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九日
今早接到媽媽的電話,說奶奶已經命在旦夕了。雖然是意料之中的事,因奶奶實際已經病危一年多了,但這種最直系的血緣關系還是令我的精神頓時低靡了下來。一上午的訓練,我都在想李密的《陳情表》,想過去的種種,想童年時代那份微薄的記憶。想著和奶奶一起洗衣服,那個時候的河水多清啊。想著和奶奶一起抽麻將,把麻將擺成一個烏龜的形狀,每次成功抽完我多開心啊。想著奶奶有好吃的總要給我留一口,奶奶家的大醬多難吃啊。想著媽媽打我時,我總往爺爺奶奶的屋子里跑,家是你無處落腳時避風的港灣,小的時候奶奶那兒是我被打的無路可逃時的避難所。想著媽媽奶奶發生矛盾時,當我后來上了高中大學有了發言權,我在中間調節,引用孔子的話,多有理論啊。想起來離開家上學時,初中前的那些五味雜陳,以苦為樂的日子……
九月二十四日
中午打電話告訴說,奶奶去世的時候我不能回去了。謊稱直接領導批假的權限只有三四天,其實我并沒有問!我很震驚,震驚自己什么時候心變得如此殘忍。雖然我安慰自己的理由很充分,比如部隊里真的請假很困難,比如我回去之后又能做什么呢。其實最根本最重要的是我的自私,我討厭跑來跑去,討厭跑回去沒幾天,什么事情也做不上,卻要應付那些迎來送往,應付那些人情世故,之后又要跑回來。我厭惡了,我膽怯了,我退縮了,我其實只是在不想回去、不能回去的前提下編織著這些個理由,我鄙視自己,我感到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愧疚的事,可為什么我還是義無反顧?我并沒有考慮過后果,考慮今后可能會多么后悔沮喪,多么自責,我真的竟然自私到如此程度嗎?
日記中記到:“我會盡力彌補的……”怎樣彌補?我苦笑。像古時那些孝子賢孫一樣將來回家守靈數年嗎,自然是不可能的。我想作為一個學中文畢業的人,雖然自身定位有種種,但在外面的人看來,你不免是個文人。好,那么就以文人的方式吧,我為奶奶寫一篇傳吧。我并不是想聊附驥尾,學朱德司令寫懷念雙親式的文章。我只是出自本能地想為奶奶寫上一文。并且能有這樣待遇的農村老太太應該沒有幾個吧,能有孫子為自己寫傳,我想。
十月一日
我的奶奶,今年78歲(虛歲),1933年出生。其實寫到這里,我不免心虛,因為奶奶的生日我并不記得,奶奶的年齡也只是一個估計,我恨自己。然后寫什么呢?奶奶又有什么可寫的呢,她是她那個時代無數女性的繁星中再平凡不過的一顆,她的一生可能也沒有那么一瞬間,輝煌地閃耀出自己的光芒。她的經歷不傳奇,不戲劇,不跌宕,在歷史的長河中沒有激起過浪花,在時代的大環境中像我們現在的所有的普通人一樣,在既定的被規定好的軌道內靜靜流淌。但我不禁轉念一想,又有幾人能夠激起所謂的浪花,發出所謂的光芒呢?所謂的浪花與光芒也不過是后人的一個評價,這評價又有何價值?一切都會隨著時空轉換而湮沒不聞,一切都不過是虛無和空緲。茫茫宇宙,世間萬物,正是這無數個平淡無奇的生命才構成了運行的整體,單一的個體能有多大能量呢?
