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絮
第六節 江口 江口
雖沒有凝成雪絮,但六角形的花瓣已經顯現了出來,輕輕地飄落下來,可惜一落到地上就融化了。等到中午的時候,雪水上漸漸積了一層雪渣,透明的冰晶上面有了一點白色。
我坐在門口,點了一支香煙,雖然我并不抽,但是喜歡在憂郁煩躁的時候點上一支。看著薄薄的一縷絲帶般的白煙升起來,我的心也會平靜許多。和蚊香不同,香煙的煙更淡,但飄起來很高才慢慢散開,而且它們更有活力。從火星中不斷得誕生出來,一出來就歡快得向上沖去,整齊而安靜地滑動,纖薄而靈動,好像天鵝劃過湖面留下的波痕,又像鳥兒嘴里飄出的清脆而綿長的絲帶般的啼鳴。這薄煙比雪白了點,卻沉重了幾分,沒雪那么寧靜輕盈。
人們像雪花一樣輕松悠閑地飄落到地上,卻像雪水一樣在污泥中混跡,都是在自找煩惱罷了。
這種程度的雪,還太小了,是提前降下洗凈塵埃的。等到用來洗凈靈魂的雪降下時,麻雀撲打翅膀吹起墻頭上一指厚的積雪,下面干枯的苔蘚亦是枝葉乍顯。過年時我常常望著磅礴的大雪驚嘆、恐懼、迷茫而自慚形穢,我正一年一年地漸漸地配不上如此神圣的雪景,我的心靈不配與它為伍。
等到那支香煙快燃盡時,雪小了,那只貓一溜煙地從雪地上竄過,跑了出去。它一直生活在這個村子里,在土地上和樹林間穿梭,與野貓和鳥雀為伍,從不曾離隙。能一直在出生的土地上,在熟悉的環境中自由快樂地生活,直至葬身樂土未免不是件幸事。我卻不同,童年的朋友,現在已經做了父親的生意人、手藝人,路過時叮嚀我回去到他家一起整兩杯時,我懷著無限的友好滿口同意,卻心生怯意,畏懼于他們在與生活的斗爭中磨練出來的,黝黑精瘦而結實的身體,堅毅倔強而嫻熟的眼神,與這片土地日益粘合樸實的心。我已然不適合這個承接過去通向未來,一直沒變過的故土了。我只有待在家里才感覺渾身自在,這使我感覺可恥而毫無辦法。
陽光陰澀,我在集市的入口處看到了歡歡他們一家的攤位,來的時候他們在忙,回家時看到他閑了下來,靠在大型的三輪貨車上發呆。妹妹站在他后面,出落得很通俏,只是常年隨家人出攤做生意,和歡歡一樣又瘦又黑,沉默寡言,我從沒聽到過她的聲音。歡歡的老婆這時正坐在后面的角落里給孩子喂奶,低著頭很安靜。安靜的一家人和黃昏時的集市,從視覺上相融相和,從聽覺上卻離疏起來,但從感覺上他們又是與周圍的環境揉和在一起的,他們與身邊的人們以同樣的心延續著這片土地上的生活,他們是真正與故鄉為伴的人。歡歡看到我,咧開嘴笑起來,兩排潔白整齊的牙齒使他顯得健康帥氣而有活力。他一如既往地請我晚上一定要去他家整兩杯,我也像往常那樣以胃不好為由拒絕了,他們都有了自己的生活,我何必去打擾人家呢。
肖東在村口的空地上把一個樹樁點燃,懷里抱著小兒子,不遠處我的伯父帶著孫子也在這邊玩,他們聚在一起烤火,還有村里的幾個小孩也在湊熱鬧。我把手指伸過去想碰一下孩子的臉,孩子漆黑的小眼睛里溢出歡快的亮光,周圍白色的枯草,橘黃的火苗,灰色的樹干,都影響不了孩子的心情,他們自有一份歡快和痛苦。我的指尖還未碰到,只剩下一毫米的距離,就收了回來,本想輕輕碰一下,結果距離估算錯誤,又不好再伸一次手。每次都這樣,看見了可愛的孩子,想動一下,卻又膽怯了,在美好的事物面前自慚形祟,事后又后悔莫及。我對他說,這個孩子和他大兒子很像,都像他小時候,說真羨慕他的生活,一家人順順當當,不用想太多,這樣多幸福啊,他客氣地點下頭笑了。
二十六號下午我和媽媽一起去大舅家,準備參加表哥的婚禮,值得自豪的是這是我第一次給媽媽帶路。表哥為了結婚專門準備了一個不足百平方的婚房,等過完年還要回新疆去工作,我去年寒假時來過一次,說是帶路也只是告訴摩的司機在哪條路上,我這種路癡就算來十次也找不著路的。
剛一到婚房,看見沙發上坐滿了人大聲議論著,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地方不適合我。“我去找巴根玩。”
“那你去吧”,媽媽很干脆地同意了。
我和巴根在網吧里一直玩到晚上,這里溫暖舒適,安靜自在,充滿生氣。讓我想起在學校里接的那句詩來,一個甘肅的小伙,他在廣告板上一張考研單正中間寫了一句“人生到處知何似”問我知道下一句是什么嗎,我拿過筆續了一句“應似神龜鉆爛泥”。自命清高在雪里亂飛哪有在爛泥里舒服啊?
