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流金浮光如躍鱗,落霞飛云似羽衣。
? ? 仙人扶搖乘風去,遺我半斛紫珠璣……”
? ? “學長,仙人離去便離去,為何還要遺留珠璣。留便留了,為什么只留半斛?為什么不都留下呢?”
? ? “學弟,沒看出你是個貪心的人。”
? ? “我只是覺得,既然做了,就要圓滿些嘛?!?/p>
? ? “哪有什么圓滿,仙人終究是要羽化而去,留下的半斛珠不過是了結(jié)一段緣法。若是有人貪戀那些財寶,就是入了歧途。”
? ? 少年的擎光迦南看了看這位比自己大了五歲,便可以為他授課的人,白日的光透過窗欞落在他的衣襟上,背光而坐的人仿佛就是他偶遇的神仙,他笑道:“那我能不能不要那半斛珠,留住仙人呢?”
? ? 擎光迦南站在河岸上,不知為何想起了這段少年時的對話,如今滿眼的浮光躍金晃得他眼睛發(fā)酸,唯想著那句“不要那半斛珠,留住仙人”的疑問。那時候不懂得,長大了才知道,那四句詩是風遐故意摻在與他單獨的課里講的,如同他說過的很多話一般,引誘著他選了離經(jīng)叛道的路。可惜榿庭風遐不是飄搖自由的仙人,擎光迦南也不是得守紫珠的凡人,一個走不了,一個留不住。他心想,若是這些年的相識相知好比半斛紫珠,那著實舍不掉。
? ? 那仙人,便注定留不住了么?
? ? “阿南……”
? ? 迦南猛地回過頭,驚慌凝固了,河面的光影讓他決定自己如墮夢境,而后忙不迭地奔過去,卻在幾步開外蹣跚著停住,顫聲叫了句:“風遐?!?/p>
? ? 風遐走上前,攬住比自己高了大半個頭的男子,笑著拍了拍他的臉,“傻子,慌什么?!?/p>
迦南狠狠地抱緊風遐,泣不成聲,“我以為你走了,我以為你……”
“傻子?!憋L遐笑,毫無保留地接受并回應了這個擁抱,并且拍了拍迦南的背,安慰小孩兒似的,而后牽著他的手,“走吧,先上岸去屋里,你這袍子都泡壞了?!?/p>
迦南趕忙握住風遐的手,貼著他委屈道:“他們不歡迎我,要不是我今天硬闖,都不讓我進來……”
風遐心里好笑,拍了拍他的手,“我在呢?!?/p>
晚霞只剩最后一線的時候,破衣爛衫的靈族混血們,試圖用目光扎穿擎光迦南,可又礙著風遐,只能看著族長進了這個不被歡迎的人的車輿,悠悠地朝擎光家的浮島而去。
風遐看著只能披著自己外袍的迦南,止不住笑意,迦南無奈地拉了一下袖子,“別笑了。”
“想起你結(jié)業(yè)修行的事了?!憋L遐還在笑,“你在隔壁郡的貧民窟被追了三條街,鞋子都掉了,從沒見你那么狼狽過?!?/p>
“那是托誰的福,我才在貧民窟暴露身份的?”
車輿上的燈亮了,風遐眼里的笑意融著幽幽的光,“你那個時候,其實和他們也沒有什么差別?!卞饶夏曋趯γ娴娜宋⑽⑻鸬膫?cè)臉,光影拂過對方的臉頰,有些晦暗不明,忽然想到,這個人這么多年來無時不刻地在試探、在考驗著根本經(jīng)不住的人性,并且樂此不疲。而風遐還在輕嘆:“干凈的、精致的、高貴的神眷族忽然從云端掉進了泥里,泥里還蹦起來一群咬人的跳跳魚,噗……哎呀?!?/p>
榿庭風遐被猝不及防一推靠在了車壁上,他仰著脖頸看眼前有些惱火的迦南,勾著不明的笑意,抬起手臂慢慢撫著對方,充滿著引誘的意味喃喃道,“這么多年過去,怎么還是這么沖動?”他眼角挑著鉤兒,清風舒朗的氣質(zhì)被迦南熟練的手法迅速剝離,露出里面似純似欲的本體來。
迦南一口咬住了他的咽喉,然后將白皙脖頸用唇齒舌尖撫順了,才抬起頭來,看著風遐,對方微微皺著眉,手指扣著座沿防止自己滑下去,“又發(fā)瘋?”