話雖如此,但那些出傳記的達官貴人畢竟有著豐富的經歷,便是鋪排流水賬也有的可寫。那些道貌岸然的掉書袋者就是引經據典,也能寫出個把篇幅。一個平凡的人,她的日常生活有多少可寫呢?況且我對奶奶過往的了解也僅僅限于她對我述說的只言片語和爸爸媽媽等晚輩的回憶,畢竟殘缺不全。我的記述總不免顯得過于簡陋和粗疏了,希望奶奶的在天之靈不要怪我。
奶奶的爸爸,也就是我們稱為的“太老爺”,是個類似地主身份的人,所以家境應該還算殷實(當然這只是在那個環境下相對而言)。太老爺好像娶過兩個媳婦,生了幾個兒子和女兒,但到我這一輩,早已分不清奶奶和她的幾位兄弟姐妹哪幾個是同父同母,哪幾個是同父異母了。奶奶上到了小學五年級,她對我說她學習很好,她和一個男生輪流考第一名。但那個時代女孩子的命運是可想而知的,五年級就到頭了,為此爺爺經常取笑她讀的書沒有他多(因為爺爺讀到六年級)。爺爺奶奶在同輩人中,在農村里都算是有文化的人,我見過奶奶看報紙,也能自己讀懂藥瓶上的說明文字,可以為證。
到了婚娶的年齡,好像有人給奶奶介紹了一個,但奶奶沒有同意,據說那人后來做了軍官。所以奶奶最喜歡說的一句話是:“都是命,人這一輩子都是命”(我想這也是她終于沒有信仰的原因,有段時間基督教去我們村子那里去發展會員,也有不少人入教,但奶奶沒有。她信命,不信什么上帝。當然,信徒每到什么節日總要捐些什么東西,奶奶這一輩子是太節省了,以至于經常被媽媽等人詬病,這也許也是她沒有信教的另一個原因吧)。
后來遇到了爺爺,據爺爺說是奶奶一眼就看中他了,可能因為爺爺當年長得確實挺標致的吧。但爺爺是所謂三代貧農,“房屋一間,地無一壟”,窮到根兒上了。這段期間的經歷是奶奶經常會跟我說得,可能有讓我憶苦思甜的意思吧。結婚之后幾乎是什么都沒有,大爺爺(爺爺的哥哥)從小把爺爺帶大,大奶奶為人可能比較苛刻(但轉念想一下,那個時代人的生存境遇是多么悲苦,誰人能不多為自己考慮呢),給的東西奇少。后來奶奶去借縫紉機想做活補貼家用,大奶奶也沒答應。那段日子是怎么度過的呢?作為八十年代后期出生的我應該是很難想象。總之,吃的是五谷雜糧,地瓜、土豆、高粱米等等,沒什么菜的概念,更別提油了。那代人似乎很多也是那種經歷,所以不存在集體說謊的可能,我不禁體悟到人的生命力是多么的頑強,在何種凄苦的境遇下都能想辦法生存下來。
然后五十年代,我現在還不知是什么原因,爺爺奶奶舉家從東北遷到甘肅去了。爺爺在那邊的一個煉鋼的廠子里工作,爸爸在那邊出生時,恰是1959年,也就是“三年自然災害”的第一年。一家已經有了爺爺奶奶、大爺、大姑、爸爸五口人,吃的是家庭“大鍋飯”,實際哪里有什么飯,無非是一鍋湯加幾片菜葉,每人分幾個窩頭(每人定量,具體分配的數額我忘記了)。有的時候也去飯店外面找西瓜皮什么的回來熬湯吃。
堅持了一年許,實在是熬不下去了,最后由奶奶提議遷回東北老家,因為不管多累,起碼“有飯吃”。這是爺爺和奶奶一生中的重要轉折點,從此意味著這個大家庭由大城市(不管怎么說蘭州也算西北一個工業重鎮)遷回了農村,下一輩的命運也由之改變。你埋怨奶奶“女人頭發長見識短”也好,你抱怨爺爺不能吃苦也罷,我覺得應該有設身處地為人著想,回到歷史的當下,抱著一顆同情心去想想,當時能看得見希望嗎,對只有小學文化的一對夫婦你能夠苛求他們對國家大事的發展態勢有自己的判斷嗎?當時的信念是,要活下去,要吃飽飯,對于一個女人,使兒女活下去,不餓死,這有錯嗎?