巴根帶我去市場吃飯,靈寶哪個市場的哪家做的什么東西是全市最好的他都知道。砂鍋面端上來的時候已經十點多了,如果他們都睡下了,我去根子家睡也行。翻開手機打給了表姐,“你們睡了嗎?”
“沒呢,你回來,門開著。”
“有地方睡嗎?”
“那你睡沙發吧。”
“好啊。”
“皓哥,今年過年我屋就我一個人了,怎么辦?家里還停水了,你要知道停水了就不能洗頭,不能洗頭就不能出門,不能出門就不能去網吧打LOL。”
“那你就去找你女朋友啊,她會讓你去她家嗎?”我們正往回走。
“肯定不會把我攆出來,但也不會很歡迎。”
我想起來宿舍那個東北小伙就是去上海找他女朋友去了,不知道他們在一起玩得怎么樣。
果然,門還開著,露了一條縫,我正要進去的時候姐姐出來了,披散著頭發。
“我媽呢?”
“你媽有地方睡,你回來的太晚了,不然你也有地方。”我看著沙發上鋪好的被子,愣了一會,“早知道就不回來了”,只是心里起個念頭,要嫁人的姑娘已經不開玩笑了。
睡沙發也好,和床沒什么區別,我看了一集動漫就睡著了,這時剛好十二點。
當燈亮的那一刻我已經醒了,只感覺口干舌燥,應該是白天吃了太多蒜。我把頭埋在被子里想繼續睡下去,這時響起了啪嘰啪嘰的拖鞋聲,斷斷續續,時緩時急。不多時燈熄滅了,然后我又沉睡了過去。
嚓嚓嚓,嚓嚓嚓,似是響了一個小時還未停歇,我徹底醒了過來。燈全滅著,房間里一片漆黑,和茶幾平行著的那個沙發的另一頭坐著個人影正在吃蘋果。我起來倒了杯水,“那水是溫的”,舅媽急忙把燈打開。“沒事”,我牛飲了一杯,又躺回了被窩。
“睡這兒不冷吧?”舅媽不好意思地笑笑。“不冷”,我想盡快地睡著,“看你哥睡得多香,剛才一直睡不著,現在剛睡著。”我仔細聽,果然房間里傳來平緩均勻的鼾聲。“你把頭蓋上,別著涼了。”“沒事,真不冷。”又過了會兒,燈熄了,舅媽走進表哥那個房間,我想這大概是表哥最后一次和媽媽睡一個房間了吧,結婚也會有這么大壓力嗎?“我之前一直睡得很香,現在睡不著了”我閉上眼睛不禁打趣地想道,“看來舅媽心里很疼愛表哥啊。”
(做母親的都對自己兒女是最親的,小時候沒緣由的就不喜歡在親戚家常住,感覺不是自家人,長大了才知道,小孩子不懂大人那些想法,但是直覺最準,能感覺出來誰親誰不親,表面上再熱情也沒用,雖然小時候母親常打罵我,但我從小到大一直感覺母親是待我最親的。)
才剛到三點,我把頭蒙起來想盡快睡著,可是頭腦里一直不停地胡思亂想;我又把頭伸出來,把胳膊也放在被子外平躺著,干脆睜著眼盯著天花板,使自己什么也不想,卻又想起來《睡美人》里那個董事長夫人對江口說自己睡前總要掰指數數,有多少男人和她接吻而不使她生厭的。我頓時又不禁煩躁起來,連平日一直跟讀的網絡小說也覺得乏味起來。我把百度上首頁的新聞挨個看了一遍,又把下面的笑話刷了一遍,最后在百度圖片里找了一張捂著臉哭泣的白發少年,把QQ頭像換了,在一直空著的個性簽名里填上“夜起夢白蛾,寄存心無處。”
五點一刻的時候舅媽把燈打開,開了門迎進來一個中年婦女,說了一些我不怎么懂得話,都是些關于風俗禮節的,然后她們進了洗手間。我把衣服穿上,被子疊好放進柜子里,朝洗手間看了一眼,又回來坐下。那個中年婦女在給舅媽梳理頭發,舅媽正在給其他幾個舅媽打電話,叫來一起化妝。