迦南道:“沒你瘋?!?/p>
車窗外,晦暗的云層逐漸褪去,似乎是能看到星空。
空域沒有都城,一片浮島便是一郡,白曜殿高居在中心最高最大的浮島上。麟龍之棲的根系枝條盤繞著所有的浮島,而根系則是深入云海不可見。較白曜殿次一級最大的中心浮島上便是麟棲湖,湖水如鏡,清澈卻不見底,周邊環(huán)岸,岸上偏南就是榿庭氏的居所。湖中有一島,島中央是麟龍之棲的主根所在。而其他神眷三姓氏的主家分別位于同級的其他三大浮島上,拱衛(wèi)著白曜殿。剩余的浮島位置都低于四大姓氏的所在,按照大小高低層層向外排列,往來皆依靠飛騎。遠遠望去,錯落且齊整,據(jù)說空域誕生的時候地勢并非如此,是天尊和圣靈將紛亂的浮島層層整理,羅列成了如今的模樣。
當年,入夜的空域有:“漢河銀星須盈盞,麟波月照用斗量”的美稱,然而如今,只有漫漫的灰霧濁氣包裹著外圍的浮島,星月難現(xiàn)真容,還能有機會迎風觀夜景的,也就只有四大姓氏和白曜殿了。
窗外的浮光掠過車廂,藏在陰影中的濃霧仿佛伸出了觸手,卷向擎光氏的車駕,就在浮光照在榿庭風遐臉上的一瞬間,那些觸手頓了一下,迅速地退走了。風遐摟緊了迦南,把陰冷的目光藏在了對方汗?jié)竦牟鳖i里。
一駕銀紋雕飾的車停在了巨藤蜿蜒的大門前,晨光透過樹影照在風遐的衣袍上,下車時他回身抬頭看了看天際,神情輕松,心情似乎不錯。走進大門之后,兩側(cè)的侍者尚未開口,一個黑袍人便迎了上來,“看來我來的剛好啊?!眮碓L的黑袍人拉了拉斗篷遮住紅發(fā),“你又在擎光家過夜了?”
風遐瞇了瞇眼,甩袖背手,“居客亭說話。”
居客亭就在麟龍之棲的分干上,四周皆是水面,足夠隱蔽且難以被偷聽,即便如此,黑斗篷的來客依然將自己捂得嚴嚴實實,風遐似是習慣了對方的打扮,將案上的茶水推過去:“說吧,有什么事?!?/p>
“你好像,看著確實比三年前氣色好了很多。”
“利多羅,不說正事就請出去。”
被叫做利多羅的紅發(fā)人嗤笑,“好吧。榿庭族長,我的來意和三年前一樣,而且疫災的情況比當初更加緊急,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這問題你不該來問我,能夠解決它的,除了圣靈,就是天尊?!?/p>
“風遐,我在邊境十多年了,被灰疫吞沒的城池越來越多,很多人都死去了。你們榿庭氏的那些遠親們也同樣是災民!”
“你是想說,我為了報復你們神眷族,棄族屬于不顧么?那你太小看靈族了,執(zhí)火利多羅?!憋L遐臉色陰郁,“我的先輩們可以毅然執(zhí)行‘靈殉’,我們這些不成器的后輩也不會退縮。何況這近千年來,哪一次不是靈族去犧牲呢?!?/p>
“獻祭自己,給疫災引路嗎?”利多羅狠狠地拍響桌子,憤而起立。
風遐挑了挑嘴角,沒回答。“絕路不是我要走的,利多羅。當年我就建議過,靈族為什么要反抗的答案,可以去問圣靈。”
利多羅垂下了眼睛,他去問了,得到的不過是靈族是劣等,愚蠢又自大,還因為自相殘殺導致沉域?qū)箍沼?,就應該被滅絕,反抗的不過是那么幾個不成器的草木靈云云。這是空域最慣常的解釋,至于真相,空域無人會說,他也不會得到別的答案——直到他被風遐按進了麟棲湖里。
他無法形容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只是在那一刻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生活在一個虛假的世界里,那些怨魂凄厲的吼叫,那些被凈化之術(shù)碾碎的記憶,還有麟龍之棲龐大的根系束縛著的,卸任沒多久的榿庭族長,她已經(jīng)快變成怨靈,只剩下半張臉皮掛在身上,對他露出了一個噩夢般的笑容,那是他再也無法掙脫的夢魘。
那時的風遐,就在重重的鬼影中,像海中如絲的藻,纏繞著他,吐出了一句擊破靈臺的話語:“看,我的祖先們就是這樣供養(yǎng)著空域的地脈核心,你們吃的、喝的,都是他們的血肉,他們的魂靈呢?!?/p>
