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播

李春風擰開門的時候是凌晨兩點。這是個頭發卷曲,戴著圓框眼鏡的憂郁青年,一種對生活刻骨銘心的厭倦生生地寫在他的周身:白色的帆布包斜垂在背后,里頭像負擔著全世界的悲傷;米黃色的t恤緊緊貼在脊背上,起伏著憂傷如謎的呼吸;他的眉頭緊鎖,眼角向兩邊下垂著,下巴上胡渣橫行。單從觀感上而言,這顆星球上可能很少有比他還要悲觀的人類了。

他嘆了口氣,把帆布包倒轉到胸前,伸手入包內,在混亂的數據線中攪動。緊接著樓道里便只有鑰匙扣輕碰鐵門的清脆聲響,以及盡頭窗子里掛滿的回南天里凝結的霧氣與嘆息。窗外霓虹燈忽明忽暗,炫光糊成了一片,像是夜幕的詭麗的呼吸。李春風的腦子和胃里還回蕩著酒精里炸裂的氣泡、玻璃杯邊緣清脆的撞擊、男女敷衍中透著認真的笑、沉重得無以復加地嘆息,以及一個瘦小的影子。瘦小的影子,那個影子坐在一根蠟燭后,蠟燭忽閃忽明,沉沉的黑暗像潮水拍打著她的肩膀。她看著蠟燭飄搖的火尖出神,睫毛上綴著琢磨不透與耐人尋味。十六年了,李春風還是沒法忘記這個女孩,雖然并不時常記起。李春風怔怔地望著她與黑暗出神,竟然忘記了擰動門鎖里的鑰匙,直到門自己被推開了。這一情況實實在在地嚇了李春風一跳,后者不由地退后了幾步。

“你為什么不進來呢?研究撬鎖嗎?”門縫里閃出一只閃亮的眼睛,眼睛的主人一臉嚴肅地看著李春風。這是個二十多歲的姑娘,棕色的頭發被隨意地盤在后腦勺,身上穿著寬大的毛呢居家睡衣,一雙靈動且充滿好奇的眼睛一閃一閃,“經濟已經困難到這個地步了嗎?”她接著盤問,口氣中三分關切,七分同情。即使是深夜,她依舊一副精力十足的樣子,與悲傷的李春風形成鮮明對比。

“撬自己家的鎖解決經濟問題嗎——”李春風嘟噥著,暗暗覺得剛才的對話似乎進入了某種哲學的層面。門縫被她推大了些,直到李春風可以看見她精致的臉。雖然隔著十幾個小時與十幾瓶酒精,但李春風現在可以想起今天上午突兀地發生的一切了。

較短的那根針劃過數字八,并顫顫悠悠地向九走去。熟透的陽光透過飄渺的宇宙空間和積滿灰塵的紗窗,照在這灘人體之上。后者哼唧了一聲,用手臂和腿攪合了一下被子,翻了個身又沉沉睡去,順帶把床頭柜上的圓眼鏡推到了堆滿各種雜物的地下地下。

千萬不要吵醒一個剛值完夜班的美術編輯,因為在他們平穩起伏的脊背與天真無邪的睡容下,燃燒著一團反社會的火。“這非常容易理解,”作為資深夜班美術編輯的李春風常常這樣向旁人牢騷,“你所做的不是創作,而是有套路卻又神鬼難測地改改改,直到讓上頭每一層的門外漢們滿意為止——不過那個時候,這張畫和最初那張已經沒有什么關系了,雖然它的右下角署著你的名字。它就像一頂翡翠造的綠帽,趾高氣昂地戴在你的署名與藝術理想之上,熠熠生輝,照亮了你午夜回家的路。”于是當手機響起的時候,李春風恨不得生撕了對方,直到他看到聯系人欄上寫著母親的名字。

“喂,”李春風撓了撓卷曲油膩的頭發,聲音拖沓而虔誠,“這么早有什么事哦?”他從小都不敢招惹這個擁有逆天改命能量的媽,雖然現在母子二人相隔萬里,但這可憐的默契依然沒有改變。兩人寒暄了一陣,問題無外乎工作順不順利,生活安不安康之類,回答無外乎順利,安康之類。

“小春吶,”終于,電話那頭話鋒一轉,李春風松了松昨晚躺下時還沒來得及解開的皮帶扣,腦袋飛快地運轉起來,他知道正題來了,“這回有這么一件事,你媽媽我有個老同事的孩子——”