第七節 科科
天剛亮我就溜了出去,所有的東西看起來都是銀灰色的,門口的黃河路大街空無一人,幾條流浪狗在人們臨睡前丟在門口的垃圾堆里翻找食物,麻雀在沒有流浪狗占據的垃圾堆里翻找食物。鄰居家戴著項圈的黃毛狗跑過來蹲在我身邊,吐著舌頭直冒熱氣,我把兩雙冰手塞進它下巴下的厚毛里,凍得它打了個寒顫,卻沒有把頭偏開,只是抬起頭用柔和的眼神開著我,我感覺它在微笑。
朝陽初升的時候,已經陸續來了很多人,那些男女方的親戚擠在客廳里,從遠處趕來的村里人站在太陽底下閑聊,那些流浪狗不管吃沒吃飽都找到有陽光的干凈平整的屋檐下閉眼曬太陽,麻雀都歸林了。舅媽打發我去端點湯上來給客人喝,我向里面張望了一眼,大多都不認識,不禁有點落寞。
人多了就要吃飯,院子里支了幾口大鍋,下面用大煤球燒著,旁邊的車庫里支了案板,一個五十多歲的大媽在煮紅豆湯。我告訴她是來端湯的,她很客氣地輕聲說,“還要等一會兒,你先去吃點菜湯吧,等好了我自己端上去。”我看看那口煮豆子的大鍋,問道:“很重吧,還是我來。”“沒事,你去吃飯吧。”自我記事以來村里不管紅白事,早上一頓都是白菜豆腐湯,只是現在里面多了肉和丸子。裝豆腐湯的大鍋側著放在水泥地上,大家自己拿碗用鐵勺盛上,從框里抓兩個饅頭,鉆進臨時搭的塑料帳篷里,坐在條凳上埋頭大口吃起來。等到大家快吃完的時候紅豆湯還沒煮好,我開始不耐煩起來,把烤火的雙手插到兜里,來回轉悠。“你快去吃飯吧,待會就涼了。”“好吧,等我吃完了就過來。”
我剛開始吃,看見二舅和兩個兒子也端著碗進來,互相問候一句就安靜地吃起來,陌生而熟悉的感覺和有趣而奇妙的相遇的感覺在這樣安靜的帳篷里讓人很不自在。旁邊的人也是,大家皮笑肉不笑的問候完,坐下吃一頓無所謂的飯,為了應付一場婚禮,在明媚的陽光下無所謂地等待著直到中午,期待著那桌宴席。我感覺自己仿佛又進到了五姑家隔壁的那個異空間的牛圈里,看到了死氣沉沉的牛。
我上到樓上,站在客廳口看了一眼,幾個年輕女人坐在沙發上抱著孩子玩,幾個年輕人站在沙發旁興奮地聊天,墻上的網絡電視上放著動畫片,大媽和大叔坐到了陽臺上。
一個剛認識的表姐把孩子交給我讓我幫她看著,她說出去一下很快就回來。孩子有五六歲大,我只幫他從墻壁上解下個氣球,他就和我熟絡起來。只是我還沒在屋里待多久,就有人指揮我下去端點飯上來給屋里的客人吃,我只好把孩子交給媽媽看著。
我在樓道上碰到做飯的大媽端著那口大鍋從下面走上來,她把頭從側面伸出來,喊著“麻煩大家讓一讓,小心別碰到鍋。”我趕快退到樓道拐角的平臺邊上,看著她不好意思的說:“對不起,我忘了這事了。”她微笑著寬慰我:“沒事,我說了我自己來的。”她枯黃瘦小的胳膊上,幾根筋筆直地崩起來,緩慢地走上去,平穩而專注。我把平底鍋放在大鐵鍋旁邊,彎下腰一勺一勺地往里面舀,盡量把湯和菜舀得均勻一些。我端著鍋要走時,做飯的大媽已經下來,告訴我順便帶幾個饅頭上去,她找來一個塑料袋,小跑著去裝饅頭。裝得不多,我伸出小指接過來,走上樓去,在門口被人接住了,我轉身就往外走,三舅家的表弟從后面跟上來,嘴里大聲說著:“里面又擠又吵,實在受不了。”
