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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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美端著獵槍,沒有瞄準,歪著腦袋,眼睛直直地盯著那活物,一如十年前,他們第一次遇見時的那個瞬間。

初冬晴朗的日子里,沒有風,稀疏的云朵像是掉進了無邊的湛藍的大海般浮在天空,太陽明媚卻并不溫暖。川西高原上遼闊的天地間,一片灰黃,這片草原的盡頭,是雅拉雪山,雄偉圣潔,如同一頂水晶皇冠,安戴在大地頭上。雪山腳下有一片金碧輝煌的建筑群,那是新建的佛學院。繞過佛學院穿過草場再往西邊走,轉過幾個山包,晉美看到了山腰上那一處赭色與白色相間的建筑,那是他曾經修行的寺廟,他沒有抬頭,也沒有靠近,只是繞了三圈山下路口處通往寺廟的佛塔,頌了經,就騎著摩托車匆匆離去,他騎的飛快,在草原蜿蜒曲折的路上,幾次差點摔倒,驚動了一群草坡上的牦牛,抬頭望向他。

摩托飛奔至巨人般嶙峋的巖塊下,他停下車,端著獵槍四處搜尋,亂石間一個不顯眼的洞跳了出來,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將槍管伸進去,洞很深,略帶腥味的泥地上,丟著幾塊已泛黑的破布,但卻能看的出那些布料的底色正是僧袍的絳紅,沒錯,就是這里。

十年前一個初冬晴朗的清晨,十四歲的小沙彌晉美,挑著兩桶水,將笨重的絳色棉袍前擺折起來捆在腰間,蹣跚著走向湖邊一條望不見盡頭的路,這條路通向湖的那一側山丘上,山丘的背風處有一間小石頭屋,里頭住著一位老比丘,沒人知道他的年齡或名號,他蓬頭垢面,從不言語,如同尚未完成的泥巴雕像,甚至無法藏在重重皺紋里的眼睛的神色。

這位老比丘是從晉美所在的寺廟里出來的,據說是二十多歲時犯了大戒,便在此處結廬思過、誦經苦修,發愿念誦一百億次大明咒。沒有人知道他究竟在這里呆了多少年,更沒有人知道他究竟念過了多少遍咒語,湖那邊寺廟多年來一直源源不絕地給老比丘提供給養,小沙彌們的修行課之一,就是輪流給老比丘挑水,晉美的教授師父說過,他年輕時也去送過水,而師父如今已經五十多歲了。

晉美是家里的長子,身下還有一個妹妹和一個弟弟。他十歲那年生日,隆重而熱烈,河谷地帶的積雪開始融化,草場上空氣清新而美好,天氣晴朗,很多人都跑來給他敬獻哈達,這場生日以后,他就要出家修行,去寺廟做一個沙彌,他們這片上百公里的遼闊草場,將會因為他的出家,再次得到佛菩薩的庇佑,人們送上了很多祝福的話,希望他將來能成為這片草原上的堪布,給鄉親們帶來解脫的希望。

在藏地,家里的長子才有出家修行的資格。晉美九歲那年的藏歷新年,家里人做出了送他去寺廟的決定,但是至少要在家里準備大半年,等到村里的頓珠老比丘腳傷好了,選一個時日,一起去寺廟。于是他天天都跑到村口的佛塔前繞塔誦經,祈求頓珠快點好起來。

那段時日,晉美沉浸在對未來寺廟生活的遐想中。他以前曾經見到過活佛來到他們草原和谷地舉辦大法會的場景,小小的寺廟早就人山人海,人們身穿盛裝,女人們都身上掛滿了松石蜜蠟和銀器,手里捧著哈達,跪下來接受活佛的灌頂,每個人臉上都掛著笑容,穿著絳紅色僧袍的僧人們團團圍坐,手持各種光怪陸離的法器,聲音低沉地誦經,法會開到一半,金剛舞儀式開場,人們立刻歡騰起來,場面變得無比熱烈,第二天曬大佛儀式,人們爭先恐后圍繞著山坡上巨大的佛像,口中大聲喊著佛號密咒,個個無比歡喜,活佛端坐在另一頭的金剛座上,飽含笑容地看著眼前的盛況。那場景和活佛的形象震撼了晉美,他想如果有一天,自己也能修成喇嘛,坐在活佛的身邊,那是怎樣的一種美好感覺。于是,當家里決定送他去寺廟修行后,愉快的愿望讓他坐在父親犁田的拖拉機上,沐浴著晨風陽光,格格地笑著。