李春風能清楚的聽到自己胸腔內部發出咯噔一聲,萬千思緒涌上心頭,其中包括順走他新游戲機的表舅一家,蹭了他一月飯的二伯,還有若干被黑中介騙光一身家當,最后自不得不自己墊錢送他們打道回府的扯不清關系的親人熟人們。

“媽,能不能別老塞那些奇奇怪怪的親戚來我這——”李春風小聲嘟囔著。

“你是嫌我給你添麻煩了?”對面的音調向上揚去,讓李春風想起宮斗劇里心狠手辣的女人們相互的威脅。

“不不不,我怎么敢。我這不是工作也忙嘛,你看你那要是能推脫——”

“嘖,”對面傳來得意的咂嘴聲,即使隔著上千公里,李春風也能想象到對面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之外的豪情,“你放心,這回媽心里有數。現在幾點來著?”

李春風轉頭看看了鐘,“八點十五,怎么了?”

“那你快收拾一下,你媽我還要去買菜,不廢話了,把握機會力爭上游,爭取早日給給我抱孫子。”緊接著是只有節奏沒有情感的電子滴滴聲。李春風被母親神秘主義的言語徹底搞蒙了,尤其是“抱孫子”這個詞更是耐人尋味。莫非母親關心兒子疾苦,為我千里召妓?這也太聳人聽聞了,完全可以登上我們雜志頭版。左思右想沒有頭緒,又轉頭看看悠然自得的表盤,他決定再睡一會。

“這世界的惡意總是接踵而至,樂此不疲。”李春風常常把這句話寫在自己的筆記本上,作為自慰。手機屏幕上的體溫還未散去,太陽自顧自地向另一頭輪回,另一個城市的中年婦女剛剛提上菜籃擰開房門,雜亂的單身公寓里的悲傷青年才剛剛睡去,一切都是那么井然有序而無聊。

直到門鈴響起。

“媽的又是誰——”李春風甩開被子跳下床來。他熟練地淌過被雜物分割成若干小塊的地板,走出房間穿過客廳來到門前。這是一間格局很小的單身公寓,它面積的平方米數幾乎等價于它所需貸款年限,這對于一個小小美編而言,自然是生命難以承受之重。李春風常常強迫自己忘記這沉甸甸的真相,又往往在月底發工資時猛然記起,在反反復復間,熬化了自己的棱角。不過聊以自慰的是,由于城市房價崩潰式上揚,通過某種自欺欺人的計算,李春風也莫名其妙地進入百萬富翁行列,雖然大多數時候那只是一串無意義的數字罷了。

李春風投過門上的貓眼向外觀瞧,卻不知覺長大了嘴巴——從貓眼里扭曲成球的景象看,門外竟然站著一個姑娘,只是看不清面目。

天啊,活姑娘。李春風不由地垂下下巴,極不爭氣地用氣流自言自語道。他的腦子飛速旋轉:這就是那個老媽同事的孩子?難怪母親剛才問我時間,原來這么準時,居然自己找上門來了。“抱孫子,抱孫子…”李春風忍不住念叨著,緊張和喜悅得微微發顫,他忽然感覺自己的母親是那么慈祥可愛。但這種顫抖只是一閃即逝,許多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念頭在他頭頂十厘米左右的地方碰撞起來,火星四濺。其中有代表性的包括:如果門外是個奇丑無比的女人怎么辦;如果門外只是個做戶籍調查的怎么辦;我李春風隨然舉止輕浮,怎么能思維舉止像個流氓;對女人我可謂是束手無策,——

思索間,又是一聲清脆的門鈴,接著是指節輕叩門板,空氣在奇妙地共振著,傳來清脆的女聲,“有人嗎?請問是李春風先生家嗎?”話里的主角趕忙拉近了皮帶摳,理了理頭發,用手背抹勻了臉上的油光,輕輕打開門。

“你是李春風先生嗎?”門縫里站著一個清秀的姑娘,大概二十歲出頭,充滿好奇地看著他,“我叫蘇準,以后請多多關照!”說著揚起腰來。李春風由上到下掃描她,對方身上井噴出的精力差點把這個悲觀的小伙頂進門去。仿佛有千思萬緒上涌,卻又在某個關節戛然而止。