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執(zhí)火氏族長幼子,資質(zhì)天賦有“執(zhí)火氏之榮耀”的他被嚇破了膽子,強求來的枕邊人是個真正的惡魔,在他的心口畫下了一個恥辱的荷葉紋,自此明星墜落,一蹶不振。
他獲罪遠赴邊塞的時候,在路邊看到了風遐,那個惡魔牽著比他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妹妹說:“看見沒,善惡到頭終有報,你總是操之過急?!?/p>
妹妹千葉身材嬌小,像是個長不大的少女,面容嬌俏可愛,掩著口說:“我等不及嘛?!?/p>
他狼狽而逃。
不過如今他不怕了,他在邊塞見過了更可怖的地獄,骯臟、窮困、疾病、無休止的勞作,還有被踐踏的尊嚴,比泥里的螻蟻都不如的人們,就是風遐的同族。他曾經(jīng)深信族中的歷史,相信靈族不過都是一群不堪一擊的羸弱玩意兒,但看著那些人義無反顧手捧著蓮花,高呼著“當歸之期”被濃霧吞沒,化作霧中怨靈撲向下一個城池時,才明白了來自風遐和靈族對他們深切的憎恨,可是他不能就看著一切這么發(fā)生。
利多羅撐著桌子,定定地看著榿庭風遐,“那你就這么看著自己的族人去死嗎?”
風遐直直看著他,半晌,忽然瘋子似的笑了好一會兒停不下來。
“你好天真啊,利多羅?!憋L遐喘了一口氣,笑意未退,語氣已是循循善誘,仿佛耐心的教書先生,“我給你講個故事吧。七百多年前疫災時,鹿月族長去求三大神眷家族對榿庭氏網(wǎng)開一面,卻只有擎光氏的一個小旁支答應不為難我們。可他說話也不算,鹿月族長只能悄悄將一些年紀尚幼的族人托給他照顧。那場灰疫結(jié)束于鹿月族長的被迫獻祭,但神眷族依然以同樣的名目屠殺混血靈族三萬人。族長獻祭前詛咒了所有神眷族,只是她沒想到那個小旁支的后代,兩百多年后成了擎光氏的主人?!?/p>
“利多羅,這都是報應?!?/p>
訪客離去的時候回頭深深看了一眼,行至很遠的地方時,驀地捂住了胸口,荷葉紋一樣的印記從他胸前透出光來,仿佛風遐解不開的恨,穿透五臟六腑,撕扯著他的心臟。他想起同樣有這樣一個紋印的擎光迦南,那人深邃的眉目始終淡淡的,一點兒也不動容,只在他說完紋印有可能會危及生命時,才說了兩個字,“無妨?!?/p>
“那你也要犧牲自己的族人嗎?”利多羅無法理解。
“必要的話,會?!卞饶嫌行┩纯?,但依然堅決地道,“是我們欠他們的,該還。沒有流血的抗爭都是虛偽的作戲,我相信到了那一步,不論是我還是風遐,都會這么做,包括犧牲自己。”
“你堅信他是對的?”利多羅別過頭。
迦南抬眼看了看他,嘆氣:“對錯重要么?利多羅學長,其實我們無非是想知道幾個答案,何時能不再獻祭,神眷族到底在衛(wèi)護什么,以及天尊去了哪里?!彼D了頓, “你難道沒有發(fā)現(xiàn),神眷族獻祭混血靈族這件事本身就非常怪異么,而神眷族從來都不會去思 考這種堪稱喪心病狂的行為到底是為什么?!?/p>
利多羅本想說,這不是為了空域嗎?但想了想,覺得迦南的話是有道理的,無言以對。
“這位學長還在迷茫呢?!本涌屯だ?,榿庭風遐像是在自言自語,“我是不是應該再推他一把。”
“……你是說讓千葉去刺激他么?可他和千葉其實沒什么交情?!?/p>
他偏了偏頭,仿佛聽到了建議,搖頭道:“現(xiàn)在偌大的司律氏都任憑她揉搓,只怕未必樂意聽我的話吧?!?/p>
而后又不知聽到了什么,扶著下巴思索:“你這樣說,也有道理。血緣與責任共同維系的紐帶確實是最難割舍的,但若有大義在先,他應該會做出選擇?!?/p>
“意外?”隔了一會兒,風遐笑著歪了歪腦袋,“沒有什么是萬無一失的,但可以盡量降低意外的風險?!彼酒鹕?,捋了捋鬢發(fā),“你覺得,保他去西白山王城軍,何如?”