我跟表弟去院子外的大門口,發現那些吃完飯的人都在門外,站成一排,曬太陽。現在大街上人還不多,我感覺這時候正是一天中最好的時間,有陽光卻沒有吵鬧,要是能坐下來喝杯茶就更好了。
等到表弟跟她說話的時候我才注意到身邊多了個人,應該是離得近了我才認出來,我平時不喜歡戴眼鏡,雖然度數不高,但還是會經常有些無關緊要的尷尬。她是表哥母親的妹妹的女兒,長得很漂亮,也很聰明,但是我不善和人打交道,所以和她不是很熟。甚至我對她表現得十分冷漠,高中時我們是鄰班,會經常見面,但每次見面時我都不知如何開口打招呼,而且關系又沒好到非要上去打招呼的地步,當時我們之前只見過兩面。一次是我四歲,她應該只有三歲半時,那年元宵節我在大舅家,舅媽去她家不放心把我一個人放家里就順便把我帶上。正是晚上,我坐在靠門口的地方,他們大人在里面聊天,我百無聊賴的時候突然很難受,現在想來那是我第一次胃疼,又不好意思去打擾他們,想著過一會就沒事了。
她從外面玩回來,穿著一身鮮紅色的小棉襖,精致的小臉被凍得通紅,從里屋提出來一個很大的紅燈籠,走過來拉住我的手說:“姐姐帶你出去玩。”我們蹲在大門口的水泥小斜坡上,頭頂是兩個大紅燈籠。那天是正月十六,她把燈籠側過來,從上面的圓口看著紅蠟燭的火苗慢慢接近燈籠的紙面,我也好奇地把頭伸過去,這時已經忘記了身上的難受。她不停地小聲說著什么有趣的事情,現在我已經忘記了,只覺得她當時認真地表情很可愛。燈籠整個都燃燒了起來,火光在寒冷的黑夜里顯得很明亮,很溫暖……
第二次是她弟弟剛出生時,我和表哥一起去她家。表哥把孩子抱起來,孩子扭頭看著我笑,一雙黑黝黝的大眼睛一直盯著我看,看來他很喜歡我啊。表哥在和她聊天,剛中招考試完,她和一高的分數線差了幾分,不過她自己找同學靠關系成功進入一高,這使我對她更多了許多佩服。不過她當時的樣子我已經忘記了,只是一直想著要是能抱一下那個孩子就好了,畢竟他幼小的心靈對我抱有如此多的善意……
她這個人自我四歲時第一次見她起,就一直保持著那份端莊秀麗而自信。不過“當我接近你時才發現你的孤獨”,甘肅小伙對這句歌詞的評價是“每個人的內心都有自己的孤獨”。如今相見感覺她也是孤獨的,和我還是生活在一個世界里的,沒有想象中的遠。我們在談論表弟的事情,他在外地讀了半年高一,又因為生病,把工科落下了,我三舅舅準備讓他轉回來再上個高一。我已“沒事,你還小”來安慰他時,才發現他已經不小了,也不知是哪一年開始長大的。科科問起我的屬相,和她的一樣;又問月份,我比她大了三個月。她不出預料地說了句:“原來我比你小啊。”
中午的時候我們去接她妹妹放學,那并不是個男孩,只是有個像男孩的小名,使我更好奇起來。我們跟著她在巷子里繞到商業街的中間,這時一小正好放學,保安只放她進去,我們被堵在了外面。孩子們穿著校服系著紅領巾,排成隊一隊一隊地出來,整齊的跺著碎步,口中還不停地背誦著詩句。表弟大概也是第一次看到這種畫面,和我一樣露出驚訝惶恐而氣憤的表情,評價到“一個個表情呆滯,步履僵硬呆板,還背誦古詩,簡直像一群僵尸,太可怕了,幸好我當年在村里上的小學。”兩旁圍起來的家長也多是無奈而麻木的表情。