“唔——”李春風怔了一會,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神情使整個場景顯得既尷尬又下流,于是迅速拉開門,另一只手往里擺擺,“是,我就是李春風,快請進來。”

蘇準好像對李春風房間的惡劣生態環境感到有些驚訝,一邊走一邊環顧著四周,纖細的手指在背后胡亂地畫著圈,好像在計算著什么。房子的主人感到有些尷尬,一邊感慨母親電話里那句”收拾一下房間”是多么有先見之明,一邊把沙發上的舊衣服扒開,露出它許久不見的人造革肌膚。

“房間有些——亂,你隨便坐就好。”李春風尷尬地笑。說“些”字的時候,他特意頓了頓,斟酌了一下各種程度的形容詞間的差別,但發覺于事無補。

“其實還好啦,”蘇準靈巧地在客廳的空隙里穿梭,推開沙發上的一摞衣服,徑直坐了上去,“你一定沒有女朋友吧。”

李春風聽到自己心臟破裂的聲音,他跪在電視柜前摸索著,一邊尋找失蹤多年的水杯,一邊把破碎的心一片一片拾起。“曾經是有的,后來和我舍友還有我的存折一起跑了。”李春風深深地嘆了口氣,順手把一本積滿灰塵的成人漫畫塞到更深的角落。

“安啦安啦。”蘇準接過李春風端來的水杯,笑著答道,“別難過啦,我都能看到你之頭頂盤旋的烏云呢。”

李春風聳聳肩,攪碎了頭頂的那朵烏云,抱著臂看著這個精神飽滿得仿佛是自己相反面的姑娘。對方好像被自己看的有些不好意思了,臉有些紅了起來,繼而突然想起了什么。

“對了,忘了自我介紹,我叫蘇準,今年大三,專業是新聞學,這學期來新京進行為期半年的大實習。余下的半年請您多多關照!”說著蘇準站起來認真地鞠了一個躬。

“啊……別那么隆重,”李春風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其實我也比你大不了多少歲,千萬別用‘您’了,你以后叫我阿春就好了——嗯,我叫李春風,目前在某雜志社上班,職位是美編,然后這里是我的家,以后有什么困難都盡管可以來找我,”

也許是學新聞的人的天性,聽到“雜志社”三個字,蘇準的眼睛都放出光來,“您——不是,阿春你在雜志社工作呢?什么雜志呀?”她把身子前傾,別在耳后的頭發也因為抖動而滑落下來。

“哎呀,這個就別提了,”阿春蹲坐在沙發的一角,又深深的嘆了口氣,眉頭皺了起來,“《真相周刊》,不知道你聽過沒有?”

蘇準嘟起嘴,迷茫地搖搖頭,繼而又聒噪起來,像一根u型的函數,“雖然沒聽過,《真相周刊》,聽起來很厲害的樣子,主要是哪方面的?”

“你等等哈,”李春風在沙發上躺下,伸手夠身后一摞高高的雜志中隨便抽出了一本,丟在蘇準手上。“就是這個了,傳播黃而暴力,專注愛與動作。”

蘇準捧起雜志,細細打量起來,這是一本編排上頗有香港八卦風味的雜志,被圖文塞的滿滿當當的封面給人以撲面而來之感,而細看圖文內容更是極盡涉黃涉暴之能。“原來在大陸也有這種風格的雜志啊…”蘇準有些驚訝地翻看它,繼而被里頭的內容深深的吸引了,忍不住笑了出來。“阿春,你看這個標題,《是情債更是孽緣,新京閉氣自殺懸案》,”說著她揚起雜志,用手指著標題下大而畫風清奇的插畫配圖,“這實在是太有娛樂精神了。”插圖上畫著一個面頰深陷的男子躺在床上,一只手捏著鼻子,一只手自顧自在紙片上寫著什么,畫面由大片的黑和白組成,一切的凹陷都沉沒在濃郁的黑色里,給人一種壓抑而可笑的矛盾感。

“嗯……”李春風自己也捧著一本《真相周刊》胡亂地翻動,表情既難為情,又有些得意,“其實那是我畫的……我就是這份雜志的美編。”

“咦,是你畫的呀。”待蘇準在插畫的右下角找到小而細瘦的署名后,崩起有些發酸的笑肌,用嚴肅又崇拜,還流淌著笑意的眼神注視著對面,“前輩真是厲害呢!我之前一直以為你是個浪跡天涯的藝術家,沒想到你竟然是這么酷的雜志的美術編輯!我們還算是同行呢,以后更要多多指教啦。”