“王城軍本就是衛(wèi)護之職,入隊是效忠空域,而非任意家族。卑彌乎之前帶走四分之三的兵力,導致衛(wèi)隊遭受了極大的削弱。不過,她遇上了閱天機,死了。如今衛(wèi)隊人數(shù)還沒補上,統(tǒng)領(lǐng)之職空缺。正是時候?!?/p>
“我不擔心他用衛(wèi)隊來對付我,我擔心的是他回歸執(zhí)火氏?!?/p>
“現(xiàn)在的他自然是沒有資格的,但若是得到了兩家背書,通過‘證刑’的考驗呢?”風遐凝視著幽幽的湖水,“那可是遙光鏡凝聚的一道神光啊?!?/p>
? ? 空域中,訪客踏入榿庭氏大門的時候,中域白狐族家中,玉世論準備不驚動長老會悄然啟程。
“世論啊,不管怎么說,這些年雖然施梧箏百般為難,你依然是狐族的右相。此番旁的不說,好歹你叛族的冤屈被洗刷,前族長的事到底和你沒關(guān)系。你這么不惜性命,是在扎咱們白狐族人的心啊?!?/p>
? ? “三伯爺,您言重了。我親自前去不是因為咱們白狐族無人,而是那無言悲中泣實在非同尋常,何況這是我的恩怨,得我自己去親自了結(jié)?!?/p>
? ? “那你走了,狐族可怎么辦?全憑那施梧箏一個做主,那不是……”老人焦急地擺著手,“不行不行。”
? ? “他一個人是做不了主的,狐王……臨終前沒有任何囑托,按例事情就得由眾長老裁奪。三伯爺,我是稱病不出,閉門謝客,他若是想折騰事兒,您也不必露面,如今狐族少一個右相,那就是少一個做主的人,狐王的印綬都不在他手里。”
老白狐愣了愣,讀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你什么時候拿到的?”
玉世論做了一個“噓”的動作,沒回答。心里道:不然他為什么一定要殺我呢?
? ? 只是世事莫測,本來的算計如今卻成了兩人之間合作最大的掣肘,施梧箏知道狐王印綬在玉世論手里,卻不問,玉世論也就裝不知道。因為他倆太明白了,一山不能容二虎,狐族究竟聽誰的,還有的爭。
? ? 狐族右相起身對族中大長老行了個大禮,嚇得老人家差點蹦起來,玉世論正色道:“大長老,我有兩件事干系重大。其一,狐王印綬不能在我和施梧箏任何一人手里,它得歸屬真正的狐王,但歸還之事不能在施梧箏眼皮子底下做,那是必然不成的。其二,便是紅羊冥星重聚迫在眉睫,我們無論如何都要除掉這個眼前的大患。世論在此拜托大長老代行族長權(quán)柄,讓族人們好生尋訪九尾下落。而這印綬所在的地方,我回來自然會告訴您,若我當真有什么三長兩短……大長老!”玉世論按住老人,湊在他耳邊悄聲說出了找到印綬的辦法。
? ? 老人聽罷,淚眼汪汪地把住玉世論,“世論,你可千萬不能有事,千萬不能??!”