表弟看著一個個隊伍的后排女生,驚訝于她們的身高,“十來歲就長到這么高”,“是啊,女生發育得早,十歲的時候長得最快,小學里的男孩都是被女孩欺負的。”我不禁想到四姑家的小亮,亮亮哥總是擠兌他“連女同桌都打不過。”不過轉而又想到龍龍從小就多病,飲食也不好,如今顯得很瘦小,臉上的表情也跟著憂郁起來。明明并沒有在隊伍里隨著大家出來,她姐進去了好久也沒出來,我不用擔心看到她也如別人般麻木地走出來,看著空蕩蕩的學校門口,反而擔心她姐姐會不會迷路,應該不會吧,她一個人去北京入學報到時也沒見迷路。
從見到我們起,一直到了表哥準備舉辦婚禮的酒店前,明明一直躲在她姐姐身后,拉著姐姐的手不放。我笑著調侃她“這么大了,還拉著你姐姐的手不放?”她趕快把手松開,卻又往后退了一步,徹底躲在了姐姐身后,科科見狀,把她拉過來,抱著身前。算一算她也才八歲,確實還小,只是長得快,又瘦又高。和姐姐不同,她長著又瘦又尖的瓜子臉;最大的差別是性格上她更像個傳統上害羞的小女孩,大概是家里人百般照顧和學校千般管制的結果。
我們站在樓下直到婚禮快開始才上去,大廳被分成了兩半,中間是一個長條形的臺子,后面連著的圓形臺被花朵裝扮起來。男女方的親戚分開坐,我們在右邊找到幾個臨近的座位,我和表弟坐在幾個老爺爺旁邊,科科和她妹妹坐到臨桌自己外婆旁邊。這時菜已經擺到了桌上,幾位老爺爺都沒動筷子,表弟悄悄說“我們先吃吧,我早上沒吃飯,現在好餓。”我看看附近其他的客人已經有人開吃了,就說“你先吃吧,不用顧忌”,又轉頭對旁邊的老爺爺歉意地笑笑。他們讓我想起了逝去的外祖父,也和他們一樣,擁有著不變的耐心和謙恭,沒有表情地直看著前方,頭不抬起來,也不低下去,好像總在想著心事,更像什么也不想,卻又沒有發呆。
龍龍在大口地吃著,食物塞在嘴里把整個臉部表皮都撐了起來,整個人顯得更瘦了,很大方地挨個嘗了一遍,給我說什么好吃,讓我嘗一下。不多久,司儀提醒大家稍停手中的筷子,婚禮要開始了,說了一段開場白,然后大家很配合地給予熱烈的掌聲,然后繼續吃飯,之前沒動筷子的也開始斯文地吃起來,樂隊也吹彈起來,氣氛高昂。
幾位老爺爺沒有急著動筷子,先把白酒打開,挨個倒了一杯。旁邊的老爺爺把桌上倒好的酒杯,用雙手捧起來遞了過來,我看著他客氣的笑容愣了一下,習慣性地想要拒絕,又反應過來趕忙接住,說聲謝謝。我一飲而盡,他又倒好一杯遞給龍龍,表弟快速地放下筷子,用手擋住,說“我還小,不能喝酒。”我在旁邊說,“還是喝一杯吧,咱哥結婚我們就喝這一次,少喝點沒事。”表弟用雙手接過來,說了聲謝謝,一口喝完,然后很懂事地挨個給大家倒酒,幾杯之后,又熱情地給大家倒茶。暑假的時候,飛飛哥把我帶到他的一個同事的婚禮上,他們幾個同事坐一桌,別人給我敬酒時,飛飛哥都給擋下來,說“他還在上學,不能喝酒”,然后替我喝了,轉眼間已經輪到他的婚禮。