說起手上這本雜志,阿春深深的吐了一口氣,擺出招牌般的悲觀表情,“這種雜志的美術編輯也沒什么得意的,整本雜志都基本是像你剛才看到的胡編亂造添油加醋的犯罪故事,可是還偏偏打出‘真相周刊’這樣寫實的名字,像是一周一次的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嗯……《真相周刊》是一本只在新京市發行的小雜志,掛靠人家刊號的,明面上的定位犯罪紀實文學,內里其實充滿妄想主義氣質的情色暴力低俗文學,總之主要目的只有一個:吸引眼球。如果你聽說過《世界新聞周刊》,那是一本慣于刊登駭人聽聞的幻想新聞的雜志,你大概就能把握《真相周刊》的主要內涵了。”

他隨意把雜志丟在雜志堆的最頂層,震動引起了雜志堆的小小滑坡,不過并未在本就雜亂的房間里顯得雜亂。“《世界新聞周刊》已經停刊兩年多了,我想那大概吹響了這類超通俗讀物的滅亡進攻號吧,畢竟正經雜志都快賣不動了。”李春風聳聳肩,深深地嘆了口氣,“《真相周刊》的銷量也很不好,我想按現在這個裁員趨勢,我的工作也快到頭了,到時候的房貸吶——”他把語氣詞拖的很長,像是悲愴的長余音,“不過現在還有一件更迫在眉睫的倒霉事——你能想到,倒霉事之間居然還會插隊嗎?——因為雜志銷量不行,自然稿酬給的也就很低,導致不得不讓美編也寫一些零碎稿件填補版面了。不用想了,這個倒霉鬼就是我了。”他的確非常苦惱于這份差事,于是他徑直向后倒在沙發上,卷發漫散開,望著天花板發呆。

“嗯……你說的‘零碎稿子’指什么?”

“犯罪啊,”李春風坐起來,“犯罪紀實文學啊,擁有濃郁《真相周刊》味道的犯罪紀實文學啊。我一個學美術的,怎么可能寫的出來這種大稿子呢。現在太平盛世,歌舞升平,哪來什么犯罪啊,這里有不適阿富汗。不過,也許可以編造一下,”他眉頭松了松,仿佛在琢磨什么,但看起來很快就放棄了掙扎,“唉,我明天去社區派出所采采風吧,說不定那幫警察愿意跟我吹水什么‘網癮少年團滅全省’之類充滿浪漫主義氣息的案件吧……”

“那你可以帶我去嗎?我覺得,”和李春風的悲傷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是蘇準迫不及待的神情,“我覺得你的工作真是太有趣了,尤其是這個‘網癮少年團滅全省’什么的,光聽名字就讓人血脈噴張呢!”

“那干脆你幫我寫吧……”李春風無奈的臉上分明寫著“站著說話不腰疼”幾個字,他突然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對了,你找好住處沒有?”

“還沒有呢,我剛出火車站就到你這來了。阿春你有什么資源嗎?”

阿春一邊搖頭,一邊琢磨著“資源”這個詞的多重含義,心想若是要某種“資源”我李某人還是有一些的。

“那可就麻煩了。”蘇準在雜亂的客廳里走來走去,嘴里盤算著,“聽同學說新京的旅館可貴了,我在這呆三個月,估計還是得租房住,那就得去找房源,可我在新京只是認識——”說著突然把臉轉向李春風,“你這房間出租嗎?”

“什么?!”李春風分明感到有暖流從他的前列腺直沖腦門,許多香艷而危險的可能性在他的大腦中橫沖直撞,他的聲音都不由自主顫抖了起來。“那怎么可以——”,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紅到了耳根,“孤男寡女怎么能共處一室……”

“哎呀你想哪里去啦。”蘇準跺跺腳,“就是我租你的房間,付錢的。你可以住客廳,你是男孩子嘛,又比我大,關照一下啦,大不了等我找到房源再搬出去。”

“不……不好吧。”李春風心里稍微琢磨了一下得失,覺得這件事自己怎么樣都不吃虧,但又不好意思一口答應,“你容我考慮考慮?不如你先在這呆著,我下午有個同學會,等我回來再答復你如何——”,話剛說出口,李春風便感到自己的拖延借口有些莫名其妙,一種矜持中帶著欲蓋彌彰的情感貫穿始終。