據奶奶說,她們到沈陽時正逢瓢潑大雨,滿街泥濘,當時便有些后悔,但人生哪里有機會讓你走回頭路呢?我記得爺爺也不止一次惋惜地說,如果當初不回來,能堅持下去,現在起碼也是個正科級干部,說不定還能混到處級。大伯不無挖苦地說,活該,誰讓你當初沒扛住呢?每到這個時候,奶奶總會出來打圓場說,唉,都是命,“命中只有八格米,走遍天下不滿升。”都是命,這是奶奶對于一切人生際遇的終極解釋。
回到了東北的農村,就是先后隸屬于撫順縣和新賓縣的轉彎子村,也就是我的家鄉。那里是最典型的農村,山高皇帝遠,偏僻的交通,落后的教育,廣袤的天地(雖然村民抱怨得不多,但我出去之后了解了河南,河北那邊的農村的情況后,才知道家里的田地相對來說已是相當多了)。踏踏實實,勤勤懇懇地做個莊稼人也好,但之前已經提到,爺爺怎么說也算個文化人,所以在生產隊時期做了類似于文書會計的工作,并沒受多少累。當生產隊解散后,久已脫離體力勞動的爺爺相對其他的嚴格意義上的農夫,農活頗顯生疏,屬于“不太能干”的那種。但農村里世世代代,祖祖輩輩的生存意義和責任價值在于什么呢?在于把兒女健康撫養長大,在于給兒子都娶上媳婦。如果這兩件事沒有完成,在他們看來便是沒有完成自己的任務,沒有盡到自己的責任,會被人恥笑。
奶奶是中國傳統社會里的女性,繼承了中國婦女身上恭順服從和堅忍不拔的品德。自我記事以來,凡是飯桌上好吃的她基本一口不碰,專挑不好的吃,好吃的留給爺爺做下酒菜。幼時的我不理解,現在我明白是那個時候“男尊女卑”的觀念使然。回過頭去看,女性對于男性的絕對服從固然是不值得提倡的,但傳統女性那種堅忍奉獻、不求回報的品德,真是令人難以忘懷。
堅忍,這個詞來形容奶奶再恰當不過。可以想象七八十年代攢錢是多么的不容易,從村子到鎮上的路(小時候我也走過很多次,是一條不說是羊腸小道但也絕非寬闊的山路,大約有十五公里),奶奶作為一個女人,身上扛著一麻袋的煙葉,不知走過多少回到鎮上,每次賣幾塊錢。餓得不行,也絕不舍得拿出幾毛錢來買根麻花吃,咬咬牙堅持走回來,把那幾塊錢小心地用布包好。就這樣,一塊、兩塊地攢,錢摞得越來越高,奶奶的胃越來越壞。農村里養雞下蛋,但農民們自己卻很少有福氣享用那“高營養”的蛋,豈止高營養,奶奶那個時候會吃雞蛋嗎?都拿到集市上賣了。
三個兒子,一個個地娶了媳婦,每個兒子給得不多,只有一千塊或者兩千塊。媳婦可能會抱怨錢少,奶奶也會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怕得罪這些兒媳婦,也會內疚,但那就是她的能力,她的能力決定她最多就能做那么多,她盡力了,我們不要再求全責備了,好嗎?媽媽現在也總跟我說,兒子,我跟你爸就這么大能力,我們保證你讀到哪里我們供到哪里。你自己爭氣,考了出去,但以后在外面就全要靠你自己了,我和你爸不管攢多少錢,有多少東西,將來都是你的。我在心里說,媽,足夠了,你們為我做的已經足夠多了,謝謝你們。不辜負你們的希望,為你們爭氣是我奮斗的不竭動力!永永遠遠!
天下的父母,除了極個別的,能盡力為兒女做的他們都做了,我們不要懷疑了,好嗎?十指連心,每個兒女都是父母的心頭的肉,身上的血,只有多愛與少愛之分,沒有不愛的可能,而且他們多愛的往往是那多病多難的一個,我們不要為了他們偏愛了哪一個而記恨在心,寬容一點,好嗎?
我出生,并有了記憶時,奶奶已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太太”了,所以在我記憶中奶奶就一直是個老太太,并沒有變老,一直是那樣。每個人的童年都是永生抹不掉的美好夢境,那個時候的山村很少見污染,我喜歡在門前的小河里捉魚喂家里的鴨子吃,完成這天然的食物鏈;我喜歡吃那兩毛錢一根的雪糕,甜絲絲,冰涼涼的;我喜歡玩那上了發條的“綠青蛙”,幾百遍上千遍也不厭煩;我喜歡吹那種自己到山上砍下一節樹枝削成的短笛,聲音悅耳動聽。童年倏忽即逝,轉眼我就上了小學,小學畢業后就離開了村子,到外地求學了。