滿十歲沒幾天,頓珠老比丘去世了。頓珠是一年前受的傷,他和寺廟僧團去牧民家作法事,車子顛簸,從車上跌落下來骨折,并且摔壞了臟器。出院后該在寺廟里養傷,可是他卻無比想念家里的老阿媽,天天念叨,淚流不止,于是寺廟派車將他送回到村里。八十多歲的老阿媽眼睜睜地看著他臥床不起日漸消瘦,某天早上,頓珠握著老阿媽的手,說阿媽,我再給你念誦一遍經文吧,今天我會離開,會往生到強巴佛的國度,將來我會在佛那里迎接你。說完,雙掌合十誦最后一次經文后,離開人世。老阿媽說他去世時沒有痛苦,臉上掛著笑容。

晉美在遮著白布的遺體前跪下來認真磕頭,他想看看老阿媽口中所說的頓珠比丘臉上的笑容,但時被父親制止了,阿爸摸摸他的頭,說你獻一條哈達吧。

不能跟隨頓珠去寺廟了,父親便騎摩托車帶晉美去,一路上他即興奮又有些膽怯。寺廟在山腳下湖邊的高地上,背靠著黑色的山體,有一條石子路從坡腳通向大門,寺廟粗糙的土坯墻體厚重扎實,廟門不大,里面房舍也不多,但強巴佛殿高大筆直,屋頂上金色雙鹿法輪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無比莊嚴肅穆,晉美心里升起了重重敬畏,院子分了三層,最底下一層大院西面的位置正在修建新的佛堂,院子里堆滿了木料、磚石和水泥。

出來接他的,正是他后來的教授師父。

師父樣貌慈祥,中矮身材,稀疏的短發,古銅色的臉飽經風霜,僧袍很舊,但是洗的干干凈凈,隔著很遠,就能聞到濃烈的草木香味。

晉美跟著父親一起跪下,給師父磕頭,師父什么話也沒說,雙掌合十還了禮,將晉美扶起來,拉著他的手,帶他去了住處。第二天,受了沙彌戒,領了衣服,就這樣,晉美成了一位小僧人。

一開始父親還會時不時來看看他,時間久了就來的越來越少。剛進入寺廟時,晉美被分配只做點粗活,學習寺廟里基本的操持和戒律,一年后,被送到附近初等佛學院學習。

如此三年,晉美將要從佛學院畢業了,他學會了幾部經文,懂不少佛理和咒語,而且已經參加過很多次辯經,儼然一個真正的僧人,師父說再過三兩年,受了比丘戒,就是真正的出家人了。佛學院離寺廟不遠不近,每天課后,他要走回寺廟,完成他的另外兩個功課,其中一個必修課是制香。

師父是廟里制藏香的高手,他經常搭車去集鎮上買很多種五顏六色的香料,晚上,師父開著昏黃的小燈,火爐里的干牛糞燒的正旺,滋滋作響,整個屋子里都彌漫著花草香、藥香和奇妙草葉子的味道,這時候師父已經將白天打好的香泥分配到幾個小喇嘛手上,每人將香泥放置在各自的案板上,推平,壓整齊,用長刀仔細切均勻,而后坐下來慢慢用手搓圓,晾一晚,第二天拿出來曬,香干透的時候,就會有人到廟里來收。每個寺廟都有不同的收入來源,香客與信徒的供養與捐贈全部用于法堂的修葺興建和佛像貼金彩繪,維持寺廟日常生活開支的手段,制作藏香算是一種。

晉美學會了制香,做的又快又好,師父對他手上功夫比較滿意,經常帶他到集市上采購香料,并給他配了一條念珠,如果念珠上再配上些寶石,就更完美了,晉美心想。但是師父想給他的,卻是藏香配料的訣竅,有一次從集市上回來,師父給他取出一個鑲著寶石的精致銅等子,說這個寶貝我用了很多年了,稱料分毫不差,藏香的秘密就在配料的比例,你試試看。

除了制香,還有另一項非做不可的功課,就是給湖那邊苦修的老比丘挑水,諾大一片湖,可惜是咸水,不能喝,四個小沙彌隔四天輪流一次,每次三個來回,要從寺廟下面的冰河里挑水送過去,把兩個大塑料桶裝滿為止。

