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多年前,Ben大學畢業,與幾個同學一起奔向了祖國最南方的一個國際兒童教育機構,開創他們的事業,闖蕩他們的人生。在這個機構里,他給自己取了一個英文名字Ben,從此他便以Ben自稱。這個機構曾經紅火一時,若干年后漸漸衰敗。曾經一同奮斗的伙伴也大都轉了行,各自謀生。在深圳制衣行業最興盛、國外大牌訂單源源不斷的時期,Ben也轉戰到深圳,轉行制衣行業,成為生產調度方面的高管。
初冬時分,我在深圳有個短暫的會議,在去與不去之間猶豫良久,終于踏上旅程。走出深圳機場的一剎那,想起久未與他聯絡,便即時拍了一張深圳機場天花板的照片微信發給他。旋即便收到他回復的消息,問是不是到深圳了,說讓等他下班一起共進晚餐。
我住的地方在深圳南山區的大學城,約莫晚上七點的樣子,他駕車從東莞匆匆趕過來。多年未見,來不及細細端詳,一陣寒暄問候之后,他便紳士般地幫我拉開車門,我們各自上車,準備去找吃飯的地方。
他依舊是大學時期的那副簡單隨性。說好了要請我吃飯,卻并沒有策劃好要請頭一次來廣東的我吃些什么。駕著車子帶我去了附近一個相對熱鬧的居民區一樣的地方,好不容易停下車兜兜轉轉尋了半天,除了驢肉火燒、桂林米粉之類沒有廣東特色的街邊小吃店外,我們竟然找不到一家稍微像樣點可以坐下來聊聊天的店面。于是我只好以大眾點評做指點,選了一家口碑不錯、貌似應該是廣東特色之一的潮汕牛肉火鍋店,一路用百度地圖導航帶著我們過去。雖已過了晚八點,店里依然人頭攢動,座無虛席。等了一會兒,好不容易找到一張空桌坐下來。他還是那樣一副萬事不操心的樣子,菜單看都不看一下一揮手就推給我說:“隨便你點什么!”。好吧,我就當完全領會他是為了讓我這個客人歡喜、滿足我口味的本意吧,在陌生的異地當家做主起來,一邊點著菜品,一邊讓他先去調料臺自配他的小料。
火鍋和菜品都上來的時候,店里已經安靜了許多,陸陸續續開始空出一些桌子,不再翻臺了,終于可以安坐下來好好吃東西也好好聊天了。他卻不怎么動筷子,就只是開心地在對面坐著,一雙大眼睛火辣辣地一直盯著你看,也不怎么說話,安靜地等著你找話題帶他聊天。
奔波了一天,只在中午時分吃了點飛機上的份餐,我已經餓得前心貼后背了。顧不上形象,也顧不上吃相,我一邊毫不客氣地狼吞虎咽,一邊東拉西扯地與他胡亂聊天。
他想不起要問我什么,于是都是我話趕話地在問他。問他什么時候換到了現在這份工作,工廠經營狀況好不好,什么時候買的房,工作的地方離家有多遠,孩子上幾年級,備戰高考有哪些打算,等等。當問到他愛人在做什么工作的時候,他的回答令我有些意外,話題于是集中到他愛人身上。隨著話題的深入,我的心也跟著慢慢地憂慮起來。
Ben說,他的愛人因為身體不好,已經無力工作了,所以現在就在家休息、治病,調理身體。我嚇了一跳,忙問是不是有什么要緊的病。他說,倒也沒有什么大病,只是比較胖,身體發沉,容易累,畏寒肢冷,胃口也不好,嚴重的時候站一會兒都會喘不上氣來。
聽著他的描述,我這個不大懂醫和養生之人也隱隱覺得似是痰濕之癥,便問他是不是因為這邊的氣候太過潮濕的緣故?Ben說,可能與氣候有些關系。他說他家住在山腳下,因為有山風穿堂而過,即使在廣東最熱的夏天都不需要開空調。有時候從遠處看去,他家就如同在仙境一般,云霧繚繞地被環山的云霧包裹其中。但是空氣的確太過濕潤,家里的墻壁上會有空氣凝結的水跡沿著墻壁一道道滾落下來。所以不得已,他們買了抽濕機。
Ben又說,也不全然是因為氣候的關系。也是因為她從小就不懂得照顧自己。她自小生長于湖北,小時候有一次冬天下大雨,她把自己的大衣脫下來給小朋友穿上,而她自己淋得盡濕,冷得透心寒涼,隨后就大病了一場。
