐漸確定了自己的奮斗目標,于是我們整個村莊便有了一道與眾不同的風景線。
每逢正月新春佳節(jié),王又去賭錢了,盡管他之前承諾過:“不玩了!”我們當時還信以為真,可后來村上幾乎沒有任何一個人會相信他說的話。回來之后,牛翠蘭準備好的“語言機關槍”便向他劈頭蓋臉地掃射過來,掃得王寶貴體無完膚,一無是處,牛翠蘭的叫罵和吵鬧聲就在村莊里回響起來。
頭幾次,過路的鄰居還會過來勸一勸,到后來大家總是避而遠之,“這家人,不吵不鬧不過日子啊!”
我是聽慣了他們的吵鬧聲的,我堂哥和我堂妹也同樣聽慣了,但是我們的認知是不一樣:對于我而言,只是驚訝他們怎么這么愛吵;我堂哥和堂妹他們是多么希望有一個安靜和諧的家啊。
4
你們知道什么是“癮”嗎?人們說這是一種很難治的病,因此人們大多數(shù)都需要自律和把控自己,因為一旦上了“癮”,很多事情就不由自主了。
王寶貴可以確認是有賭癮的人了,后來又有很多人在年三十晚上門討債,原因很簡單就是因為把工人的錢賭輸了,重復著之前我講過的情節(jié),寶貴媽心腸好疼兒子,費勁九牛二虎之力把人給招呼走了。
接下來就上演王寶貴和牛翠蘭的言語站和肉搏戰(zhàn),每次都是牛翠蘭主動挑起,一頓劈頭蓋臉的痛罵,用盡所有能想到的詞匯如黃鼠狼、牛魔王、厚臉皮、良心不如狗云云,而且所有的罵辭連接在以前我們原本看似不相干的,在牛翠蘭的演繹下確實無比的連貫和通暢。罵的嗓子啞了,就開始哭,哭的差不多了就開始訴苦,這些年嫁過來糟的罪,受的難,說到憤恨處還會踹王寶貴幾腳,然后打他幾拳,隨后兩個人又扭打在一起。
按理說,面對這樣的情形,王寶貴是應該收斂了,用不再賭了。但是我們想的過于天真,他的世界里唯“賭”為尊,哪怕有一絲的空隙,也會去打上幾把牌,直到兜里的錢輸個精光才肯罷手。你要問我,他的腦袋里想的是什么?沒有人清楚。
可一樣以來就苦了他們的兩個孩子——我的堂哥和堂妹,他們的童年是那樣的聒噪和讓人心煩意亂。
七年前,牛翠蘭做了一個重要的決定——就是跟著王寶貴上工地。一方面種地收入確實不高,兩個孩子上學需要開支;更重要的是她要監(jiān)控王寶貴。于是她田地承包給別人,和王寶貴一同到縣城務工里去了。
那段時間,只要王寶貴在她眼皮地下消失超過一個小時,她就打著手電到周圍的茶室里挨個去找,“我家寶貴那不要臉的在不在?”
如果看到了王寶貴正在得意洋洋地打著牌,過去就是用家鄉(xiāng)話一頓劈頭蓋臉的痛罵,完全不顧場合,完全不給王寶貴一絲一毫的顏面。
然后王寶貴就像老鼠見貓一樣,快速逃竄,王寶貴在前面走,牛翠蘭在后面罵,就像衙役押解著一個犯人一樣。回到住處之后,住在同一層樓的居民可就糟了殃了,因為太吵太鬧。
王寶貴現(xiàn)在是怕了牛翠蘭那張嘴了,提起她那張嘴就渾身不舒服,按照王寶貴的駁詞:“你越罵,我越賭!”似乎激起了他青春時期叛逆的心理。而牛翠蘭想要的,是讓讓這個男人無話可說,對她畏懼,可惜她不知道畏懼只是她的手段,從來不是她的目的。
這場屬于王寶貴和牛翠蘭的斗爭是曠日持久的,不同的是王寶貴一天天老去,頭發(fā)漸漸脫落,像個小老頭兒;牛翠蘭卻一天天越發(fā)精神,因為她要與王寶貴斗爭到底,我們有理由相信一個有信念的堅持戰(zhàn)斗的人是不容易老去的。
一晃眼,二十多年過去了。王寶貴夫妻倆在外地也賺了些錢,在村里蓋起了一幢不錯的三層洋樓,盡管不是全村第一家蓋得,在村里也算是氣派。村里人打趣說:“寶貴,這套洋樓是你老婆罵出來的吧!”王寶貴還爭辯:“說什么話,我們打工賺的!”沒有一絲臉紅和羞愧。女兒高中畢業(yè)后嫁了人,兒子也大學畢業(yè),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
盡管如此,兩位年近半百的老人家在一起時,王寶貴依舊偷偷摸摸地打牌,而且他打牌也總是輸?shù)模€跟牌友說:“我家的母老虎今天放我假!”一個多小時過后,門口就傳來咒罵聲:“你這個不要臉的王寶貴,老都要老死的人了,你打牌打了二十多年,贏得一分錢買鹽還是買味精?”
于是王寶貴又像一個犯人一樣被牛翠蘭趕回家來,回到家之后又是一陣長達半個多小時的吵鬧和咒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