“別管什么同學會啦,成交。”蘇準好像看出對方眼神里的默許與期許,沖他頑皮地眨眨眼睛。李春風知道,他的生活從這個早上開始被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你怎么還不睡呢。”李春風借著樓道里的光亮走進門去。

房里沒有開燈,他雖然還未習慣于這極不自然且略帶幻想的場景,但這種感覺很快被不適沖淡。他揉著嗡嗡作響的太陽穴,坐倒在沙發上。“等等,我的衣服到哪里去了。”他忽然感覺沙發的觸感與往日有些許不同:那種布料混雜著硬物的調和變成了人造革的冰涼。于是李春風驚訝的發現,沙發上的雜物都消失了,準確的說,是整個房間里的雜物都消失了。

“你收拾的?”李春風難以置信地問。

“對啊,一點多才收拾完呢,洗完澡就兩點了,”說著蘇準臉上浮現出得意的光暈,一邊用毛巾搓揉著潮濕的長發,“厲害吧,很有些費勁呢。”

“是……是挺厲害的,我都快忘了地板上原來是有地磚的……”李春風掃視著陌生的客廳,喃喃道。

“一來這兩天在火車上睡多了,想要活動活動;二來我想你接下來就要睡客廳了,所以給你收拾干凈一點嘛,提升幸福指數。”

“謝,”李春風剛要道謝,猛然間想到什么,馬上用余光掃向電視柜下的角落,一顆心迅速上提,“你,你沒發現什么不該發現的東西吧?”

“整理出來放在書柜里啦,不過第五本和第七本我怎么也找不到了。”蘇準刻意若無其事地回答,繼而忍不住露出招牌的惡作劇的笑容,“要注意身體哦!”

“嗯……好的,”夜色靜謐,陽臺外的霓虹撲閃沒有聲音,蘇準發梢的水滴團集落下,李春風感覺自己尷尬得快要被淹死在羞赧地人造革縫隙里。畢竟對任何一個成年男子而言,隱私讀物被曝光于初識不久的年輕女孩前,猶如自己最猥瑣的一面被大曝于聚光燈之下,是一件如此難堪的事。

“對了,你下午的高中同學會怎么樣?怎么搞到這么晚哦?”為了打破這尷尬的局面,蘇準饒有興致地轉移了話題。

“同學會啊…”氣氛由尷尬轉向了許久的沉默,李春風好像在回憶著什么,又好像被什么阻擋住了一般,那東西若即若離若近若遠,使他欲言又止。過了一會,乘著濕熱的夜風,李春風微笑著搖搖頭,“同學會不就是一場盛大的攀比盛宴嘛,有成功的,有失敗的,前者負責炫耀,后者負責吹捧罷了。你還是學生,人際關系可能還比較單純,那些所謂的情誼長遠看來,都是巨大的束縛——”

“別難么悲觀嘛,你看你生活的不是挺好的嗎?有一份有趣的工作,還在新京這樣的城市有自己的家。”蘇準安慰道,暗光下露出和藹如晨曦的神情。

“是吧,可能是我們想要的太多了——又或者是他們擁有的太多了?好啦,不早了,”李春風又揉了揉太陽穴,“你該去睡覺啦,女孩子要多睡覺,不然遲早會變成我這樣。有時候我回憶自己的青春,感覺自己在工作前可能一直都是個美少女。我的房間睡的還說服吧?”

“你錯啦,現在是我房間。我的房間,哪里有不舒服的道理?”蘇準走過來拍拍他的頭,微笑著走進房間。

李春風聽到門鎖輕轉的清脆回響。好了,愉快的一天在不愉快的氛圍中驚喜而無奈地結束了。他春風躺在沙發上,細心的蘇準早為他準備好了一條小被子,他就胡亂的把它蓋在身上。

新京是這樣一座都市,它就像一個巨大的生命體,車流與人,熱氣與光,在它的脈絡里穿梭著,從早到晚,永不停息。即使你回到了自己的家里,關上門,躺上床,關上眼睛,躲進被窩,它依舊在這片土地與你的血液里運轉。李春風能聽到它的呼吸聲,配合著自己的嘆息,有節律的在脊背與夜空中起伏著。