晉美挑了水顫悠悠地走在望不到頭的路上,“要是阿爸的摩托車在這里,一邊綁一桶,幾分鐘就到了?!睍x美心想:“要不就買一個大鐵桶,一次多存點水,甚至修個水窖,用一個拉水的車子把水窖灌滿,這樣他就可以每天洗洗臉,也省了我們這樣跑,再或者等我哪天也成堪布了,我就給他做這件事。不過話說回來,這老僧人也真是,寺廟里那么多空著的僧舍,哪怕在寺廟后面山坡上筑個小房子來修行也好嘛,怎么一個人要躲到湖的那邊。”

這個冬天的第一場大雪降臨了,巴掌大的雪片子下了整整一天兩夜,天地之間一片蒼茫,草原和終年積雪的雅拉雪山連成一片冰清的世界。夜里大雪壓垮了新修法堂的木頭梁,天亮以后,師父叫小沙彌們起床,去屋頂鏟雪,清理倒塌的木料,晉美剛穿好衣服,師父說你別干活了,去石屋子看看老師父吧。

“可是師父,雪這么深,怎么去?”晉美一腳踩進齊膝深的雪窩子里,問師父。

“你熟路,慢慢走吧,帶上些吃的,這雪怕是要些時日才能化,天氣預報說,一兩天還有大雪,再帶床氈子吧?!睅煾刚f完帶幾個人去干活了,晉美只得去收拾師父交代的東西,裝了兩口袋糌粑,掛在脖子上,將毛毯子折好背上,帶了墨鏡,拿一根杖子,出了門。

天藍的如同風平浪靜時的大海,晉美在電視上看到過大海,但他覺得大海再大也大不過藏區的天,同樣,大海再藍也藍不過藏區的天,這片純潔澄澈的藍天后頭,有佛菩薩對眾生憐憫的注視,或者說,這片藍天,本就是菩薩的眼睛。勁風刮起了地上的雪沫子,打在晉美臉上,他呼著白氣,在一望無際的雪原上緩慢地走著,平時走熟了的路,如今卻是寸步難行,一腳踩進雪里,另一腳卻拔不出來,剛下山沒走多遠,僧袍就已經汗濕,他摘了氈帽,頭上騰起熱氣。原野上一片寂靜,陽光射在雪上,閃著耀眼的冷光,晉美往上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鏡,環顧四周,嘴里默念著六字真言,腦中閃過那石頭屋子和老比丘的樣子,或許他那結了冰的水桶里,沒有一滴可以喝的水了,要等到雪融化,才能挑水送過去。

近中午時分,晉美爬上了老喇嘛那座土丘,石頭屋子同樣覆蓋著厚厚的雪,煙囪上的雪也沒有融化,說明屋里沒有生火,不詳的預感忽地涌上心頭,他用雙手用力拄著杖,加快步子走到了小屋門口,果然如他所料,門半開著,他喚了兩聲,沒人應,推門進去,屋里宛若冰窖,火爐子里只有死灰,石頭炕上的被褥疊的整整齊齊,其他陳設一樣都沒改變,奇怪的是,水桶里還有大半桶水,只結了一圈冰碴子,地上散了些花花綠綠的風馬,看樣子是開門拋撒時被風吹進來的。

發生了什么事?這個大雪天,老師父呢?晉美腦袋里嗡嗡作響,適才來路上的一身熱汗瞬間冰涼透骨。他把東西放下,走出門外,雪地上除了他自己的腳印,并沒有其他人或畜的痕跡。他想這事糟糕了,趕緊扯著嗓子喊叫,并跑到山脊背后的廁所處去找,依舊四野寂靜,空無一物。他沮喪極了,回到屋里,坐在炕延上呆呆地思索老比丘可能去的方向,猛然間,他聽到了一種遼遠的尖銳的呼叫聲穿透石墻進入耳中,他趕緊站起來去到門口,卻又什么都聽不到了,他不確定那是一種什么動物發出的聲音,從小在牧區聽慣了馬牛羊和多種野生動物的叫聲,但剛才那聲音似乎沒聽過,但卻隱約有一種無比熟悉的感覺。