一切都在司儀的引導下有條理地進行,先是向大家介紹兩位新人,然后男方的父母出場,再然后是公司里的領導致辭證婚祝福,最后一家人拍全家福。司儀挨個念名字,龍龍放下筷子,穿上外套,走了上去。我以為也會輪到我,站了起來,不禁有點緊張,向科科看去,她在繼續吃自己的菜,一副莫不關心的樣子,但表情過于牽強了,明顯耳朵還在注意上面的動靜,電視劇里的女人被冷落后都是這副樣子,我還是能看出來的。很快我就明白過來,我們都是母系沾親,所以不能上去,但還是有種說不出的味道,好像我們就不是一家人似的,只能在下面看著,不禁有點戚戚然。
龍龍一拍完照就跑下來,接著吃,好像什么都沒發生過,我已經吃得差不多了,四處張望著,在最后面發現媽媽和舅爺他們坐在一桌,想過去看看。龍龍又塞了幾大口,把嘴擦了擦,又嚼了幾下,然后說“我們出去走走吧,這兒太吵了。”這時樂隊又吹唱起來,夾雜著大家的議論聲、吃飯聲,確實極其吵鬧。
我繞到媽媽坐的地方,向舅爺問候一聲,然后媽媽交代了我幾句,心不在焉,然后去幫舅爺打壺茶水。左邊窗口旁的鐵桶里的水不多了,茶葉用紗布包著貼著桶底露出水面,表弟建議“直接拿起桶倒吧”。飛飛哥和他妻子拉著手在司儀陪同下從臺上走了下來,正要去給長輩敬酒,從我旁邊走過,看著我笑了一下扭過頭去。我感覺到那是發自內心的關心的笑,他想把自己內心的感受分享給我,我從這個笑容里感覺到了一絲轉變,幸福里夾雜著一去不回頭的負擔,一旦踏進了這條人世之河注定會變得逐漸滄桑,只不過他現在在加快步伐。
不過我仍感覺這是這些天里最使我快樂的微笑,在來這里之前想好的“與眾不同”的祝賀詞卻沒能說出口,可能也沒多少人會在意我的話,在意的人也不需要我說什么,我低頭笑了笑,心里想道“明年暑假又少了個和我玩LOL的人了”。
我把鐵桶一把抓起來,口朝下,本來就不多的茶水沖到茶壺口的鐵網上又濺出來了一些。我把頭伸出窗外,閉著眼在陽光下深吸了口氣,提著茶壺給舅爺送過去。
樓下沒什么好看的,剛走下來,表弟閑不住又想上去,酒店大廳里的人都在忙,不管認識的不認識的,忙不忙的,漠然的看我們一眼,又低下頭去,只有那些掛證的帶牌的,穿西服的會引起他們的興趣。
我們那桌已經散了,幾位老爺爺都走了,我們干脆坐到科科他們那桌空下的座上。剛上了兩個熱菜,明明不知道什么時候走的,我找雙筷子挨個嘗了一下又把筷子放下,都是些油膩的菜。科科笑著說:“你們男生不用怕胖,像我這樣的怎么吃都不會胖的也不用怕。”我笑了笑不置可否,可能是她會經常鍛煉吧,哪有吃了不胖的,我已經盡量少吃東西了,近來還是有發胖的趨勢,對于鍛煉又不甚堅持。
婚禮結束了,大舅用自己拉貨的三輪摩的送舅爺他們回去,媽媽也坐在上面。我告訴媽媽我先不回去了,再去巴根那兒玩一天,明天早上就回去。現在我說的話父母大多都會同意,就算是錯的,也都會遷就,對比小時候我是很怕父母的,什么都要聽他們的,不管是對的還是錯的,他們生氣了要遷就他們;這也是在我長大的同時,他們老去的一種開放與妥協。所以若是走在街上迷路時,不論是在家鄉還是異地,我總是找些老伯伯或是老爺爺問路,他們的耐心會多一點。
巴根從焦村坡上的爺爺家出來,讓我在坡下面的網吧等他。我看看旁邊酒店門口的科科,走過去問她:“焦村坡下面的函谷酒店怎么去啊?”
“坐五路車,你不回去嗎?”