? ? 玉世論拿起桌案上的羽扇,束起額前的裘帽,仿佛穿起了一身的冷漠高傲,“大長老放心?!?/p>
? ? 玉世論要去的地方,叫做鳴孤嶺,地處中域西北角,每年入秋便開始大雪封山,據(jù)玉世論詳查,無言悲中泣便是出身于這里。
千里之距幾個轉(zhuǎn)瞬便至,冬季的魯伊塔鎮(zhèn)也人煙稀少,只有那個叫做平安的客棧還在迎客。他曾經(jīng)來過這里,凡人一生不過百年,那時當家的還是現(xiàn)任掌柜的父親,他到這里追查是誰盜賣了狐族至寶之一的越天離神箭,撞上了施梧箏,和他大打了一架。如今客棧的招牌依舊,他走進去要了一間上房,準備打探無言悲中泣的下落。
線報上說,這位劍客帶著自己的女弟子半月前曾在鎮(zhèn)子里落腳,然后一路北去不知所蹤,按照這二人的腳程,應該早就進了鳴孤嶺。掌柜的想不通大冷天的還有人往北走,莫不是腦子不對。玉世論心想,或許鳴孤嶺內(nèi)也有一個狐族那樣的洞天,想要找到怕是要頗費功夫了。思索之下,心生一計,他玉世論是個最大的靶子,既然無人知道無言悲中泣在哪里,那就讓對方知道自己的所在便是了。
主意已定,玉世論離開魯伊塔鎮(zhèn)向西北又行一日,抵達了鳴孤嶺附近,此時大雪封山,漫天的鵝毛雪霧遮地人什么都看不清,玉世論便化作狐形,逆風涉雪,進入了山中。
此地山中精怪極多,也有許多雪狐,雖略開靈智,卻皆與玉世論出身的狐族無關(guān)。偶見這樣一個“大妖”進入領(lǐng)地,頓時都毛了爪,那些雪靈白鼬藏在自己的洞里,嘰嘰喳喳,這正中玉世論下懷。自從裘不悔以中域守護神的身份接受了他們這支狐族后,玉世論便覺對中域靈感漸開,山中雖然風雪猶烈,但不影響他感受到那些隱隱流動著的靈氣脈絡。若是他放開感應,大概會直接驚動或許在此地閉關(guān)的無言悲中泣直接隔空一劍劈了他。畢竟此行不是一味求死,眼下最重要的,還是得先見到那位想要他命的劍客。
此時的雪山之中,令狐巧嫵正站在一處冰湖旁邊凝煉劍意。她入劍道日久,面上越發(fā)冷肅,煉影秋光橫在膝蓋上,眉心前懸著一支小小的冰劍,比周身的風雪還要再冷幾分。
“有人來了?!鄙硢〉穆曇繇懫穑安凰僦汀!?/p>
巧嫵收了劍意,隨著雙目睜開,清凌凌的眸子讓寒霜盡去,她見眼前的無言悲中泣幾乎被風雪包圍,卻沒露出什么情緒,只是道:“弟子感覺不到?!?/p>
“仇人,玉世論?!?/p>
美麗的女子依然沒什么動容的模樣,“師父要去會會他么?”
悲中泣點了點頭,令狐巧嫵便跟在了他身后。
風雪更盛了。玉世論瞇起了眼睛,仿佛是帶著壓抑的怒氣呼嘯而來,好似穿過胸膛的劍風。玉世論不躲不閃,“咔啦”一聲,護心鏡碎了。繼而連綿不絕的劍意破風而來,正是方才一劍所至,其勢不絕,應和著風雪冰霜化作千萬細刃,將玉世論壓地幾乎透不過氣來。他手中漣冰輪泛起流光,在逐漸收緊的劍光之中尋找一線生機——千頭萬緒,不過一縷。玉世論心神收束,漣冰輪化作一尾清光,捉住那一縷劍意,即使那劍意之后又是一重攻勢,也義無反顧地直向而去。風雪驟然凝結(jié),瞬息間化作層層符文,漣冰輪去勢不減,在驟然凝固的風里蕩開。
“咳咳,咳咳咳咳……”玉世論胸口一窒,漣冰輪的氣勢倏然散去,而本來不依不饒的劍勢沒有再席卷而來。
“身受重傷,也敢來找死?!睙o言悲中泣收了劍,在不遠處面無表情地看著玉世論。
“無言義士說笑了,玉某此來不是尋死的?!庇袷勒擃D了頓,他看到了悲中泣身邊的令狐巧嫵,一時間竟有些詫異,她長得真的很像花月琴。但無言悲中泣顯然不是那種以生替死的浮浪之輩,可由不得他心生疑竇,只是眼下不是說件事的時候?!霸谙逻@次是有事相求。”
無言悲中泣冷冷盯著他,明顯不接。
玉世論看著對方,暗暗平復了一番方才又疊的傷,“先生之前曾在雁嶺潼牢關(guān)一戰(zhàn),應對過一尊金甲戰(zhàn)神,當時嶺南王麾下數(shù)百祭師將士都難敵,幾乎全憑尊師徒二人,嶺南王才以整個潼牢關(guān)為代價,將圣教暫阻一時。”狐族的右相一邊敘述一邊凝瞳觀察,在提到“金甲戰(zhàn)神”的時候,那面無表情的女孩子眼神微微動了動?!澳昵埃笱┤?,圣教真正的尊長,空域守護神圣靈降世。”玉世論繼續(xù)娓娓而道,“這世上不只一尊金甲戰(zhàn)神,也不是此時才有這樣的殺戮機器。其源流便是以靈力充盈之軀為基礎(chǔ),融合秘法煉制,將其神魂洗練,只剩下憤怒與怨恨,以秘術(shù)催動,食他人神魂生命來補充,然而這些皆不過是薪柴。世上只有空域神眷族執(zhí)火氏的圣火才能將之點燃,將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一個只會殺戮的兵器?!?/p>
“夠了!”無言悲中泣喝道。
玉世論卻不依不饒又添了一把火:“萬林谷那一尊已不可考,潼牢關(guān)的那一座已經(jīng)魂消身散,眼前還有一座——”漣冰輪“鏘啷”一聲抵住了一柄細瘦無光的劍,“比它們還強百倍千倍!”