晉美慌慌張張趕了回去。把他所見到的情況告訴了師父。師父思考了一會兒,說我還是把這事報告給上師吧。當天下午,上師就派人去報告了當地宗教主管部門,部門領導很積極,派了幾輛車,抽了十多個工作人員,和寺廟的人一起尋找失蹤的老比丘。當地公安也參與了進來,并且詳細地詢問了晉美當時發現老比丘失蹤的情況。晉美誠惶誠恐地敘述了他所看到的一切,唯獨沒有說他聽到那一聲奇怪的、遙遠的聲音,或者,只是自己聽錯了呢,沒有眼見的事情,不能胡說,這也是他們修持的佛法里重要的戒律。

在沒輪胎深的雪地里面,所有人足足找了兩天,方圓上百里,完全沒有老比丘的任何痕跡,大家推測,或許在大雪沒有下之前,他可能就已經離開了,至于他去了哪里,沒有留下任何的線索,哪怕一絲痕跡。晉美沒說話,但他心里清楚,老師父絕對是早上走的,那水桶要是沒人攪動,超不過一日,就會結冰??赡芩マk什么事了吧,應該在下一場大雪降下來的時候,就會回來。

三天以后,又一場大雪紛沓而至,鵝毛般的雪片子被寒風裹挾著,整整下了一晚上。早上,天放晴了。潔白的雪映著陽光,晃的晉美大清早睡不住,他起床洗漱后第一件事,就是到寺廟外邊的土坡子上四周瞭望。這也是寺廟的一個傳統,特別是上師出門弘法的日子,他們都會在這土坡上眺望,盼望著上師歸來。這幾天,晉美一直沒睡好,他想老師父辦完事之后,會不會自己走回寺廟,如果他回來,那么大年紀,肯定需要年輕人去把他攙到這里來,他希望用盼望上師弘法歸來的愿力替老比丘祈福,雖然他自己一直無法了解到老比丘過往的故事,甚至不能夠理解他,但是,在藏地,哪怕是最卑微的生命,也是受佛菩薩庇佑的,眾生皆平等。

打開大門后,晉美發現寺廟側邊的小路上停著一輛白色越野車,靜悄悄的沒有動靜,從輪胎吃雪的深度來看,至少昨天后半夜就停在這里的。晉美好奇的走過去,車門突然打開,跳下來一個中年男人,帶著墨鏡和口罩,看不清楚長相,戴著一頂厚厚的皮帽子,穿著毛領的皮衣,膝蓋上綁著厚厚的護膝。來人走到他面前,雙掌合十,念一聲扎西德勒,一開口就知道是漢人。晉美給他回了禮,只聽那人說:“小師父,我有一事相求,你隨我來,給你看個東西?!睍x美跟他繞到了車后,那人打開后備箱,里面放了一些雜物和一個紙箱子,箱子上有斑駁的血跡。晉美吃了一驚,喉嚨上像有什么東西卡住一樣,發不出半點聲音,只是驚恐地睜著眼睛,盯著這只箱子。來人把箱子抱下車打開,箱子里面是一只灰黃色的毛茸茸的小東西,像一只小狗,渾身的毛被車里的暖氣熱的濕漉漉的,趴在紙箱地上一動不動。

晉美問他,這是什么東西?那人說,小師父,我是從外地來這里做藥材生意的,昨天夜里我開車趕路,遇上了大雪,路過一個埡口的時候,看到了一只受傷的的老狼,我攆了一程,攆到了狼窩,老狼跑了,窩里有兩個狼崽子,一個已經凍死了,剩下這一個沒死,我怕凍死,就把它抱了起來,放在了我的車上,這可是野生動物,我不可能將它帶走的,剛好,開車路過你們寺廟,我就想把這狼先放到你們寺廟,請你們先養一段時間,如果遇到合適的機會,把它交給當地的野生動物保護部門。

晉美看著這毛茸茸的小東西,拿不定主意,他說你等等吧,我回去問一下我的師父。晉美轉身回去,僧人們已經在經堂開始誦經,他趕緊溜進去,殿堂里莊嚴肅穆,晉美不敢言語,也跟著一起誦起經來,他心里想,那就讓那人在門外先等一等吧。

誦完經后,他趕緊跑到師父跟前說了這事,并請師父出去看看。幾個小沙彌跟隨著師父走到門外,發現地上只有兩行車輪胎印,那輛越野車已不知去向,箱子還留在地上,晉美趕緊打開紙箱,發現那毛茸茸的小東西的身上的毛已經被冷風吹的幾乎要結冰,晉美抱起紙箱子,看著師父。師父念了一聲佛號,說既然緣分來了,就先收養著吧,不要凍死餓死,晉美心里一陣狂喜,在幾個小喇嘛的簇擁下,把這只小狼抱回了住處。