Ben還說,生孩子時候,月子里也沒有養好。孩子出生的時候也是冬天,當時他因公出差在泰國回不來,她于是便回武漢娘家生產。武漢的冬天也是極冷的,偏偏孩子出生時大概是肺里嗆了羊水,生下來便被送到兒科病房救治。屋漏偏逢連陰雨,孩子太小,打點滴時血管被扎漏,發現藥液滲透在頭皮里的時候已經有些晚了,藥水已經將硬幣大的一小塊頭皮腐蝕到潰爛,可見頭骨,從此以后這一小塊頭皮就再也長不出頭發了。所幸還算發現得及時,再晚些發現,孩子或許就沒命了。這么幾經折騰,月子中的她一直在揪心奔波操勞之中惶惶渡過,不得休養,也就落下了病根。等他趕回來的時候,孩子已經出院了,一切也都已經安定下來了。這段往事聽得我有些心痛,我嗔怪地看著他,覺得他好對不住妻兒,不禁有些替她抱怨:“怎么關鍵時刻這么指望不上你啊……”
問及現在如何治療與調養,他又含混說不清楚,只說一直在治,針灸、拔罐、紅豆薏米湯……,我建議的各種方法似乎都有用過,還是有一些效果,已經開始見好。他說他工作的地方離家好幾十公里,六天工作制且晚上經常加班,所以只有周六晚上回去看一下,周日下午便又要駕車回廠了。而且雙方的父親均已離世,目前兩位年逾八十的母親都被接過來與他們一起同住。
Ben幾乎不管家,兒子馬上要高考,自己身體不好,還要照顧兩位老人……我不禁有些憂心,對他說:“天哪,家里全靠她一個人支撐,她身體不好,而你又不大會照顧人……”Ben連忙回答說,兩位老人身體都很好,而且爭相疼愛著她,她反而很受寵什么也不用插手的。聽聞此言,心下釋然一些。于是便又轉了話題,問他一個人掙錢養家是否輕松,有沒有經濟上的壓力,等等。
想想還是不放心,終歸還是覺得可能她寒濕之氣過重,已經傷及臟腑。廣東過于潮濕的天氣,終是不利于她的養病。于是建議他,可否考慮等兒子高考過后,為兩位老人請個幫忙做飯的保姆,讓妻子到北方調養一陣子,或許會對她身體好些。
因為第二天一早還要上班,晚餐過后,他送我回賓館后,又匆匆趕回東莞了。
第二天整整一天的會,中午也未得休息。晚餐過后,又與幾個同仁結伴去南方科技大學參觀,回到賓館已經晚上十點多鐘了。困倦至極,洗漱過后倒頭便睡過去了。第二天一早醒來,看見Ben頭天晚上給我的留言:“明早與我家那口子大約九點半左右來接你,另外還有一位高中同學的女兒一起,她剛過來不久。三個女人一臺戲,你們唱戲,我負責看戲,兼職司機?!苯K于要見到他的妻,心中竟有些期待,好奇嫁與他的究竟會是怎樣的一位女子。心中還勾起一絲八卦:“咦,高中同學的女兒……這位高中同學,莫不是初戀?”莞爾,回復了一句“好!”,便趕緊起身洗漱、早飯、打點行裝,準備退房了。
一切收拾妥當,Ben的電話也來了,說是已經到了樓下,連忙提了行李下來退房。辦完手續,Ben一邊幫我提過箱子,一邊問:“有沒有想好要去哪里?”我茫茫然答道:“不知道啊,反正哪里都沒有去過,帶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吧?!边@一次,Ben顯得運籌帷幄起來:“那我們就先去世紀廣場,如果有時間的話,再帶你去深南大道看看。”“好啊好??!”我應允著,又滿懷疑惑:“世紀廣場是什么樣的地方?”Ben回答說:“世紀東方服裝市場,是一座專門以外貿服裝批發為主的商業中心”。欣欣然,估計別的朋友是不會想到帶我去那里的,也只有他做制衣行的他才想得到,也有耐心陪我逛。
走出賓館大門,來到車前,Ben為我拉開后排左側的車門,他自己則走向后備箱幫我放置行李箱。Ben的妻坐在前排,一直回過頭來目光迎著我,一邊笑著,一邊輕聲柔柔地與我打著招呼:“你好!”我也笑著與她問好,一邊粗粗地打量了一下她,臉部有些豐滿,皮膚也有點黑,一根發繩簡單地將頭發束在腦后,身上穿著一件黑色鏤空的七分袖長衫,胳膊也比我粗一些。她的模樣不是很秀氣,性情卻是極其溫婉。我的旁邊還坐著一個20多歲的小姑娘,身材嬌小,皮膚白皙,非?;顫娍蓯鄣?,側過身來叫我阿姨,我連忙又轉過頭來與她也打招呼。不等Ben坐進車來,車內三人已經見面熟地嘻嘻哈哈笑成了一片。一陣歡快的相互寒暄之后,Ben也坐進車來,一邊系好安全帶,一邊為我們做相互介紹。其實在他介紹她們之前,她倆已經各自做了自我介紹,只是好慚愧,一向不大善于記人的我,還是沒有記住她們的名字。
