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寂寞,兩個人的孤獨
引子
如果說“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是詩仙李白面對良辰美景無人共飲的孤獨,那么,當柳宗元揮毫寫下“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時,在天寒地凍緲無人跡中,他釣的是雪?是魚?還是他內心深處那份無人可訴的盛世孤獨?
一、
陽光透過落地窗,將一抹金黃,毫不吝嗇的撒在蕓一頭酒紅色的微卷長發上。蕓套著一件奶白色的堆堆領羊絨衫,襯托著錯落有致的身段,越發嫵媚清麗。都說歲月敗美人,除了眉梢眼角那些隱隱若若的魚尾紋,在琴看來,這些年,蕓還真沒有多少變化。
在暖冬全球化趨勢里,雖說已是初冬,卻沒有一點寒的氣息。午后茶座一角,琴一只腳垂吊著,用另一只腳作支點,隨意晃動著搖搖椅。對面的蕓也是一副慵慵懶懶的樣子,靠窗斜倚著。桌上擺著一盤色彩繽紛的水果沙拉,四周圍著幾樣精美的小點。都是幾十年的老閨蜜了,沒有客套,也無需寒喧,嬉談巧笑間,琴把話題引入了主題。
“日子過得真是快呀,轉眼間十年過去了。這不,你兒子都上大學了,你總算是修得功德圓滿了吧。怎么樣?和我一起,去做點自己喜歡的事,讓自己再度精彩起來?”
蕓張開兩臂,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對琴擠了擠眼睛,脖子在肩膀上左右扭了幾扭,調整了一下坐姿。隨后,左手二根指頭捏著咖啡杯環,右手用小湯匙在里面輕輕地攪動著,光潔白皙的臉上掛著一抹淡淡的笑容道:“親愛的,我很感激你這些年來對我的關心,在我最艱難的時候,你總陪在我左右。你現在所從事的這份工作,確實很有發展前景。只是,我現在還沒有想好,要不要重出江湖。”
“蕓,你為他們父子默默奉獻了十年,現在兒子住校,老公每天上班,你一個人在家多無聊呀。你的工作能力我是知道的,荒廢了實在是可惜呢。”琴由衷地贊美道:“前幾天,我和蘇姐還專門聊起過你。講真,我們都很佩服你,像你這樣一個有工作能力的女人,為了家庭,激流勇退,在家相夫教子,實在有些大材小用了”。
“你是最知道我的,如果認定了做一份事,我一定會投入自己的全部熱情和精力,像你剛才所說的那種邊做邊玩,不是我的做事風格。我知道,一旦投入新的工作,人辛苦自不待言,收入也是很可觀的。只是我……一個女人,掙錢多少才算夠呢?”蕓端起咖啡淺淺的抿了一口,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放下杯子,繼續說道:“我們這么多年的姐妹了,我的過往,你了如指掌。實話告訴你,我現在很迷惘,沒有奮斗的小目標,也迷失了人生的大方向,接下來,日子還不知道朝哪個方向奔呢,哪里還有心思出去工作?”蕓把眼神從咖啡杯里移了出來,苦笑著朝琴聳了聳肩。
“這些年,我看你每日里,琴棋書畫能唱會寫,柴米油鹽色香俱全。把小家打理得井井有條,小日子過得風生水起,羨煞旁人。一晃,我們也有大半年沒見面了,你最近發生什么事了嗎?”琴滿臉關切地問。
“哭是一個人的事,笑要和全世界共享,這是我一慣的行事風格呀!”蕓側著腦袋,擺出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情, 朝琴咧了咧嘴笑道。一抹潮紅漸漸滲出眼角,眼底分明是掩不住的晶瑩。
琴的心不由地揪了起來,那個一向笑顏如花、明媚堅強的蕓,是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情了嗎?
