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王振堂先生其實不熟。畫展前他之于我,幾乎是一本尚未打開的書。
去年6月,是我們在瑞金醫院腫瘤科三樓病房里見過唯一的一面。醫院床位緊張,只剩下王先生旁邊的床位了,那個下午我們第一時間補位進去。進去時只見他半躺在沒有窗戶又吵鬧的328房里邊的病床上,太太王姐溫柔地在給他揉搓著雙腿。王先生濃眉大眼,典型的國字臉,身材修長。面龐清瘦略顯陳黯,笑起來有幾分靦腆,但雙目炯炯有神。大家互相介紹后知道他們來自紹興,以前在新疆部隊兵團,現在紹興市公安局。他患胰腺癌兩三年了,一直積極治療。王姐照顧他非常體貼細致,一會兒問他想吃什么,一會兒問他需不需要按摩。而他七尺男兒如嬰兒般聽話,靜靜地“享受”著太太的溫柔。其實化療時胃里面難受猶如五味翻騰,一般人都是面露痛苦的。但是王先生沒有。他們夫妻倆好像是來腫瘤科度假似的,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樣適宜自在,各種恩愛羨煞周圍無數醫患。
我們也被他們的心態打動,大家不談治病談起過往的故事。他講起一則他年輕時救下一位犯了錯的新疆人的故事。當時那個年輕人犯了錯誤,按照族規會被處死,王先生和他的部隊剛好路過。王先生用自己不太熟悉的藏語跟族長交流,說自己也學習佛教崇尚喇嘛。族長看王先生知書達理、通曉藏文化而且還尊重他們的宗教,所以信了王先生的話,放了年輕人一馬讓他改過自新。王先生說,對人對己要常懷慈悲之心。當我們說起一些自己人生里面的悲痛時,王先生建議用宗教的力量讓自己釋然。他說佛就是慈悲,佛就是善心,佛既是救贖他人,也是救贖自己。心中有佛的人能看淡坎坷,看穿生死。而信佛不必去皈依佛,因為“佛在心中”。他說你若內心向善向佛的時候,其實“佛就是我,我就是佛”。他的聲音低沉渾厚,如金箔之音,卻又字字鏗鏘。當時我想,他真的認為“我即佛”嗎?隨后他太太王姐說起他非常熱愛書法和繪畫,患病期間仍舊不忘創作。當時忙著治病并無太多心情欣賞,想著或許這只是因為部隊或公安工作無聊時的一點興趣罷了吧。
他的書畫展在紹興市美術館開出來的時候,已經是他去世后小半年的事情了。他太太王姐第一時間通知了我,我也第一時間答應五一節帶孩子過來支持。非是我本人對藝術有多么熱愛,也非小長假帶孩子來瀏覽紹興,而是王姐和我在第一見面后增加了交流,逐漸生出惺惺相惜的敬意。王姐心心念念要替亡夫了了畢生的心愿,這是一種怎樣深厚的感情。為著這一點,我一定要去支持這場千辛萬苦辦起來的可能是最后一次的王振堂個人書畫展。正如許多旅行者所說,開展一次旅行,是因為有一個地方或者有一個人讓你掛懷,你想去一睹真顏一解相思,或者是給自己來一場心靈的探索。王姐全心全意熱愛的丈夫,是怎樣一個值得她死生契闊,與子成說的人呢?