他緩緩閉上眼睛,一切又凌亂的閃回在她的腦海里。他感覺自己也沉入了那片黑暗之中,杯子與杯子撞擊,酒花和笑聲灑落一片,浸濕了桌布與作別年輕的女人們的裙擺。李春風在聲色中無可奈何地笑著,卻感覺巨大的孤獨像一面環形的墻,把他與眾人隔開。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出現在這里——按照自己的性格與地位,本不該與這幫人在這種場合掙扎。酒氣上涌,視線一會清晰一會模糊,一塊清晰一塊模糊,什么東西在跳動,擠壓著他的視線,人變的模糊,面前的玻璃杯卻變的無比清晰。一顆小小的氣泡從金黃的液底上升,那么慢,像承載自己的幻夢,最后在液面驕傲或無奈地破裂。砰,發出小而清脆的一聲,于是什么東西在他的記憶深處炸裂了。

“新茶。”他突然輕聲喊出這個名字,喊出來后,自己都愣住了。他突然明白今晚自己坐在這里的原因了,一個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原因。他一直以為自己忘卻了這個名字,現在追憶起來,腦子里還有些生澀的疼,但是它就一直藏在記憶深處,就連記憶本身也不舍得偶爾將它取出懷念。久而久之,李春風就以為自己真的把它忘去了,直到這一刻,那個瘦小而孤獨的影子再一次浮現在他的腦海中,像漆黑水潭里一塊立出的石頭,水面上升得如此緩慢,以至于水面的邊緣都被撐起了張力的弧,弧上掛著一條白色的線。她明亮的眸子在黑暗中一閃一閃,身子原來越遠,熟悉的感覺卻越來越近了。

“新茶……新茶……新茶,”李春風用筷子攪拌著杯中的啤酒,低著頭默默念著這個熟悉而陌生的名字。包廂是如此熱鬧,以至于李春風的沉默變的那么刺眼,像是水缸里的空洞,一切的注意力都盤旋著淌入這個漩渦。

“新茶,”李春風左手邊的胖子沉思了一會,恍然大悟,“是不是那個老躲在角落里,喜歡研究一些鬼鬼怪怪東西的女孩子?總是喜歡畫眼線,看起來陰森森的,大家好像一直不怎么敢和她玩。她沒來吧?”胖子的疑問引起了圓桌的小小騷動,男男女女回顧四周,那些表面上熟絡其實早已陌生的面孔,再次確認了一遍主人公并未在場,這便坐實了背后議論的正當性,于是關于這個“奇怪的女孩”的回憶與討論便源源不斷的涌了出來。

話匣子一旦打開,便再也收不住了。學生時代的五彩斑斕,多半來自于青春洋溢的本身,而非向來乏味的生活。在群體的記憶中一旦有那么一個反常的點,人們除了孤立它以外,還會無盡的消費它,直到把這顆突刺磨平為止。很顯然,這個叫“新茶”的姑娘就是這樣一個人。

“其實最早開學的時候,我是和她一個宿舍的,”一個臉很長畫著濃妝的女人說道,不時還反手刻意揮舞著自己無名指上碩大的戒指,“但是夜里總是得念完一些神神叨叨的東西后才肯睡覺,有時候她還會在陽臺上擺蠟燭作法陣——一般蠟燭發出的都是黃色暖光,她的蠟燭發出的是清冷的綠光——天啊,那幾天差點把我悶宿舍幾個姐妹嚇死了,我悶一周以后就喝輔導員申請換宿舍了。”她的回憶明顯獲得了另外幾個“好姐妹”深刻的贊同。

“你們還記得那節新聞調查課嗎?”胖子奪回了圓桌的話語權,因為酒精與自信,他腮幫子的橫肉與腰間的寶馬鑰匙同頻率抖動著,“我們大家做的選題,無外乎什么‘工廠爆炸’啦,什么‘拖欠公款’啦,什么‘食品安全’啦,你們記得她做的什么選題嗎?”胖子故意停頓了一會,提起了全桌的懸念,“她做的‘新京通靈案’,同胞們,十年前的懸案,要多恐怖有多恐怖,要多離奇有多離奇。她居然去調查這個,讓幼小的我非常震驚。”

“還有啊,你們記得有一年,文學院有個姑娘因為看新茶不順眼,在她寢室門板上貼符嗎?”這次發言的是一個行政感極強的女人,周身透著一股強大的干練,“新茶好像非常生氣,第二天在學校后山的黃土操場上用石灰畫了個法陣+——后來聽說那個文學院的女生拉了兩周的肚子,臉都綠了。”