琴一陣恍惚,思緒不由自主的就飄向那美好的花季。
二、
那年,她們正青春,在單位組織的一次出游中,琴結識了蕓。
從此,興趣相投的她們一起玩,一起聊,一起描繪未來,一起暢談人生。
琴喜歡蕓陽光明媚的性格,未曾開口已先笑;喜歡她待人接物進退有度,遇事總會幫對方著想;喜歡她嫻靜猶如花照水,坐在寢室窗下捧著書本入神的樣子;喜歡她遇事果斷不拖泥帶水,組織小姐妹們外出踏青時,小手一揮女漢子的形象。
蕓常說,她喜歡琴舉手投足間的優雅恬靜,喜歡琴的善解人意,喜歡琴的智慧玲瓏,蕓常常由衷贊美琴,基因好、生得漂亮活得更漂亮,最主要的渾身上下散發出淡雅的女人味,相處起來很輕松。
磁場相同的人,一喜歡便是一輩子。
無憂無慮的青春歲月轉眼流逝。單身狗的日子還沒有過夠,轉眼,她們都有了自己的愛人,自己的小家。
其實,幾十年前的男女戀愛,也和現在一樣俗套,小姐妹們的白馬王子,第一關就是見閨蜜。
蕓第一次帶著白馬王子亮相時,就給琴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木子是個精力充沛的陽光青年,藏青藍的毛料西服里,白襯衫紅領帶,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溫文爾雅的書生氣,加之頭頂著首都某名校的光環,在那個年代,妥妥的少女夢中情人典范。乍一見,琴腦海里自然浮現的一個詞語,就是“郎才女貌”。
重要的是,蕓跟他在一起很快樂。過馬路時,他那么自然地牽起蕓的手,蕓則完全一派小鳥依人;餐桌上,兩人頻頻對視,眉梢嘴角溢出來的,全是濃濃的、化不開的甜蜜。
木子是個愛折騰的男人,大學畢業后,分配進一家國企干了幾年管理。他覺得這種朝九晚五的日子過一陣子還行,過一輩子的話還不如早死早超生呢。一年前不顧父母極力反對,撲通一聲就跳下了海,成了90年代第一批吃螃蟹的人。前后折騰了一年多,很嗆了一些水,好在,對未來,他總是那么樂觀。
和木子卿卿我我地談了一年多后,蕓從家里偷出戶口本,在單位開了個結婚證明,和木子手拉手跑到民政局,花18元就扯回了兩張紅彤彤的結婚證。他倆買了些喜糖在親朋近友間散了散,就正式宣布祼婚了。
蕓的父親從部隊轉業回到鄉里,當了個不大不小的鄉干部,在當地也算是個有頭臉的人物。母親是個典型的賢妻良母型女人,在鄉小學教了大半輩子書,膝下四個兒女在她一手教養下,知書達禮善良孝順,是她一生最大的成就。蕓父母都算是思想開通的人,雖然不反對兒女自由戀愛,但蕓這樣草率地把自己嫁了,讓父母親在親朋好友間顏面盡丟。
新婚后,木子帶著禮物登門拜訪岳父母,蕓的母親沒有讓新女婿進屋,不顧蕓的苦苦哀求,將一大堆禮物丟出門外。
在木子的循循善誘下,蕓一不做二不休,放棄了父母求爹爹告奶奶幫她在縣城里安排的工作,決絕地選擇了“下海”,和她心愛的男人走南闖北討生活。
臨走前一天,蕓帶著木子回娘家辭行。
父親黑著臉坐在堂屋里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除偶爾發出低沉的嘆息聲,再無聲息;母親擋在大門口,任姐姐和妹妹苦苦求情,就是不肯松口,讓他倆進屋。母親瞪著紅彤彤的眼眶,恨恨地對蕓說:“就譬如當初少生你一個!”