“我叫你住口?!睙o言悲中泣也好,玉世論也好,二人都敏銳地感知到了令狐巧嫵的情緒在逐漸地繃緊,白衣的狐族右相早知這這女孩子對師徒的感情頗深,眼前見她的神思情緒被一道劍光籠罩,再加之她對潼牢關(guān)的金甲戰(zhàn)神的反應——她是這場談話進行下去,甚至是徹底打動無言悲中泣的關(guān)鍵。
“這尊強悍千百倍的金甲戰(zhàn)神,就是千年前靈族被滅的關(guān)鍵之一?!庇袷勒擁樦鴦︿h蕩出去,“它叫‘紅羊冥星’,空域靈族戰(zhàn)將所制。其余恨至今不消,如今就要現(xiàn)身中域了。”
悲中泣劍勢更狠,直取這弄舌之人的咽喉,玉世論已躲閃不及,剛想側(cè)身生受這一擊,卻不料那女子叫了一聲:“師父!”
玉世論微微闔眼,嘴角微彎,成了。
令狐巧嫵仿佛是想哭,卻哭不出來,著急,又被生生遏制。悲中泣忙回身要定住巧嫵的神思,卻見她搖搖頭,“徒兒想聽他說完。”
悲中泣嘆氣,扭頭不看玉世論,默許了徒弟的要求。
玉世論緩了緩道:“紅羊冥星,是圣靈的絕殺之器,想來空域也不容此等煞神留存,他便想方設(shè)法將此物留在了中域。我曾前往沉域查找當年史書遺留,結(jié)合多方記載,方知圣靈脅迫中域狐族族長,強行將此物埋在了我狐族領(lǐng)地中央,間接導致狐族數(shù)百年來后嗣難繼,越來越勢弱。”玉世論半真半假道,“此物本來被封存,若要喚醒除非圣靈親至。所以,他被提前喚醒了?!?/p>
雪更大了,玉世論咳了起來,“這種殺器,殺孽越多,所殺之物越強,自身汲取的怨恨也就越多,因而越來越強大,唯有世間至純或是至柔者,才能破其剛強壁壘與內(nèi)心之煞?!彼聪蛄詈蓩?,“潼牢關(guān),那尊金甲戰(zhàn)神,不是被成功擊敗了么?”
