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本地話叫小叔叔,喚作“阿尾”。爸爸有7個兄弟姐妹,小叔叔排行最末,故有此稱。我開始懂事時,阿尾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少年。年齡相差不大,我倆似乎更像朋友,很少有與長輩之間的那種隔膜。
在西林讀書的前幾年,我和爺爺奶奶睡一個房間。每天早上4點多,爺爺奶奶起床采香菇,我也跟著起床。奶奶洗米生火后,我就守在灶下。一邊早讀,一邊看著鍋里的飯和灶膛里的火。待飯熟后,我就炒點菜,一個人吃早餐。飯后我把飯菜盛好放進鍋里,撥攏了碳火,用碳灰裹著。這樣,爺爺奶奶賣完香菇回到家就可以有溫熱的早餐。
大約小學三年級,阿尾從農校畢業,回來和爺爺奶奶一道種香菇。他住進了二樓的房間。一年后,他去上海,房間空出來,我搬了進去。我覺得自己立刻變成一個大姑娘了,因為我有屬于自己的獨立空間。
房間的布置很簡單。一張由兩條長凳和數張木板搭建而成。夏天上面覆兩板粗陋的“竹屏”,春秋換成草席,冬天則在木板上加床棕須墊或棉胎,然后鋪上毛毯。靠窗放著一張暗紅色噴漆寫字臺。抽屜拉門上有花草和人物的精美繪圖。這是爸爸結婚時,奶奶請工匠為他定制的。配套的還有一張雕花眠床,當時還放在老家,一個雕花衣柜,放在樓下爺爺奶奶房間。
阿尾是個文藝青年,他這張寫字臺的抽屜里藏著很多本詩集。泰戈爾、雪萊、拜倫、普希金……我最初認識的幾位外國詩人,幾乎都來自那幾個抽屜。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不要悲傷,不要氣餒。」
「你像一顆孤星,它的光芒照耀過
一只小船,在冬夜的浪濤里」
「夏天的飛鳥,
飛到我的窗前唱歌,
又飛去了。」
那是另外一個世界。神秘而悠遠。
可我明明又看得見每一滴眼淚,那泛著晶瑩的光。從沒有見過的紫羅蘭和美麗姑娘,立在眼前,散發著熟悉的、溫潤的氣息。
早起的生活仍在繼續,陪伴我的卻不只是課后的“背誦全文”。低聲誦讀每一個詩句,像在一個秘密的約會中耳語。
農村里,除了夜間休息,很少人有關門的習慣。我開始變成一個另類。一到放假,大白天,我就把房門緊緊鎖上。
大人們在樓下大聲地說話,張家長李家短。
我在樓上的房間里,思緒深深地埋進文字里。窗外的田地間,紅色的蜻蜓輕點在稻葉上,燕子低低飛過,劃出一道優雅的弧線。遠處的小山包,樹木郁郁蔥蔥,偶有“Ω”狀的墓地露出灰白的憂傷。我低頭,試圖從紙上的每一個字里,尋找那個瑰麗世界與眼前這個世界的關聯。
不經意間,耳朵捕捉到樓下的談話的詞匯,是我的名字。話題扯開了我青春期最羞于啟齒的一幕。房門雖然關得很嚴,但每一個字都尖銳地刺進耳中。我滿臉通紅,恨不得下樓大吵一架,封住那個人的嘴。
每個生活在農村里的人,仿佛置身一個透明的玻璃房。打個噴嚏、眨個眼,都會有人跳出評價,這個對不對,那個合不合規矩。
她們掰扯我的隱私,現在想來并不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我不過是經歷了青春期正常的生理變化。一個12歲女孩出現了鮮紅的初潮,缺失了生理知識令她渾然不覺,隨之而來的是害怕、慌亂和羞恥。但這道紅色血印和少女的羞恥卻刺激了婦人們的談興,仿佛鯊魚群聞到了血腥。她們的談話,依然很大聲,毫無修飾。來來往往間似乎在宣告:這團鮮血是“骯臟的”!這個姑娘長大就變臟了。
此后幾年,去小賣部買衛生棉成了我最難堪的事情。經常在門口徘徊很久也不敢進去。一直等啊等,一直等到店里的老板和客人都走了。只有老板娘在時,我才怯生生張望四周,確保沒有其他人看到后,才用小跑的速度沖進去。“一包衛生棉。”吐出這幾個字時,腦子里鉆進了一萬只被炸窩的蜜蜂,嗡嗡嗡地直響。臉上熱得仿佛置身7月正午的驕陽下。接過東西迅速裝進一個事前準備好的黑色塑料袋里,扎緊,付錢,迅速跑掉,像做賊一般。
這個房間的門,我越關越緊。如同一只烏龜,感受到威脅后,只愿意深深地縮進保護殼里:和文字相通的時刻,我才最終確認自己是通透的,潔凈的。
后來,我在這個房間里發現了阿尾越來越多的“小秘密”,也發掘了很多的樂趣。
我偷偷翻看阿尾的畢業紀念冊。同學們依依惜別的同時,都叫他“大文豪”、“大才子”,嘖嘖稱贊他的散文和詩歌。他的形象在我心中一下子高大了起來。在一摞摞的相冊里,我總覺得他是最閃耀的那一個,雖然他年輕的面孔略帶一絲羞澀,又有一點詩人的憂郁。
我偷偷看他寫的情詩。至今,我想不起任何一個字,可記憶里那文字有點甜蜜,有點酸澀。他握著鋼筆,在紙面上一字一字地把內心的溫柔和幽怨往外傾訴、排遣。看到文字的時候,我似乎能看到他的神態與動作。以至于后來,我一直認為自己是家中最了解也最理解他的人。
阿尾讀的是農校。在這個房間里留下與之關聯的唯一物品,是抽屜里一本厚厚的花草辭典。每一個條目都有花草學名、別名、圖片、性狀描述、生長環境描述等。在詩詞之外,這本辭典也讓我愛不釋手。放學后,我總愛揣著它到田間地頭“按圖索驥”,對照著辭典辨認各種花花草草。像一只四處尋覓花源的蜜蜂,每辨認出一樣花草,總要手腳揮舞,跳起“8字舞”。
畢業后的阿尾,被甩進了現實。詩歌當不了飯吃,才華換不來金錢。在權力和金錢當道的大人世界里,他要適應新的生存規則。我也很快告別了這個房間,告別了童年,開始了死盯全年段排名的扭曲歲月。
不過我們都很慶幸,與文字相伴的日子,陽光是那樣燦爛。這顆種子如今已深埋在我們的心間,只待時日,它將慢慢發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