家里最小的弟弟跑出跑進,他拉著二姐的手,想拖她回家,轉頭看看一臉冰霜的母親,最后還是怯怯地放下了手,一臉茫然地陪站在院子里。
蕓哭得稀里嘩啦,拉著木子的手一步三回頭的離開了村子,臨走時發下重誓:“不混出個樣子來,絕不再回娘家。”
木子知道委曲了蕓,他鄭重的對蕓許下諾言:“寧笑白須翁,莫欺少年窮!我一定會為你闖出一個美好的未來。相信老公,很快就會帶你榮歸故里。”
從此他倆夫唱婦隨,從南京到北京,從上海到湖北,開過酒店,辦過工廠,倒過鋼材,做過運輸。爬起跌倒,跌倒再爬起……琴眼看著他們在跌跌爬爬中,一年一個變化,從一無所有到腰纏萬貫,僅用了六年。
六年時間,可以讓他們從上無片瓦到有車有房,也可以從一窮二白到有公司有資產。唯一讓人遺憾的是,常年四處奔波居無定所的生活讓蕓數度小產,至今還沒有一個孩子。
貼著琴女兒肉嘟嘟的小臉蛋,蕓從眉毛里溢出來的都是艷羨。她滿臉憧憬地對琴說,接下來,她要安安心心調理好身子,相信她們的天使很快就會降臨。
然而,沒等調理好身體,盼來愛的結晶,在一個淫雨霏霏的下午,蕓卻迎來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年輕女人。
和大部分白手起家的夫妻店一樣,蕓家的公司也是男主外女主內模式,蕓那個善于折騰的老公,在跌宕起伏的商海里,充分發揮出他能說會道、善于忽悠的特長,每天都忙于燈紅酒綠、游刃有余地游走在迎來送往中。功夫不負有心人,源源不斷的訂單就在一次次觥籌交錯中拿下來。每當木子將大大小小的訂單驕傲的交到蕓手里時,蕓的幸福感就像層層漣漪無盡的漫延開來。公司內部從業務生產到財務管理,都由蕓一手打理。夫妻兩人仿佛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一張一馳一動一靜,配合默契。加之得到木子大學同學的鼎力相助,他們很快就將生意越做越大。
每到月底,照例是蕓最忙碌的時候。
那天,窗外陰雨綿綿,霏霏淫雨從頭天夜里開始下,淋濕了整個上午又綿延來到下午,稀稀拉拉的小雨依然不知疲倦地下著。公司內正忙得熱火朝天,財務部門在忙著收發傳真,和關聯單位有條不紊地核對數據。蕓如常安排著工作,一邊催促內勤人員盡快統計出本月數據,以便及時收付。
按部就班的忙碌被外面傳來一陣嘈雜聲打破,緊接著,一個沙啞而刺耳的聲音傳了進來:“我們是討債來的,讓你們老板娘出來說話。”正是月底,蕓以為是下面哪家掛靠單位來結帳的,忙不迭一臉堆笑迎了出來。
大廳里,一對衣著寒素的父母帶著一個年青的女孩正在和前臺交涉。前臺的女孩哪見過這種陣仗,正滿臉尷尬不知所措。看到滿臉堆笑的蕓出來,女孩側過身,頭看向蕓一臉無奈地說:“老板娘,他們說找你……。”沒等女孩說完,那中年婦女側身面向著蕓,兩手叉腰,拿出潑婦罵街的架勢,沖蕓嚷道:“你就是丁蕓吧!我女兒下個月就要生娃了,我們去醫院找熟人照過B超,是個兒子!喏,我把人帶來了,你不想弄出一尸體兩命的話,今天就必須給老娘一個說法!”邊說邊一把拉出身后那年青女子,往蕓跟前推了過去。
蕓一臉懵逼地問:“你女兒要生娃,跟我有什么關系嗎?”平時中午休息時,公司里的年青女孩們,常說些諸如腦筋急轉彎之類的段子,每回蕓都是答非所問,逗得女孩們笑得直不起腰,口里直呼:“老板娘out啦!”
現在,蕓更加感覺腦子有些短路,這……又是演的哪一出?
“哼!你裝得倒挺輕巧的,揣著明白裝糊涂啊?我姑娘肚里的娃,是你那風流男人造下的孽!”中年婦人一手指著年青女人的大肚皮,聲大氣壯的大聲嚷嚷。那架勢乍看都不像是小三上門,完全是多年不孕的皇后突然有喜了一般張狂。
一語激起千層浪,就像熱油鍋里潑進一瓢冷水,公司里一下子全炸開了。員工們七嘴八舌圍觀起來。
“這年頭什么新鮮事都有,當小三還當得這樣理直氣壯?”