按規矩來說,寺廟只可救助野生動物,但絕不允許收養。在寺廟周圍,經常會有一些野鹿或者其它野生動物,在冬天大雪覆蓋的時候,來寺廟找吃的,這時候小喇嘛們就會拿玉米粒和青稞粒放到這些野生動物的面前,人與動物相處的特別好,彼此信任,互不相害,但是收養一頭小狼,以前還未曾有過。師父說,寺廟有寺廟的規矩,我們這是古剎,不能在這里把規矩給破壞了,這只小狼歸你管了,喂一段時間,合適的時候,打電話叫動物救助站的人來帶走它吧,就這樣,晉美就成了這頭小狼的臨時主人。

晉美出生在牧民家庭,常年在草原上生活,一年中只有冬春兩季時間住在河谷里的家中。草場上經常會發生羊群被狼襲擊的事,但是,晉美卻從未跟一頭狼這樣近距離相處過。他從小就知道,這種神奇的動物,只存在于神話故事中,據說,藏民族的史詩里的英雄格薩爾王化身為狼而最后升天成仙。而這些年,狼這種動物被漢地人們徹底神話,大力鼓吹狼的團隊合作、狼的堅韌不拔,仿佛狼理所應當要坐上食物鏈的頂端。其實在藏區牧人看來,狼一半是遙不可及的神話傳說,另一半則是半夜攻擊家畜的饑餓野獸,很少有人親眼目睹狼襲擊羊群的現場,但早上總能在羊圈里發現喉嚨被咬斷或渾身是血的羊子。人們對此恨之入骨卻又無可奈何,只能防范,加固羊圈。奇怪的是,近年旅游的人多了,狼也仿佛消失在了人們的視野當中,也很少有人提及。晉美想起來老比丘消失的那一天,他聽到的那遼遠而低沉的嗥叫,會不會就是狼的叫聲呢?

小沙彌們對于小狼的到來特別好奇,他們枯燥的寺廟生活,因為小狼的存在,有了無限的樂趣。每天晚課結束后,十多個小沙彌一窩蜂跑到晉美屋里看小狼,逗它玩,有些還會切一些肉來喂小狼,小狼顯然吃不動肉,于是他們便給它喂牦牛奶、酥油茶,并鬧哄哄地商量著為小狼取個名字,最后定奪權自然在晉美這里,他摸著小狼灰黃色的絨毛,說給個保佑長命的,叫次仁吧。

一個月過后,小狼的毛長得油光水滑。在晉美看來,這頭小狼其實跟一只狗沒什么區別。他們牧民的帳篷外邊,始終會拴著一條巨大的、如獅子般威嚴壯實的藏獒,這是牧民最忠誠的伙伴,是看家的好手,人們口口相傳的藏獒救主的故事,并非杜撰。而且牧民從不把藏獒當成一條看家護院的狗,而是把他當成了自家的人。所以,晉美從小就對狗這種動物有著天生的喜愛與憐憫,他覺得狗很可憐,甚至所有的動物都很可憐,它們跟人不一樣,人會表達各種情緒,會表達憤怒,也會表達歡樂,會說出來、唱出來,但是動物不會說話,他為此傷心了很久,直到學習了佛法的輪回,明白這些在畜牲道里掙扎輪回的動物真的需要用佛法慈心來救度,這才解開他心里的疙瘩。他每天精心照料著小狼次仁,這是他和狼的緣分,如果有一天次仁長大了,能夠獨自去捕食,他一定會把它放歸到草原上去,最好不去救助站,萬一將來將它送給了動物園,關在一個狹小的鐵籠子里過一生,實在是一種罪過。

隨著小狼一天天長大,師父對晉美如此熱衷照顧小狼提出了異議,他說,狼始終是狼,更何況,狼是保護動物,你再用心,遲早是要送走的,最近寺廟要做大法會,等我忙過,就給救助站打電話,狼留在身邊,不是那么好照料的,它要吃肉,將來再長大一點,可能會傷人。