去書畫展前一晚,留宿在王先生家。王家整體中式裝修,從書柜到沙發都是紅木的雕刻,盡顯古色古香的韻味。壁櫥里墻壁上擺滿了王先生生前收集的各種兵器:轎車,賽車,彎劍,直劍、坦克,炮車等等不一而足。這些物件無聲述說著王先生作為一名軍人尚武的情結。而他的臥室則有一面墻都是書籍,非公安或軍事書籍,最多的是歷史和文學。浩浩蕩蕩中國五千年的文化書籍幾乎都涵蓋了。我驚喜的發現,他買的好些《資治通鑒》和《唐詩鑒賞》等書籍幾乎跟自己年輕時買的是同一版本。那一刻,覺得我們倆似乎很早就認識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諾大客廳里臨窗擺放的那張巨大的木桌。它的存在,瞬間把房子風格從非藝術和藝術創作的人區別開來。桌子上面全是各種筆墨紙硯,顏料罐子以及完成或未來得及完成的作品。那個大筆筒里盛著十幾支毛筆,恭恭敬敬地候著主人隨時的駕臨。我想,王先生當年就是站在這張桌子前揮灑激情,渲染筆墨的吧!多少書畫在這里成就,多少時光在這里旖旎,只有這張桌子這些物什最清楚。那些一直陪伴他的筆紙,顏料,瓶瓶罐罐們,現在是不是也會常常懷念他的體溫,懷念他筆墨的柔情呢?窗外今春爬上來的新竹,還未曾有機會目睹主人駐立窗前創作時激情四射的英姿吧?我撫觸著那些他曾經使用的工具,瀏覽他在這個家里留下的種種痕跡,腦海呈現出無數個他在這些地方的畫面。每走過一個地點,我們彼此又熟悉了一層。他已經走了,卻又似乎無處不在。
第二天上午我來到美術館的時候,迎面看到的就是印著王振堂頭像的那張巨大海報-----情寄翰墨。他在那里,就在那里,陌生又熟悉。上一次見面時他對我們談笑風生,此刻他靜靜地等待著我們,不言不語。遠遠一目觸及,眼淚奪框而出。我和他,不是親人同事也算不上朋友,但怎么會有如此心痛的感覺?來到二樓展覽的地方,看了全國公安文聯副主席的前言介紹,才真正知道他在中國公安界文聯的藝術地位。他從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就書法和繪畫雙修,國內外屢次聯展,獲獎無數,被評為最有責任心的藝術家。這些頭銜,完全不曾聽他自己提起。那唯一一次的見面,他也是在給予我們信仰的力量。今天第二次見面,你又會向我們做出怎樣的引導或傾訴?作為不懂藝術的參觀者,我能欣賞你筆下的書法和畫卷嗎?
展廳肅穆幽靜,宛如處子。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王先生的篆體書法作品,如鳥篆的“情寄翰墨寫春秋”和蟲篆的“蘭亭遺風”,也有筆如枯枝的小篆“唐詩曲賦春猶在,鐵畫銀鉤墨未干”。每一幅作品根據文字內容略有差異,但布白講究對稱勻稱,用筆中鋒圓轉,具有遒勁、圓潤的美。接下來就是他的行書。“厚德流光”展現了是中規中矩的大道德行;“鐵肩擔道義,熱血鑄警魂”接近于行草,粗筆結合剛勁展現了威武的警風。王先生的小楷堪稱一絕,以“陋室銘”為例。每一個字用筆都極為講究,整齊平正,長短合度,疏密均衡。而他另外的一張碑楷細致到幾乎可以亂過真正的碑文。除了篆行楷外,王先生還創了把篆和隸結合起來的獨特的隸體。王氏隸書嚴整雄壯而又舒展靈動。而他書法作品中最讓我叫絕的,是他的草書。他用行草寫明朝楊慎的《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把三國演義中英雄們的悲壯蒼涼表達出來了。而他的狂草“黃河之水天上來”,一筆妙成,氣貫長虹。自上而下的靈動筆鋒,隨筆攜帶黃河之水,從天順勢而來。他的每一幅作品都不盡相同,或動或靜,或粗或細,猶如百變觀音,內藏無盡變化和寓意。他對筆下詩文運用不同手法處理,展示了他獨有的思考和體驗。中國篆隸行楷草五大書法,在王先生手中早已是爐火純青,任何書法都是信手拈來運用自如。南朝書家王僧虔在《筆意贊》中說:“書之妙道,神采為上,形質次之,兼之者方可紹于古人”。王振堂先生的書法就做到了以形寫神,形神兼備。