“除了不要臉,啥都敢要!自己女兒不自愛,插足別人家庭,還好意思找上門來!”
“還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弄出個野種來,就敢上門來訛詐?”
“喊保安過來,把這不要臉的一家子打出去!”
一股腥熱從腳板底迅速竄向頭頂,蕓只聽腦袋里“嗡”的一聲巨響后,一片空白,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蕓失憶了。事后,她無論怎么回憶,都想不起來一星半點,那天,那一家人是何時離開的,她自己又是怎么回家?怎么躺在床上的?
此后N年,綿綿細雨成了蕓心里抹不開的心結。每到雨季,蕓的心就隨著黃梅雨,淅淅瀝瀝,無止盡的霉了又干,干了又霉……多少年過去了,這樣的夢魘一直盤踞在蕓心頭。每到雨季,她就會無由的頭痛。她說,這輩子,她寧愿世間再無雨天。她偏執地想:那天的雨,從一開始就下得邪乎,那有那樣往死里下雨的,仿佛要把天都下出個大窟窿。要不是仗著那天的霏霏淫雨撐腰,那個女人也許就永遠不會上門逼宮。
都說男人有錢就變壞,蕓的老公也毫無懸念地落入了俗套。
當晚,木子跪在蕓面前,萬般求饒。任憑失去理智的蕓撲在他身上抓撓撕咬,手臂、肩膀、胸前橫七豎八的布滿了抓痕,也一聲不吭。木子說,他傷了蕓的心,只要蕓能解恨,他愿意承擔任何責罰。他說,他犯了全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他說,他心里最愛的依然是蕓,求蕓不要離開,他說,他忘不了蕓陪他從無到有,一路上那些艱辛打拼的歲月,他說,那個孩子,只是他酒后失德,在歌廳里一夜歡娛的孽緣。
木子一再解釋,之前,他并不知道有那樣一個孩子的存在。
還是在半年前,他接到那女人一個電話,她說她懷孕了,讓他離婚娶她。歡場女子嘛,他以為她就是想訛幾個錢花花,想都沒想就告訴她死了那條心。放下電話后,轉了一萬元給她,讓她把孩子打掉。
木子說,那女人是歌廳里的點歌小姐,來自湖南一個偏僻的山溝里,家里很窮,初中還沒有畢業,就跟著村里的幾個女孩出來打工。掙的錢大部分都寄回去,供養2個弟弟上學。由于他經常陪客戶去那家歌廳,每次都是點她過來服務,一來二去就熟悉了,半年前,在一次酒醉后,終于,上了她的床。
木子說,她收下錢后,從此再沒有打過電話。他以為這件事情已經擺平了,沒想到,她今天卻直接帶著父母鬧上門來。木子邊向蕓解釋,邊恨恨地咒罵那個女人,罵她心計太深,太可怕,哪怕生下兒子他也絕不可能娶她為妻。木子說,只要蕓能大度一些,接納那個孩子,他會給一筆錢讓那個女人永遠離開。
蕓的天如同遭遇共工氏那致命一撞,瞬間坍塌了。女媧娘娘的五彩巖漿縱能補天,卻無法彌補蕓心里對愛情的執念。
蕓痛苦的撕扯著自己的頭發,歇斯底里對著丈夫泣不成聲:“你沒有像我這樣全身心愛過,你永遠不懂愛的痛!”