師父的忠告和批評讓晉美感到很委屈,他一個人抱著小狼遠遠地離開寺廟,在焦黃的、寒風冽冽的草原上走來走去,小狼跟在他身后,一路跌跌撞撞。晉美躺下來望著藍的讓人害怕的天空,他不愿去想將來次仁可能會傷人這件事,也不愿去想次仁將要被帶走,次仁窩在他胳膊彎里,澄澈的眼神仿佛能穿透他的靈魂,晉美坐了起來,撫摸著次仁的短毛,暗自下了個決心,他要想個辦法,不能讓救助站的人將次仁帶走。

幾天后,在寺廟后山上背風處,晉美用石頭壘了一個小窩,地點很隱秘,沒有其他人知道。有時候他從佛學院回來或者寺廟里誦經結束,會帶著次仁像往常一樣去土堆上眺望,趁其他人不注意,悄悄的繞到寺廟后邊的石崖下,每次都帶一些柔軟的草木、破毛氈,打算師父一旦哪天要給救助站打電話時,他就把次仁帶到這里來安頓,次仁躺在這個石頭小窩里打滾,顯然它很喜歡。

然而,晉美的這個舉動,到底還是被師父發現了,師父沒有讓他去把那窩子扒了,卻第一次生氣對晉美說,你這樣會造成錯誤的,私養猛獸,是寺廟所不允許的,我這就給動物救助站打電話。晉美回屋后,心情沮喪極了,次仁卻完全不知道主人的心情,依舊像往常一樣,在他腿間竄來竄去,蹲在地上露著白森森的牙齒,一雙灰黃的眼睛直勾勾盯著他,等待著晉美拋食物給它。

第二天,救助站的人來了,兩個穿著臃腫皮衣的工作人員站在寺廟的門口和師父交談,晉美站在宿舍門前的石階上,懷里抱著小狼。師父招呼他把小狼抱過來,他不情愿地把次仁遞給了工作人員。那是個黑臉膛的大叔,他接過小狼,轉手給了隨同人員,拍了拍晉美的肩膀,轉身走出去。晉美趕緊跟著他們走到寺外,看到他們開了一輛污濁的皮卡車,車上拉著一個粗鋼筋焊的鐵籠子。顯然他們誤以為狼崽子已經夠大了,需要大鐵籠子裝,抱狼的人站在鐵籠子前看了看,徑直把小狼抱進了駕駛室。晉美看著漸行漸遠的那鐵籠子,想到以后次仁可能一直會被關在那里面,心里不由地難過,甚至想罵人,心里頭一次升起了深刻的嗔怒。

次仁被帶走后,晉美的功課做的心不在焉,晚上搓香也老走神,師父看出他的心思,跟他說,從明早起,你比其他人要再多誦六遍經文,晉美吃了一驚,要知道平時誦經一遍至少要半個小時以上,這六遍,要多久?他心里犯嘀咕,師父說,每一次貪嗔癡升起時,用心對治都會是修行路上的一次進步。他知道晉美不一定明白,就說你老老實實念經就是了,功課不能懈怠,手上的活計也不能馬虎,時候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晉美在師父面前不敢造次,只得壓著心里的不快。

加誦了十多天經文,晉美心里恍若有所悟,悟了什么說不出來,只覺心緒開始平靜下來,這幾年寺廟生活及讀誦經典的熏習,讓他對人生之苦常有所思、若有所悟,常常會覺得自己已然開悟解脫,但又很快在成長的煩惱里忘記自己出家修行的目的,究竟煩惱什么,自己卻也說不上來,總感覺不像傳說中的具德上師們從小就親近佛法,并確定終身意義就是修持佛法,他感覺廟堂生活也并非他小時候所向往的那般熱烈莊重,而是充滿了枯燥和迷茫,喜樂是有的,但是孤獨與清苦卻是恒久的。他在繁復的誦經中暫時靜下心來,不去想次仁,回到住所,把喂養次仁的器具收了起來,想著以后若有其它小動物受傷需要養護,也許還能用得上。

又一個凄冷的清晨,晉美照例早早起床,在太陽還未越過東面的遠山之前,站到寺廟外的土堆上向東眺望,那是堪布上師出門到內地弘法的方向。剛邁出門,突然有一個毛茸茸的小東西猛地一下串到他面前,把他嚇了一大跳。晉美一低頭,瞬間淚水涌出眼眶,是次仁!這個渾身布滿灰土的小東西,正是小狼次仁,雖然有段時間沒見面了,但是他們彼此一眼就能認得出對方。