“我要去找一個同學。”
要再見到她可能又要幾年后了。
巴根的爺爺家我去過,老兩口住在一起,都已是白發蒼蒼,不過腿腳還好。夏天的下午去,她奶奶還給我們做了面條吃,西紅柿炒雞蛋拌涼面,面條又寬又厚,還端上來好幾種咸菜,算是很豐盛。家里還有只白色的老狗,體型短小卻很溫和,在我腳底下轉悠,用手摸一下就趴在地板上任你揉捏。我還記得巴根把它的兩個臉蛋捏起來拉長了靠在一起,它也不怒,還是樂呵呵的吐著舌頭。
你永遠也不能在去朋友家做客時摸清他母親的真實性格,我們玩完游戲回到家里時,巴根一如既往的在樓下給他媽媽打電話。他朝樓上看一眼,我也看向樓上,猜他媽媽在哪個亮著的窗戶里打麻將,也可能他是在看自己家的窗戶亮沒亮,我一旦下了樓就找不到上面的房間對應的窗,所以也找不著他家是哪個窗。他會習慣性說一句“你在家不在,我帶朋友回來了,你早點回來……”順便再表達下對媽媽熬夜打麻將的不滿,可以聽見他媽媽在電話那邊小心地陪不是。然后我們打著手機上的手電筒上去,自己開門洗洗睡覺,以前我來過幾次但只見過他媽媽一次,沒有怎么交流,但總感覺他媽媽和他說話很客氣,像是年輕的女孩而不是個做媽媽的。
第二天早上我們被一句“根啊!我們被水淹了!”吵醒了。我們快速地穿好衣服出去,看見他媽媽穿著拖鞋,可憐兮兮地站在客廳里,腳下的水漫過鞋底,拖鞋已經濕了,但明顯沒有慌亂,有點沒心沒肺的感覺。她把我們帶到廚房,一個鐵柜子里生銹的水管被凍裂了。巴根讓他媽媽給樓下的大叔打電話先把水停了,那人回話說他出去了,讓我們自己去小花園里找一塊鐵板,掀開了,下面的紅色水閥逆向轉三圈。我和他媽媽一塊下去,他正在把水從客廳里掃到地漏里。
小花園里的水閥也生銹了,不過好在還轉的動,只是轉了三圈沒反應,又轉了三圈還是沒反應。我抬頭看著阿姨,她還是那副“天真”的表情,想了一下然后輕聲說“我記得還有一個水閥”,然后她把我帶到樓道口,掀開一塊鐵皮,下面有兩排水閥,可是已經被水淹沒,完全生銹了。“我去找個鉗子來。”阿姨上樓去了,我站在車庫前的陽光下,把手在衣服上擦干揣到兜里,想到“生活就應該像這樣輕松點才好,即便人到四十,歲月也沒有改變阿姨少女的心性。”
我拿著鉗子也沒能擰動絲毫,在水閥上敲一下,放棄了。我們又回到樓上,我左右四顧無事可干,他們家實在沒什么工具。兩口子常年在外工作,巴根也在外上學,家里很空蕩,今年叔叔在公司輪班不能回來,過幾天阿姨也要去那邊,所以只有巴根一人在家過年,當然也可以去他爺爺家。
阿姨接完電話又到樓下跑了一趟,上來小聲對我說:“你剛才就沒轉到地方,我已經關上了。”
我看著阿姨在巴根的帶領下忙著掃水,站在一邊很尷尬,又幫不上忙。巴根很明事理地說:“我們一時半會搞不好,你想走的話就先走吧。”我走在樓道里聽到后面傳來阿姨的聲音:“我們把水掃走,等你爸暑假回來再修,反正過幾天時間到了就停水了,你也不怎么在家。”
巴根的爸爸在內蒙的金礦上工作,順便把老婆也帶了過去找份工作;如今飛飛哥結完婚要回去新疆的金礦上工作,也要把老婆帶過去,在那邊找份工作,也是種出路。
第八節 雪絮
新年凌晨的六點鐘我被大雪吵醒了,一團一團的雪絮落在雪地上發出簌簌的聲音,石榴樹枝上壓著兩指厚的雪峰紋絲不動。院子里沒有一點風,門口的路燈把屋檐前的一片照得潔白晶瑩,而院墻和門樓在石榴樹干上和葡萄藤架前投下黑越越的一大片的陰影。我拎著大黃貓站在臺階上,只覺得全世界安靜得只剩下吵鬧的下雪聲,而全世界明亮得只剩下雪花投下的烏黑的影子。我把大貓放下來,它抬頭睜著大大的金黃色的眼睛朝空中看了一會,小心地跑到院子中間,低頭在平整的白雪上舔了一下,又突然躥回來,跳到我身上,爪子上、鼻子胡須上都是雪。