Ben把設好導航的手機塞到正在回身與我們聊天的妻的手里,然后發動車子調轉車頭,朝著世紀廣場的目標駛去。Ben妻說,之所以選擇去世紀廣場,是覺得那里的服裝檔次最合適,做工也大都比較精致。親戚來有需要的時候,他們也會陪他們去那里。Ben妻的解釋讓我有些期待,一定要有所收獲才能對得起他們的良苦用心啊。
我們三個坐在車里,全然不管車子開向何方,嘰嘰喳喳地聊天。Ben妻總是不緊不慢輕輕柔柔的,小姑娘也總是活潑爽快心無城府的,與我們在一起,一點兒也不覺得我們老來無趣。一路上也不知我們都聊了些什么,一陣一陣的笑聲仿佛要把車頂都掀翻了。
Ben并不加入我們的交談,像是變了一個人,有些嚴肅,一副很是操心的樣子。他安靜地開著車,偶爾會側向右邊,輕聲追問拿導航手機的妻,前面要不要上橋,下個路口要不要拐彎,還有點嗔怪她導航不夠盡心的意思,等候紅燈的時候還會搶過手機來研究一下下一段的路線。有時候唬得Ben妻連忙吐吐舌頭終止了與我們的閑談,一邊陪著笑撫撫他的肩膀表示安撫和歉意,一邊柔聲地接著幫他指路線,輕聲慢語不急不燥。我坐在后面也悄悄有些咂舌,在妻的面前,Ben還是蠻有威嚴的。
出乎我的意料,這個大規模的服裝批發市場,竟然也是在屬于南山區的市區內,車子拐過幾個彎之后,很快就到達了目的地。下車張望,這是一大片一棟挨一棟的多層樓房。他們說這里原來是深圳制衣行業最興盛時期的制衣廠房,后來廠家陸續撤了,這里便慢慢變成了服裝批發的集散地,全國各地的商家都來這里批貨。
Ben妻女主人一般帶著我們開始一棟樓一棟樓地掃街。一邊給我們帶路,一邊說好幾年沒來了,都生疏了,記不得哪里是哪里了,就隨便瞎逛逛吧。她總是柔聲細語地,安詳又從容,周到地照撫著每一個人,令每一個人都感覺舒服輕松又自在。Ben又開始凡事不操心了,小太爺一般悠悠哉哉陪在最后。大家走在一起的時候,才發現Ben妻要比Ben高大許多,身形也比他寬厚許多,站在一起,就像一個其貌不揚的姐姐帶著一個尚在生長中的弟弟一樣。
我們漫無目的地穿行在商鋪的走道中,掃了幾棟樓也沒有邁進幾家商鋪里仔細看看。心下覺得,這樣不行,一定要先確立個目標才好,否則一定找不到感覺。沒有收獲倒不要緊,但不能白費了他們這樣費時費力陪我的心思。于是,決定先看看心儀已久的黑色羽絨服。
目標一確定,大家逛起來就立馬有了針對性??吹接匈u羽絨服的店家就走進去仔細看看,有看著差不多的樣子就穿上試試。先在一個店里試了一件,感覺還好,只是說不上特別喜歡,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再看看再說。又走過兩棟樓,在另一家里試穿了一件韓版寬松款的,大家一致都說好看,我自己也很喜歡,有些動心要買了。只是感覺有些薄,擔心禁不住北方的寒風,一時下不了決心。Ben聞言便上前仔細摸了摸衣服內膽,說按行規應該是有兩層內膽才對,這款只有一層。Ben妻也發現有些細小的絨絲從針腳處齜出來,更是加劇了對其質量的不放心。猶豫再三,還是放棄了。
又轉了兩棟樓,一棟樓二層的一家店,從門口路過時候便是很有感覺的樣子,我們便不約而同走了進去。還未仔細瀏覽,Ben妻便從衣架上取下一件黑色長款雙排扣的羽絨服遞給我說說:“試試這件?有些衣服要穿上身才知道好看不好看?!蔽铱戳丝匆路龉し浅>殻p排扣的款式,還有一個腰帶。心下有些猶豫,由于身材的關系,一直不大敢挑戰這等款式,不過盛情難卻,還是一邊嘟囔著“我的身材最不適合有腰帶”,一邊套上了衣服。沒想到,衣服穿上身后,竟是眼前一亮,非常合體,還很顯苗條,所有人一致拍手叫好,我也滿心歡喜毫不猶豫地說:“就它了!”。Ben妻笑著說:“這是真的看上了。”然而店里的現貨并沒有我的碼,得從庫房調貨,下午才能送到。Ben記下了他們的店址和電話,跟他們約好下午三點之前一定將貨送來,我們便離開了。