李春風抬頭看著這些人,覺得他們離自己越來越遠。空氣在微妙地震動著,氣流逐漸在圓桌上空形成了一個青年妖婦形象,這個形象與那個女孩那么近,卻又那么疏離。新茶,是個多么美好的名字啊,為什么會這樣呢…李春風想要爭辯幾句,他的大腿甚至已經開始發力想要站起來,在最后那一刻卻放棄了,有一種根深蒂固的東西把他的沖動傾瀉而光,那種名叫與世無爭的悲觀。

“你們知道她今天為什么沒來嗎?她在干什么?”他輕輕抿了一口酒,把情緒一口吞下,抬頭問道。他依舊是這張熱烈的桌子上最不合群的那一個,當然,如果那個女孩也在這的話,他可能就要讓賢了。這個不合群使他的每一個問題都有了不得不回答的理由,于是人們面面相覷。

“我上次上網的時候偶然瞥見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原來逛論壇的時候看到一檔叫‘新京之戀’的相親欄目的宣傳帖子,好像還是個午夜節目,里頭的女主播名字好像就是新茶——不過這個名字也是有可能重復的。雖然大家都是學新聞的,電臺也算對口,但是我實在想象不到她會去主持那種節目…所以我覺得應該不是她。我就知道這么多了。”說著這個努力把自己打扮得很日系的姑娘從自己苦綠色的冒險包里翻出手機,點觸了一陣,遞給桌子那頭的李春風。

桌上的每一個人都像一個小小漩渦,把話題的水流引到自己的欲壑里。于是人們很快忘記了那個名叫新茶的無關緊要的奇怪女孩,轉向了更為接地氣的放假,孩子與明星。晚餐本身被撕扯得四分五裂,有美味的成分,有虛榮的成分,有曖昧的成分,有無奈的成分。而在這湍急的水流中,有一塊屹立不動的冰山,他把剩下的半杯啤酒一飲而盡,默默的記下了那個電臺的調頻。太陽穴腫脹如太陽,他卻感到一點點寬慰。

FM101.20兆赫,凌晨三點。

三點十七分。李春風猛的坐了起來。秒針發出規律的滴答聲,不知道在追隨著什么,追到了沒有。

“應該在這里沒錯的。”他低下頭在茶幾下的收納盒里翻動,心里祈禱著在經過蘇準的殘酷清洗與時光的不斷淘汰后,它依然還存在。最后他的眉頭終于住展開了,手里捧著一條棒狀mp3。這是一只老款mp3,任何帶棱角的部分都被磨掉了漆,露出了蛋黃色的塑料本尊。李春風借著月光接上耳機,生疏地操作起來。值得慶幸的是,歷經歲月的變遷,這臺衰老而可靠的機器還殘余著一格電量,屏幕愉快的閃爍,就像被召回首都的戍邊老將。

“fm,”李春風咬著舌頭輕輕念叨,“夭零夭點二零兆赫,成了。”雜音像離散的點,無規律地在聲場里碰撞飛離,但是某一種力量把他們逐漸聚攏在一起,并匯聚成有規律的跳動,就像水流入渠,風吹過隙。

“是她!”那規律的跳動進入李春風耳朵的一刻,他差點要跳起來,不過那只是一瞬間,很快他就驚訝地動不了了。

“——本期節目呢,我們將著重介紹的最近流行的通靈游戲‘窗仙人’,”一個情緒缺少起伏的女聲傳來。她的聲音冰冷透徹,仿佛來自另一個空靈,有種若即若離,欲言又止的神奇魔力,把人瞬間就帶入了那種場中。李春風激動得咽了咽口水,一種強烈到幾乎可以肯定的預感告訴他,她就是新茶,那個躲藏在黑暗里的瘦弱的影子,那個被自己遺忘而又刻印的女孩。女聲繼續說道,“下面,由旺叔為我們介紹一下,這個‘窗仙人’究竟是什么?”

“大家好,我是旺叔,大家熟悉的老神棍,”一個頗具磁性的男聲調趣道。對于一個午夜靈異類節目而言,這種專業的播音腔反而顯得有些多余了,李春風這么想著,心里不禁也想知道這個所謂的“窗仙人”究竟是什么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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