“那不是金甲戰(zhàn)神……”令狐巧嫵似是想哭,可說出來的話,卻是極為平靜的,“那是我姐姐?!?/p>
“抱歉,是在下不知?!庇袷勒撉飞恚骸霸谙麓朔皝?,便是以狐族右相的身份,請悲中泣先生看在中域安危的份上出手相助,解脫了那紅羊冥星。屆時護域神也會鼎力襄助,將大禍消弭于未成之時。在下也知,我與先生之間仇怨極深,因此玉某可以立誓,此事結(jié)束之后,玉某的性命,隨先生處置?!?/p>
無言悲中泣沉默了很久,令狐巧嫵覺得自己都要被凍僵了,才聽她的師父啞著聲音說了一句話:“殺了你,一樣可以?!?/p>
“那紅羊冥星與我族淵源太深,我若此時死去,怕狐族屆時……使先生之力受到牽制,反而不美?!?/p>
悲中泣又不說話了,又是不知多久的沉默后,他道:“受我三劍,不死,我去。”
玉世論一喜,無言悲中泣比他想象中的好說話得多,隨即應下。
“方才你已受一劍,還有兩劍,看好了。”
第二劍來得悄無聲息。周圍壁立千仞皆是白,莽莽蒼蒼何其寂寥,空谷中悠遠的回響化作了長嘆,如泣如訴,連漫天的風霜,也感其悲,不能落下。這一劍,名為“蒼生何辜,萬古同悲”。
玉世論想,見過此劍,死于劍下,也是無憾了。
在他神思一晃的瞬息之中,雪原上驟起暴烈罡風,在那柔若無害的劍意攝人于無形時,以極致的憤怒仇恨反噬了回去,金色的長鞭從風雪里毒蛇一般探出信子,同那至悲的一劍撞在了一起。
“原來這就是所謂的義士,天下第一劍客?阿世,要我說,這請人就范的本事還是一如既往啊。”
“施、梧、箏……”
“玉世論,你怎么不告訴他為什么紅羊冥星會被提前喚醒?”
“你閉嘴?!?/p>
“你怎么不告訴他,花月琴為救他盜走的‘捫心鏡’是封印紅羊冥星的關(guān)鍵之一?!鳖革L攪起的風雪旋成了一道灰色的身影,雷篪金光未散,施梧箏冷笑著,面對著悲中泣道,“狐王要她死,玉世論就是操刀人?!?/p>
“你……你就一定要來節(jié)外生枝,壞我的事嗎?”玉世論胸口一時痛得氣提不上來,“攪什么局?”
“我?我只是看不慣有些人作繭自縛,有些人沽名釣譽罷了?!笔┪喙~清叱一聲,雷篪旋如蛟龍,金色的電光竟然引來隆隆之聲,卻不知到底要打誰,無言悲中泣收攏劍意十分提防。施梧箏向那劍客笑道:“無言悲中泣大俠,你看,我是個坦誠之人,你與狐族的齟齬我是不會諱莫如深的。把話說開,事情才好談,不是嗎?”
少言寡語的劍客深深皺著眉頭,他不喜歡這種嘴里說著大方,腦子里全摸不清在想什么的人,此人和那一拿三捏的玉世論不一樣,有點瘋。
“你是誰?!?/p>
“在下狐族左相施梧箏,前來相請無言悲中泣大俠,助狐族一臂之力?!笔┪喙~有意無意睇了玉世論一眼,“若大俠能來幫助狐族,那就是狐族的大恩人,狐族無有不允,包括將玉世論雙手獻上,也沒什么問題?!?/p>
“施梧箏!”漣冰輪瞬間轉(zhuǎn)向攪局的狐族左相,“滾!有多遠滾多遠,少來摻和?!?/p>
“玉世論,論地位我乃狐族左相,還略高你一些。而且你未曾得眾長老許可就來請人,未免顯得我族太不鄭重?!?/p>
玉世論簡直要被這顛倒黑白的話氣死,什么未曾得眾長老許可,他沒有驚動長老們,卻不代表長老們的態(tài)度不默許。若說未曾獲得明面上的允許,難道他施梧箏就有么?
然而無言悲中泣卻在這三言兩語中大概明白了這個橫插一杠子的施梧箏是什么立場,但這與他無關(guān),他道:“你們恩怨,與我無關(guān),讓開!”
“這么想殺他啊?!被液慕痦虐l(fā)出了強光,雷篪指著無言悲中泣?!罢媲?,我也要殺他,不如這樣,我替你殺了他,你與狐族恩怨一筆勾銷,我以左相之職請你襄助狐族,你覺得如何?”
“你無殺意。”無言悲中泣劍風陡然凜冽,撲向施梧箏,“不如何。”
施梧箏一步不退,手也不松,雷篪一抖,金色電光織成屏障,雷聲有了實質(zhì),卷起平地驚風,相撞的劇烈氣浪轟然一聲——令狐巧嫵急道:“糟了!”
鳴孤嶺仲秋便已大雪封山,厚厚的積雪被這可怕的力量驚動,咆哮著從山巔滾滾而來——雪崩了。
此時的淮陽地,暮云知書耳邊之聲猶如雪山崩催,籠罩在淮陽地上空的金色結(jié)界看起來薄如蟬翼,可在那現(xiàn)了形的巨龍的威壓之下竟然紋絲不動,那黑色的巨龍吐出了周瑾的聲音,“暮云哥,不行啊,這金罩子從外頭打不開!”