等我再醒來時已經是早上七點多了,只剩下小雪花還在飄,我對著石榴樹拍了張給可欣發過去,下面附了句“晚上開始下的,現在變小了”,還好我起得早,雪地還保持著晚上的樣子。
再沒有什么能比得上下雪在大年初一所激發人們的精神了,寥寥鞭炮聲也變得動聽起來,只是在陽光又把滿世界照得亮堂堂的時候村中傳來消息,小業的爹死了。老頭活了九十多歲了,死在了大年初一的早上,午飯的時候我告訴奶奶,她露出驚訝的表情,“哦,對!我都忘了他還沒死呢,不過現在死了,他也活的夠久了,老頭一天待家里不出來,讓人把他都忘了。他老伴還活著,比他還大兩歲,老兩口身體都好著,現在就突然間不在了一個……”
喪事辦的很熱鬧,大業以前在電業局身居要職,現在退休了別人也沒忘了他,都來湊熱鬧,我自覺那樣的地方不適合我就沒去,只是又感嘆了一番如此潔白的大雪總要帶走點什么的。
村子里響起嗩吶和竽的聲音,不時有人現場唱上幾句,都用音響傳出來,為新年增加不少熱鬧。以前過年都會去一些舅爺舅奶姑爺姑奶家出門,還有些更遠的遠房親戚,關系遠路也遠,現在老一輩的人去世了,年輕人也嫌麻煩,許多人過年不去出門。奶奶經常嘆息“將來你有兒子了,等他長大就沒門可出了,一個人沒姑沒姨的,多可憐!”與其是在擔心我兒子的可憐,不如說是擔心我沒兄弟姐妹照應的可憐,她還害怕看不到我安穩成家立業。
不過人總是有些等不到的東西的,晴天回來的那天,我試著問她:“我去找你怎么樣?”她回應:“過幾天我會去靈寶找朋友玩,到時你就見我了。”我潛意識里想還是算了吧,喜歡的是記憶中的過去,就算抓住了,也只能是變化中的現在。我把這個想法告訴可欣,她很激動的斥責我:“你容忍不了她的改變怎么能算真的喜歡她呢?現實中人總會變的。”我只能隨便找了句話糊弄她來緩解:“動漫中的主角最大的魅力,就是不管什么時候性格都不會變,即不失本我。”還找了一大堆例子,比如鳴人、路飛、龍珠里的孫悟空什么的。沒想到她還信以為真,說她也要努力不為現實所影響自己。
當又一場雪降臨的時候是正月初八,在初七的時候天就一直陰著。巖巖知道我要開學了,提前一天過來,他在奶奶去世的三年里不用出門,新年的幾天在家很無聊,當然來到了我家也沒什么不同,我們一起無聊。
本來是他只把我帶到車站,然后他回家,我坐公交車去火車站,下雪天還是坐公交車舒服。結果我坐到一半時發現放在他電動車前面籃子里的包忘拿了,我直接下了車給他打電話,想說我在半路上等他,沒想到他發現得早,已經到了我前面兩站,現在又要拐回來。我在車站旁的虹橋前等他從大雪中過來,我們一起笑了一聲。
“我直接送你去火車站吧,反正也快到了。”
“好吧”
火車從西安過來,雖然大家說方言都聽得懂,但是不管普通話說得標不標準,都是一口普通話。我旁邊坐的是一位看起來六十多歲的老奶奶,但稱為老奶奶不免把她說老了。她上車時和一起的老頭說過一句話,我看她坐定了,問她是靈寶人吧,她說是南朝的。她大概不會說普通話,看起來很生分,我這么一問她,她便放開了些,說自己是第一次坐火車,要去廣州,和同村的幾個人去打工,給工人做飯。
我看向窗外想到,倘若周圍的煩惱瑣事都像雪絮一樣清晰明了地飄落在地面上,等到太陽出來時,一齊全部融化了就好了。可是即便是雪絮飄了厚厚的一層,也不容易被冬日消融掉,就像煩惱在心里積了厚厚的一層,一時敞開了心扉,也不能立馬輕松起來一樣。
在火車上看外面的雪感覺家鄉在快速地遠去,只是剛上車就覺得一個多月的經歷瞬間變成了回憶,從現實進入了夢里,而下了車又感覺從一個夢里進入了另一個更深的夢里。
16.5.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