蕓對著丈夫哭訴:跟著他這些年,那些一路顛沛流離的辛苦,在她眼里都不算苦。母親雖然恨女兒不聽話,但最關心的還是她這個居無定所的女兒。在她們最最窘迫時,路費都是從姐姐那里借的。后來姐姐告訴蕓,其實那些錢都是娘偷偷給的。好容易盼到撥云見日,日子剛剛穩定下來幾天,她還沒舍得買下櫥窗里那件心儀已久的大衣,還沒來得及和丈夫去補一套婚紗照,還沒來得及帶著夫婿榮歸故里,愛情的小船毫無征兆,說翻就翻了,并且翻在這樣一條無法啟齒的陰溝里。
終于,哭累了的蕓蜷縮在丈夫的臂彎里昏沉沉睡去。睡下不久,又會在木子的懷里渾身顫抖著,從噩夢里哭醒。
蕓說,她不是沒有想過原諒他犯下的錯。她說她可以接受從孤兒院抱養的孩子,卻無力接納丈夫和一個三陪舞女的私生子,一生都在眼前自己晃悠。更何況,孩子后面還有那么可怕的一個生母。說到激動處,蕓一度不能自已,狠命地把頭往墻上撞。丈夫攔腰抱住他,一面抽打著自己的耳光,一面陪蕓一起流淚,嘴里反反復復求她原諒。
后來
蕓突然安靜了,不吵也不鬧,只是整夜整夜的默默流淚。蕓撕心裂肺的痛,整夜整夜的失眠,整個人幾近崩潰。到后來,不靠吃安眠藥就不能入睡。
出差一周剛回到公司的弟弟,站在床頭,眼見著幾天前還那么漂亮明艷的姐姐,幾天不見迅速憔悴到如此不堪,血氣方剛的弟弟挽起袖子就要去揍木子。
蕓看看一手從老家帶出來的弟弟,有氣無力地搖了搖頭,打了個手勢止住了弟弟的沖動,止不住心里一陣難過,眼淚順著消瘦的臉頰流向耳邊。蕓叮囑弟弟:“前幾天我跟芳已說過了,你也聽著。我們這邊鬧的事情,不要在電話里告訴爸媽。隔山隔水隔千里的,他們知道了也幫不上什么忙,反而累他們又要煩惱著急。” 蕓見弟弟點了點頭,在床上坐直了身子,抽出幾張紙巾,擦了擦眼淚繼續說道:“兩年前,我把你們從老家帶出來,是木子手把手教你們待人接物,為人處事,憑心而論,他對你們也親如弟妹。現如今鬧的這一出,確實是他的錯,但只是我和他之間的事情,無論結果怎樣,你和芳妹都不要插手,我不希望自家籃子里的菜讓別人洗,鬧得雞飛狗跳的讓人笑話。你們放心,我自會處理好。”
幾天后,木子去外地分公司處理事務,下午給蕓打回電話,說晚上要請稅務部門的領導吃飯,估計趕不回來了,并說已安排妹妹過來陪她。
妹妹煲了熱氣騰騰的菌菇雞湯帶過來,蕓喝了兩碗,又聊了一會兒天,見時間不早,就讓妹妹回去。妹妹不放心姐姐一個人在家,并且說是姐夫讓她過來陪睡的。蕓笑笑說:“別擔心,我很好呀!這么多年了,你姐夫三天兩頭的出差,我總是一個人在家,不都是這么過來的嘛,你快回去吧,兒子還在家等媽媽呢。”妹妹芳見姐姐情緒很穩定,再三叮囑姐姐,鎖好門,晚上不要看書了,早點睡,也就回去了。
妹妹走后,偌大的房子一下子顯得空曠起來。
蕓隨手打開電視,用遙控器將電視機翻了個遍。要么是一溜串望不到頭的廣告之后,插播一段沒完沒了的宮斗劇;要么是插渾打科耍嘴皮子的娛樂節目;體育頻道也沒有她喜歡的羽毛球;剩下的幾乎都是電視購物。蕓這才想起來,原來她很久都沒有看過電視了,起身關掉電源。
蕓走到書房,抽出一本她百看不厭的《紅樓夢》走進臥室。關好房門后,倚靠在床頭,打開書簽夾的頁面翻看起來。正是“林黛玉焚稿斷癡情,薛寶釵出閨成大禮”。胡亂翻了幾頁,一個字都沒有看進去。眼睛雖然盯著字,思緒卻不知道飄到哪里了。