前天晚上他們協(xié)力撕開了一道口子,只進來了五六個人,現(xiàn)在仿佛被倒扣在了鐘罩里,外圍對結(jié)界的每一下攻擊,對于在內(nèi)的他來說,就仿佛有萬人在他耳邊吶喊咆哮,暮云知書被他喊地腦殼嗡嗡回響。“小瑾別喊那么大聲……”“啊?”暮云知書剛想說什么,接著就是三道攻擊打在了結(jié)界上,那一刻就像是無數(shù)人的意識和吶喊如崩山的雪兜頭倒了下來,暮云知書反手三道清心訣打入腦海,腦中一清,可他自從進入淮陽地后不知用了多少清心訣,此時那又涼又苦的味道從五臟六腑里造起了反。就在這時,暮云知書猛的一頓,他聽到了微弱又熟悉的聲音:“師……兄……”
“暮云哥,你剛剛說什么?”周瑾的聲音又炸了過來。
“小……小瑾,你再攻擊一下結(jié)界。”
“……暮云哥,和你進去的人有幾個都被震暈過去了,你真的沒事么?”
“……沒事……還能喘氣,快點?!?/p>
周瑾頓了頓,馭使著巨龍對著結(jié)界又掃了三下尾巴,暮云知書再生受了三道清心訣,喉頭的苦味噎地他想吐,這一次他有聽清了幾個字“菡……荷……”
菡蕓館,荷香伶?暮云知書怔住,飄伶是在給他線索嗎?但是荷香伶是假名,自己是知道白儒飄伶這個真名的所以,“荷”應該不是指荷香伶,難道——暮云知書拔足飛奔,掠向了菡蕓館。
結(jié)界外,周瑾收了龍身,落在了守陣眼的周非辰旁邊?!澳涸聘绮换貞伊?。”他有些著急,“之前進去的時候就說最多再有三天,上面那個鳥形符文就撐不住了,到時候大河南北的大半地脈靈氣都會被這個東西掠奪一空,現(xiàn)在這已經(jīng)過去了兩天半……”
“急不得?!敝芊浅降?,“倒是你,屢次和龍魂印融合,你的壽元耗得起么?”
“龍魂印也不止我一個人擔著。”周瑾揮揮手道,“我剛剛觀察了一下,如果要從外圍破開這個罩子,我一個人的龍魂印之力怕是不夠,若是嶺南的那一塊也在手里就好了。”
“要是那塊也在你手里,明年的今天大概就是你的忌日?!敝芊浅胶敛豢蜌?,“其實我感覺不太好。兩天前暮云他們剛進去,惡道人就帶著襲玉來送了三縷護域神琴音,接著又北上,嶺南那邊把圣教擋住之后趁機與中原分離,自掃門前雪,而北邊全是爛攤子,這樣一盤散沙,不能勠力同心,全靠外域他人在這里攪風攪雨。眼下有了護域神,可護域神也不是能夠號令中域的掌權(quán)人,小瑾,直到現(xiàn)在我才明白當初閱先生說的話是什么意思?!?/p>
周瑾看著他,就見這個已經(jīng)露出疲態(tài)的大哥說:“他當初為了救你,將你和龍魂印融合,卻堅決不肯收你我為徒,教你我的也多是御下、歸心,甚至有縱橫捭闔,還勸我們來到淮陽地這是非場來,他是早料到了中域眼下的局面,南北分裂,群龍無首。我本以為閱先生是希望我們分裂淮陽地的群匪,現(xiàn)在看來,他的目光不止于此,他希望的是我們能夠收攏淮陽地的多方人士為己用……”周非辰鄭重道,“小瑾,我們比魏穎鴻已經(jīng)差太多了?!?/p>
周瑾道,“我明白哥哥說的話,眼下淮陽地的危機也是機會。”老成的少年看向其他幾個地方的陣眼,“寰塵布武……雖然紀無雙不在,但也不算散了,不是嗎?”
就在這時,結(jié)界外圍忽然起了一陣激烈的吵嚷聲。
“我抓到了一個人,我想,你們寰塵布武應該很熟悉,”一身土褐色的女人手里拎著一個落魄的淺衣女人,“我要用她,換一條消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