奶奶是一輩子的節儉,養成了幾輩子也不會改的習慣。其中最典型的莫過于有好吃的東西,或者一切能放的東西,都要預先貯存著,先撿著壞的,不好的吃,等把那些壞的吃完,那些原先應時可口的東西也都要么變質,要么壞掉了,所以她實際上一直在吃壞掉的東西。這么簡單的道理,這么清楚的邏輯,其中很大一部分仍體現在我們的父母輩身上,說給今后的孩子,他們也許會當笑話聽,笑老人們多傻。以前我不理解,現在我懂了,理解了——那是因為我們沒有和那一輩人同樣的經歷,經歷深重的苦難,經歷長期的饑餓和物質的匱乏。估計九零后零零后的一代會難以理解,如果你們理解了,說明你對歷史,對人的命運有了更深的感悟,說明你在走向成熟的路上又邁了一步。
奶奶的節儉在別人看來就是摳,一字之差,褒貶義就完全改變了。媽媽以前就經常這么說她,但其實拋開時代的差異,媽媽在節省上和奶奶幾乎是同一類人。作為奶奶唯一的孫子,我并沒太多體驗到古代三代單傳,一根獨苗式的優待。我從未受過溺愛,這是媽媽送給我的第一筆財富。但爺爺奶奶的偏愛應該還是有一些的,比如把自己絕不舍得吃的雞蛋裝一籃給我,比如上初中時偷偷塞給我一些零用錢等。但就是這一點點的舉動也總被別人說三到四,說“偏向”了我這個孫子,以致奶奶每次留我吃頓飯,考慮到“輿論影響”,還要偷偷摸摸的,所以媽媽干脆不讓我去,可見老人做得有多么不容易。
至今,有一個鏡頭深深印在我的腦海里。在我上四年級還是五年級的時候,我家從大院里搬了出來,自己買了房子。當時搬家的時候我也跟著忙活,我取了飯勺,鍋碗瓢盆的正想往外走,突然瞥見奶奶躲在屋里的炕上抹眼淚。我不解,問大姑,大姑說,你叔也搬出去了,這回你家也搬出去,只剩你奶你爺了,他們多孤單哪。這就是我們中國的傳統家庭,這就是我們中國的傳統社會!也許在一起的時候會有多少的爭吵和不愉快,但家庭,血緣的這條線是永遠扯不斷的,僅僅是想抽離的努力也會使其中的人感到陣痛。老人看著兒子一個個都離開了大院,怎能不感傷?
農村的老人跟城里的老人不同,未來有什么出路,將來如何過,將來誰養我,這是令他們焦灼的永久性命題,因為他們沒有那么多的保障。農村的老人和農村的年輕人又不同,年輕人可以自己干活養活自己,老人卻已逐漸失去了勞動能力。怎么辦,只能靠年輕時積攢的錢來防老,而現在的年輕人卻大多不能理解這份艱苦與辛酸。所以為什么河南山東河北廣東四川都要生兒子,一定要生兒子,因為兒子有養老的義務。兒子都走了,雖然不意味著不承擔奉養的義務,但起碼不如留在自己身邊保險。子曰:“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奶奶的眼淚,奶奶的神傷,讓我讀懂了這句話。
我讀書的路越走越遠,離家的日子也越來越長,每次回家,我總會去爺爺奶奶家看看。媽媽說,老年人特別喜歡你和他說話。于是我就把自己在學校里的經歷,在部隊里的見聞講給他們聽,不消說,他們是很樂意聽的。不過我最喜歡的是,說自己將來賺的錢太少不夠花,這時奶奶肯定會表現出嗔怒的樣子說,哎呀,掙多少錢是多,好歹是個鐵飯碗啊;說自己將來一定要找個漂亮媳婦兒,奶奶肯定會做“智者”狀教育我說,孩兒啊,你不懂,“丑妻近地家中寶”,你覺得漂亮,人家也看著眼饞,不安全!看著順眼就成啊。她也經常慈愛地看著我,對我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說,我這個孫子的命不錯,是享福的命,將來也一定能娶個好媳婦兒,唉,我是看不到嘍。作為孫子,我想我為他們爭了光,也成為他們在同輩中驕傲的資本,大學畢業的時候我們補發了些錢,我沒想就給了他們幾百塊,這些都是我略感到欣慰的。
一個人的一生本不該這樣寥寥數筆就帶過了,但我的記憶也僅限于此,再多加羅列也無非是生活中一些瑣碎雜事。奶奶臨終前不吃不喝的躺了近兩個星期,眾人都感到詫異,有的說奶奶命硬,有的人說她在等人回來。我在寫這篇“傳”的時候正值呼市風雨大作,難道是奶奶在責怪我?恕孫兒不孝,孫子實在不能以古人“忠孝不能兩全”的格言自況,因為我既沒有“忠”的氣節,也缺乏“孝”的行為,但作為一個孫子能做的我已盡力做好,你的孫子也盡力了。
每次我離開奶奶家的時候,她總要送到大門口,遠遠地望著我的背影消失了才回去,即使天寒冰雪也是如此。我想這是她覺得看我一次就少一次的緣故吧。一個矮小瘦弱的身影漸漸地被飄雪所掩蓋,但須知就是這個矮小瘦弱的身軀,它支撐過這個家族,卻榨干了自己的血和熱。
這就是我的奶奶,王淑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