隨后轉進一家專賣男裝的店,我為先生選了兩款T恤,還為兒子選了一條據說時下非常流行的褲子,但是有些拿不準尺碼。Ben妻問了問他倆的身高和身材,就幫我選定了尺碼,她說:“我家先生和兒子衣服尺碼我比較熟悉,一般一眼就能看出衣服尺碼合適不合適。”她也為Ben選中了一件質地非常好、領邊鑲著姜黃色印花的黑色T恤,塞到Ben的手中說:“周大人,你試試這件吧,你文氣,穿這件一定好帥!”Ben穿上之后,果然精神而儒雅,令人眼前一亮。大家都有收獲,一片歡喜。
在另一家男裝店里,又各自買了休閑式西服和襯衫,小姑娘還買了一雙鞋,購物便告一段落,準備午餐了。大大小小好幾個包,全部都由Ben拎著。我覺得不好意思,想要分擔一些。Ben妻攔住我說:“不用管,女生不用拿的,我跟Ben在一起時從來不拎包?!庇谑侨齻€女生空著手出來,Ben兩手滿滿地拎著包跟在我們后面。
我有些不安,對Ben妻說:“只有你什么都沒買……”Ben妻說:“我不用的,對買衣服也沒興趣。我的衣服基本都是Ben給我買的,他一買就會給我買好多衣服。他有時候會帶我去適合我的店,坐在那里看著我一件一件試穿,等我全部試完之后,他會跟店家說,這件這件這件……全部打包!”我和小姑娘異口同聲地驚呼:“哇塞,好幸福?。‰娨晞±锏那楣澛?!”
Ben把買好的衣服放進車里,然后我們便去了附近一家湘菜館。我跟Ben說:“大毛若知道在這里能買到這么物美價廉的衣服,她一定會來!”小姑娘好奇地問道:“大毛是誰啊?”我回答她:“大毛是我大學宿舍里的老大?!盉en妻在一旁說:“我們在家里管周大人叫大毛?!蔽矣行@奇地問:“?。繛槭裁矗俊盉en妻說:“因為我們家兒子小名叫毛毛,所以就稱他為大毛了。兒子剛出生的時候因為嗆了羊水就被送到兒科病房,兒科大夫問孩子叫什么名字,我說還沒來得及取名,要等孩子爸爸給取名字。大夫隨手就在兒子病床卡上寫著——姓名周毛毛,年齡五分鐘……”她輕描淡寫地又把孩子當年搶救的過程又講了一遍。
吃罷午飯,也差不多到時間要趕飛機了。Ben自行去約好的那家店取羽絨服,我們三個又簡單轉了轉,然后就在約定地點會合準備去機場。Ben沖我揚了揚手中的帶子說:“你的衣服!我仔細幫你檢查過了,他們除了忘了給你配個腰帶,別的沒毛病?!薄鞍。?!”我驚愕?!拔覐臉悠芬路铣榱艘桓瑯拥难鼛Ыo你?!盉en又得意地說。“哦,那就好,我有腰帶就行!”終于放下心來,暗贊他的周到心細。
將新購的衣物整理打包到行李箱中,收拾停當,上車剛剛坐好,Ben妻便將一個剝好的廣東貢柑遞給我。奔波大半日,此時的貢柑如雪中送炭,異常甘甜。Ben發動著車子,Ben妻便將另一個貢柑剝成一片一片喂他。
奔向機場的路上,小姑娘上車便昏昏睡去,Ben妻時而低低柔柔陪Ben說著話,時而親昵地側身過去,并輕輕拍撫一下他的肩膀。我在后排坐上也假寐了一會兒,卻不像小姑娘有那般睡覺的本領。
車子很快到了機場,Ben吩咐她們兩個在車中等候,自己則走向后備箱幫我拎行李。她們兩個也都下車與我道別,我抱了抱Ben妻,真誠地跟她道謝,并跟她說有時間到北京一定要與我聯系。小姑娘一邊呼喊著:“我也要抱抱”一邊也張開雙臂抱過來……
Ben幫我拎著箱子,我們穿過兩條車道,還要再送進去,我連忙阻止:“她們還在車中等你,就此別過吧,別讓她們等太長時間。”Ben一時有些木訥,頓了一下,然后說:“下回再來!”“好!”我接過箱子,揮手與他告別。
窗外,深圳越來越遠,消失在云層之下,我的腦海里卻滿滿都是Ben妻的影子,模模糊糊卻又異常清晰。她的人格魅力使她變得那么迷人,帶有一種莫名的親和力,讓人不由自主地就會喜歡她親近她信任她。在這個安詳聰慧的女人面前,那個總也長不大的男孩兒Ben,卻是那么具有家主風范,終于成長為一個有擔當的男人。我發自內心地為Ben高興,衷心祝福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