放下書,蕓趿著一雙繡花軟底拖鞋,從臥室走到書房,再從客廳走到餐廳。環顧四周,蕓從來沒有覺得家里如此的安靜。這種靜讓她感到心慌。她歪著頭想了一想,起身走到鞋架前,換上了木子的牛皮拖鞋,屋里太靜了,她想要弄出點聲響。她穿著木子的大拖鞋在每個房間里來來回回的走動,42碼的拖鞋套在蕓36碼的小腳上,空出一大截子。拖拖踏踏的聲音隨著蕓從一間房轉到另間房。蕓打開屋里所有的燈,60平米的大客廳里一片燈火輝煌,大魚缸里增壓泵不知疲倦的咕咕冒泡,紅色的、黑色的、彩色的熱帶魚沒心沒肺地上下游弋著,看到蕓走近,又全都聚攏過來。蕓這才想起今天還沒有給它們喂食,挖了幾勺魚餌撒了進去,魚兒們歡快地爭食起來。
蕓抬起頭、瞇著眼看了看客廳的水晶大吊燈,這是去年裝修房子時,蕓和木子一起去挑選的。記得當時,木子看中的是另一款豪華版的,蕓說,家里還是以溫馨為主色調,木子就依了蕓。想到這里,蕓的心又漸漸溫暖起來。
她彎下腰,半蹲半跪著打開音響電源,清澈悠揚的音樂聲從CD機里,行云流水般流淌出來,瞬間充盈了房間的每個角落。這是蕓百聽不厭的小提琴協奏曲《梁祝》,她選擇了單曲重播功能,蕓的心情隨著音樂舒展開來。
蕓直起身,穿過客廳,踏了幾個臺階來到餐廳,打開一角的酒柜,一手拎出一瓶葡萄酒,另一只手夾了一只高腳杯,重新回到客廳。蕓給自己倒了小半杯葡萄酒,她把一條腿蜷起來,放在屁股下面,另一條腿直直地搭在沙發上,整個身子歪在沙發一側。一塵不染的茶幾中間,立著一只水晶大花瓶,里面插著一大把新鮮的百合花,此刻正散發出淡淡的花香。蕓從小就迷戀鮮花,她說女人如花,活著就應該像花兒一樣美麗。沒錢時,酒瓶子里插著從鄉村田間摘回來的野花, 現在有條件了,保潔阿姨會按照蕓的要求,隔三岔五自動幫家里換上當季鮮花。
蕓用二根手指頭夾住細長的高腳杯,手掌托著杯體,順著同一個方向,輕輕地晃動著酒杯,殷紅的液體在杯壁滾動著,很快又滑落到杯底。她抿了一小口,甜絲絲的液體順著食管向下滑去。CD機里演奏的正是梁祝草橋初見時的歡快場景,蕓嘴角往上揚了揚,露出一絲笑意,不由想起了她初遇木子的場景。
那年,全民卡拉OK正悄悄盛起。一天晚上,女友拉著她一起去參加朋友的生日聚會。十幾個年青男女聚在一間包廂里縱情歡唱著。每個人都唱得很賣力,有聲嘶力竭的、有劍走偏門的、當然也有荒腔走板的。在大家眼里,唱得好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沒有什么力量能阻擋騷動的青春。蕓靜靜地坐在一角,無論他們唱得好壞,都給于熱烈的掌聲。后來,拗不過朋友的一再要求,蕓字正腔圓的唱了一曲越劇片段《我家有個小九妹》。剛唱了第一句,全場就戛然而靜,吳儂軟語的戲劇與直白煽情的流行歌曲有著截然不同的氣質。一曲唱罷,驚艷了全場,也驚呆了木子。
自此,也拉開了她與木子的序幕。那時,沒有電話,也沒有任何聯絡方式,木子輾轉從朋友處打聽到蕓的工作單位,在單位大門口接連站了好多天,終于,有一天攔住了下班出來的蕓,他們就這樣戀愛了。木子說,他喜歡蕓的恬靜內秀,在全民浮躁的當下,難得還有蕓這般內外兼修的秀麗女子,既然老天給了他這個機會,他一定不會放過,他這輩子勢必要娶木子為妻。
想起那些花前月下的海誓山盟,蕓不由咧開嘴角笑了。不知覺間,酒瓶已空下去一半,她欠起身,索性倒了一滿杯。
音樂緩緩流淌著,蕓的臉頰也慢慢抹上了一層紅暈,她有些興奮起來。從沙發上蹦了起來,光著腳小跑進臥室,出來時,懷里抱著一個精致的鋁合金密碼箱。