晉美趕緊將次仁抱了起來,拍拍它身上的灰土,菩薩哦,這是在做夢嗎?這小家伙是怎么回來的?隨即,他將次仁包進袍子里,拔腿朝后山跑去。

在之前壘好的石窩處,晉美看到地上滿是撕扯碎了的棉布塊和毛氈,那是他之前帶來給次仁墊到窩里取暖用的。他朝窩里看看,立刻斷定次仁已經住在里面了,而且不止住了一天。晉美一陣狂喜,他將次仁放進小窩里,用石板擋住口子,轉身快步下山,早課已經開始,他進入經堂,悄無聲息地坐在師父后面,誦起經來。

傍晚時分,晉美偷偷溜出寺廟到了后山,他給次仁帶來了一些用牦牛肉和用玉米、青稞碾碎了拌在一起做的食物,還有半瓶羊奶。次仁顯然餓壞了,流著哈喇子,嗓子眼里發出低沉的聲音,晉美怕它吃的太多,就分幾次喂給它,但是小狼卻不滿足,叼著食物躲進窩里,吃完后出來撲扯晉美的棉袍。晉美看著這小小的野獸,心想這狼果然是有靈性的,就像以前聽阿爸講的飛狼的故事,那偷羊的狼能從兩米多高的羊圈上進出自然,如同長了翅膀,而眼前這只小狼,多半是從救助站跑出來的,救助站在鎮上,離這里起碼有四十多公里,這小家伙是如何認得路,如何不被人發現跑回來的?它又是如何能找到這只來過一兩次的石窩子并且能在里面安住下的?這一切都像是一個夢,晉美覺得,這一定是冥冥之中佛菩薩的安排。他跪下來,五體投地向著身后的高高聳立的黑的山體磕頭,口中反復地念誦著六字真言。

沒過兩天,在制香的晚課上,師父跟大家說,救助站的人十多天前給他打過電話,說那天來帶走的那條小狼,帶回去救助站后見它病怏怏的,不吃不喝,怕它有不良癥狀,救助站條件有限,就帶它到縣里的救助站去,車子開到寺廟附近,司機下來跟熟人打招呼,一回頭,放在駕駛室里的小狼不見里,慌的司機到處找都沒找到,還跑來問寺廟,我估計是跑到荒野里去了,這么冷的天,畢竟還是一條小狼,就不知道能不能活下來。說完,長嘆一口氣,晉美沒吱聲,搓香卻更起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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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明媚的陽光打在那活物身上,雖然看起來已有些蒼老,沒有一匹少狼的那種英氣,但卻多了老練與沉穩,光滑的皮毛證明它活的很好,在大雪來臨之前,沒有挨餓,至于是捕食了野兔,或者咬死了山羊,那都不過是別的高原狼干的,眼前這東西,卻可能是個吃人的主。

晉美右手持槍,左手放下來做了一個挑釁的動作,這個動作十年前他做過無數次,那活物沒有動,蹲在地上直勾勾地盯著晉美,那眼神深邃的如同一個深不見底的坑洞,讓人不寒而栗,完全沒有多年前四目相對時的那種自然、依賴與溫暖,一瞬間,晉美幾乎要否定自己的判斷,或者,這只高原狼并不是他苦苦尋找了兩三個月野狼次仁,但這念頭一閃而過,隨即他又雙手舉槍,眼睛瞄在準星上。對峙中,那狼無意識地張了一次嘴巴,晉美看到那排白森森的獠牙右側,有一個明顯的缺口,那是掉了一顆狼牙,而那顆狼牙,曾經掛在晉美的脖子上,沒錯,就是次仁!

川西高原廣袤遼闊,人們多居住在海拔3800米以下的河谷地帶,每個村寨都有佛塔,每日的勞作之前或勞作之后,人們都要繞塔誦經,捻著包漿的手串,用系著藏銀金剛杵的皮繩子來卡珠子計誦持佛號密咒的數量,這是藏民自然而然的生活方式。自然,寺廟也不會離大的村莊太遠,一來方便人們到寺廟朝覲,二來寺廟生活所需也能方便獲取,佛是眾生的佛,廟也是眾生的廟。晉美所在的寺廟卻建在遠離村寨的草原盡頭,傳說一千多年前,文成公主進藏,遭遇大雨,馬車陷在泥塘里出不來,文成公主取下耳環拋在空中,耳環落地處,金磚墊地,馬車平安出了泥塘,后世為紀念文成公主的大德,此地便修起了寺廟,一茬茬傳下來,沒有人說的清到底有多少年,寺廟在雪山腳下,如同一顆金印鎮在案頭上,護佑這這一片祥和之地,有寺廟的地方,只有解脫和往生,只有清規和戒律,卻沒有憎怨與屠戮,然而,如佛經所言,世上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都無法保證永久的固持,這遠離人群的方外之地,也因為一些細小的事件,開始發生變化,正如同世上一切秩序崩壞的開始,大都始于一些無意的事件。