對于繪畫,我也是個門外漢,沒法從專業角度點評畫筆畫功。但王先生的第一幅巨大的牡丹圖“國色齊春”就亮瞎了我的眼睛。嬌艷欲滴、絢麗多姿而又雍容富貴的牡丹躍然眼前,呼之欲出,另觀者恍惚置身于牡丹園中。另外他的山水畫著筆極其細膩,色彩疊加自然;遠近層次分明,光線明暗巧妙;細微處生動活潑,神韻自然;而遠觀則結構呼應,氣勢雄偉。除了靜態圖畫,王先生畫馬堪稱一絕。剛剛還沉浸在王先生靜穆的山水中,轉眼“群馬奔騰”圖里千姿百態的奔馬帶著嘶鳴聲和鐵蹄聲朝我們鋪面而來。張大的嘴巴、彎曲的膝蓋、騰空的馬蹄,粗壯的肌肉、被風吹亂的馬鬃一一展現出奔跑的歡樂和力量。“唐人馬球圖”里的馬雖然生動,卻僅僅是一場游戲的點綴。在這幅作品里面,王先生以球為全畫的中心,所有人馬圍繞它追逐它,畫面動感十足,張力破紙而出。后面我還參觀了王先生其他人物植物動物畫,或畫“達摩面醉”,或畫“兒童嬉戲”,或畫“美人圖”,或畫“荷蘭竹菊”,他還畫了不少姿態各異的水牛。于我影響最深刻的,是那幅“波濤涌起紅日高照”大海圖。只見波瀾壯闊的海面上,驚濤拍打,浪花四濺,海鷗展翅,遠處一輪紅日從地平線上緩緩升起。暗礁的黑色,大海的深藍,浪尖的白色,朝霞的淺粉,所有期待都只為托起這輪鮮紅溫暖的太陽。當我初視那些嘶鳴著的、高高的海浪時,感覺到一種莫名的力量敲打我的胸膛。恍惚自己就站在畫面里的礁石上,耳邊響起驚濤駭浪的聲音。那一刻的震撼,不知道是大海走進了我的心里,還是我直接進入了畫里。我想,是不是因為我心中有所渴望,才能感知畫里傳遞的堅強,勇敢和溫暖的力量?是王先生的神筆,實現了畫我合一的境界吧!
任何一件藝術作品都是某種文化、歷史的積淀,蘊含了作者獨特的人格修養、審美情趣和創作心境。雖然我不懂書畫也不懂王振堂先生本人,但我可以從生活的角度,本真的內心去理解和感知他的作品。我發現王先生在繪畫里面愛用紅色,無論是人物還是山水,他都巧妙地渲染了一片片的紅在其中,使得他的畫卷充滿生命生長的氣息,充滿溫暖和愛的力量。在書法上,王振堂先生“筆心常在點畫中行” ,線條渾圓淳和,溫而不柔,也是力含其中。他的藝術作品可用孫過庭的“智巧兼優,心手雙暢,翰不虛動,下必有由”來做評,達到了修養和技巧的完美結合。一個輕松駕馭中國五大書法的人,一個提筆畫盡天下事的人,除了幾十年工筆的修煉外,他一定是一個有著豐富情懷,讀懂生命意義的人吧!今天是我們的第二次會面,我不敢說自己完全了解了他,但通過這些鮮活作品的交流,似乎懂了他的“剛以達志,柔以抒情”。
參觀完書畫展覽,王振堂先生和我好像已經變成了認識很久的朋友。他那一房間的中國文化典籍,是他所有作品背后的文化底蘊;他對藝術的探討和追求,都滿滿承載在他的筆墨里面;他對生活的堅強和勇氣,也盡釋在充滿力量的奔馬和大海中;而“我即是佛”則是他用一生品行去踐行的信仰。如果一個人“真、善、美”都留下了,他永遠都不曾離開,而是與你我同行。在我們心中,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再淘盡,他仍是轟轟烈烈活過一場的真英雄,與青山同在,與綠水長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