蕓打開密碼箱,左邊整整齊齊碼著幾捆信件,這些都是她與木子戀愛期間的往來情書。粉紅色緞帶綁著的是蕓寫的,粉藍色緞帶綁著的是木子寫的。結婚后,應蕓要求,木子全部上交給蕓統一保管。右邊碼著幾本厚厚的日記本,日記本里忠實地記錄著,他們2000多個日日夜夜艱難創業、耳鬢廝磨及點點恩愛。還有那些寒夜挑燈一起寫下的詩句。其中一幅對聯,蕓最為珍愛,那是木子寫好后專門送給蕓的。
上下聯分明嵌著他倆的名字,妙就妙在,不是明眼人還不容易看出來。
箱子中間位置,放著兩本大紅色的結婚證,結婚證上躺著一只已褪色的紅紙盒。蕓用手在紙盒上摩挲了半天,似乎想打開,想了想又放回去。盯著紙盒發了一會兒呆,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定了定神,重新拿起紙盒打開,紙盒里躺著一只已經褪色的金屬手鏈,斑斑駁駁的銹蝕,仿佛在訴說著它也曾有過輝煌耀眼的美好。蕓右拿起手鏈搭在纖細的左臂上,她清楚的記得,這是拿結婚證前,木子親手套在她左臂上的,只不過當時它通體下下都是金燦燦的黃色。木子面帶歉疚地說,這是鍍金的,等他賺了錢,一定會買一個足金的送給她。
CD里的梁祝依然在一遍一遍地循環播放著,低沉、憂傷的大提琴旋律將蕓拉進了樓臺會。看著手臂上早已黯然失色的手鏈,蕓的心也隨之暗淡了下來。
她突然感到心緒煩躁起來,合上箱子,抄起酒瓶,一揚脖子,幾口就喝了個底朝天。眼神迷離中,蕓瞄了一眼掛在墻上的鐘,不知不覺間,已過了午夜。
蕓心里想,夜深了,該睡了。
蕓神情恍惚的站了起來,搖搖晃晃的走到音響跟前,她想關掉音樂進房間睡覺,手上卻連按了幾下快進鍵,又略調低了一些音量,《黛玉葬花》接替《梁祝》,繼續在空寂的大廳里縈繞開來。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處訴,愿儂此日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聽著黛玉悲悲切切的哭腔,想到林黛玉傾其一生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對賈寶玉至死不渝的愛,最后卻落個花落人亡兩不知。再想到自己對木子死心塌地的愛,最終卻也是落個為他人作嫁衣,蕓不免悲切起來。
過去縱然再美好也都是昨日黃花,該如何面對明早升起的太陽呢?
蕓忽然想起那個挺著大肚子找上門來的女人,那肆無忌憚的眼神,囂張跋扈的神態……。
接下來何去何從,該怎么辦呢?得好好理一理,想一想了。蕓打了個激靈,睡意一下跑得無影無蹤,頭開始生痛起來。
原諒他?
書上不都說了嘛:“人不風流枉少年”。古今中外的書看了那么多,一輩子那么長,哪個男人還不作興有點花花腸子?那個即將出生的孩子怎么處置?那個女人也不是個省油的燈,果真用一點錢就能打發啦?如果那個女人這輩子就像影子一樣貼在他身上,到時候又怎么面對……看別人是尋常故事,輪到自己就成了重大事故。看過千千萬的狗血故事,沒想到這么快,自己就成了現實版的女主。
蕓越想頭越痛,越想越沒有結果,怎么辦呢?事情總要面對呀?
蕓又打開了一瓶葡萄酒。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