沙彌晉美十六歲時,個頭已經長起很高了,嘴巴上也有了細小絨毛胡須,和其他愛喧鬧的僧人不一樣,他總是安安靜靜地坐著,功課做的也不錯,師父已經讓他獨立掌握等子了,他心平氣和地將各種名貴香料稱好,遞給師父,師父在一邊調制香泥。每天功課后,他都會一個人帶著念珠去寺廟外繞寺誦經,從沒有人懷疑他出去做什么。他悄悄轉到后山,輕聲呼喚,就會有一頭半大的狼從石窩子里鉆出來,這條狼修長健碩,白色的臉頰毛,深褐色的眼眸,威風凜凜,看到晉美,露出白森森的牙齒,隨即便用脖子來蹭晉美的腿,這是野狼次仁,一年多的年時間,它已然長成為一頭少狼。

以前小狼還吃些雜著肉的谷物,長到一歲左右,它對晉美帶來的食物已經完全沒有任何興趣,倒是晉美常常能在窩子跟前發現土拔鼠和野兔的殘骸,雖然他每次來看次仁都會將那窩子口堵死,但次仁卻總會想盡辦法出來,重要的是,它已經學會了捕食。有些動物不同于人,人的生存技能需要反復教練,狼善捕食卻是天性,就如同藏地民眾對佛菩薩的信仰,常常讓內地人感覺到不可思議,特別是對磕長頭轉山朝圣的藏民,內地人都抱有極大的好奇,他們弄不明白為什么藏人會如此虔誠地信仰佛教,是經過了怎么樣的一種熏習教化或者用什么樣的方法才能造成全民信仰的狀況?想不明白。但是藏民卻似乎從不思考信仰的問題,甚至,連什么是信仰都不知道,他們只知道禮拜佛菩薩是與生俱來的本能。

看著日漸長大的次仁,晉美知道這個小窩子已經住不下了,必須尋找新的窩子。他爬到了更高的山坡的背后,直到遠遠地看到了銀光閃閃的大湖像面鏡子一般置在草原上,寺廟只剩下了紅白金色的一團,才找到一個天然的山洞,他丟了幾塊石頭進去,聽回聲山洞很深,是一個理想的藏身之所,他將次仁安頓了進去,照例封住了洞口。他計算從寺廟來回的時間,往返一次至少要四個小時,如同天天來,怕是要引起其他人特別是師父的懷疑,只能每周來一次。

然而,山洞顯然關不住一頭瘋狂成長中的狼,每周一次的少量肉食,根本無法滿足次仁的胃口,它開始變得修長而羸弱,需要大量的新鮮的肉食,于是每周晉美來看它,都會發現被掀翻的擋石或者地上扒的坑洞,洞里面也傳出動物尸體內臟的味道,他明白次仁已經長成了一頭真正的高原狼。

第一場小雪融化后,阿爸打來電話,說阿媽生病了,想晉美。于是晉美回了趟家,在阿媽床前服侍了五六天,看著她精神狀態好轉,就放心下來,但卻感覺到心里有些別的不踏實的東西在亂踹,就告別家人返回寺廟,他不讓阿爸送他去,說要去鎮上給寺廟辦事,自己搭了車走了。

從鎮上回寺廟后,他神神秘秘地將一個大黑塑料袋子提進寢室,不一會兒又提了出來,一溜煙上了后山,那袋子里裝的,是他給次仁買的牛棒子骨。

剛翻過山脊,猛聽得一聲吆喝,見幾個人從另一側山頭跑過來,手里提著長棒子,他吃了一驚,問到你們跑啥?

一人邊跑邊說,快!前面山頭發現狼窩了!

晉美腦袋嗡的一聲,心說糟糕了,丟下手里的袋子跟著他們跑起來,遠處懸崖下那狼洞邊上,已經圍了不少人,火堆點起來了,濃煙子直往洞里罐,晉美邊跑邊喊住手!住手!但喉嚨里卻有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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