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蕉下客陳卻 ?原創
前記:
斷橋不斷,一轉眼,又是幾十年過去了,不知蘇堤上來來往往,行過了多少人,這紛紛攘攘的人世間,又經過了幾番的愛恨悲歡。斷橋下的兩位舊主,恐也被這游人攪擾得再也無法沉睡,另覓了他處罷。
我偶遇她們的故事,卻不是在斷橋,不是在西湖,不是在杭州。
大抵這世上的癡男怨女,原來都有著另一個名字。男人嘛,多情的,便都喚作許仙;冷漠薄情些的,便都做了法海。世上的女人們,也只有兩種,青蛇和白蛇。于是乎,這青蛇白蛇的愛恨,便也成了這塵世上,男人女人所必須的共同的糾葛。從斷橋漫過去,漫過山川,溢過湖海,浸到這紅塵俗世的每一處。
-01-
“秋景有時飛獨鳥,夕陽無事起寒煙。”
我早已忘記了是如何結識的她,如若拿我的一生去比青蛇的一生,恐怕認識她,也要像青蛇遇見白蛇那樣早,或者說,認識她,我的一生才真正開始。
我們相依相伴,散漫度過了太長的歲月。我站在這里,既望不見頭,也看不到尾。
我記得她于夏天到來的初潮,記得我為她挑選的薄紗衣裳,記得她為我畫過的眉……我的一個又一個春,夏,秋,冬,最后都成了一個她。
我記得關于她的幾乎所有,記得她的各種表情,各種姿態,還有她關于男人的,驕傲的,欣喜的,憂愁的各種心事。
-02-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住到太湖邊上的第二年,她對我說:“我想好了,我要去找他?!闭f這話時的她,周身散發著一種柔和的光芒,緋紅的臉頰,不知是因為欣喜還是羞怯。
少女說起情郎的神態,深深地打動了我。于是我陪著她,在五月第一次來到杭州,來到這斷橋。
沿著蘇堤向斷橋而去,微煦的風,吹撫著我的臉龐,和我垂落的裸露的手臂,指間亦有風穿過,像是杭州的初夏悄悄地牽我的手。她的腳步漸漸因期待而變得急切,裙擺被風撩撥,與我的衣角交纏在一起。
五月的西湖,淡煙急雨,催花擺柳,我們撐著傘,亟亟而行。我為一睹斷橋,她為了斷橋上的一個人。
人潮如織,遠遠望去,斷橋周圍早已是密密麻麻,水泄不通。意料之中,卻是計劃之外。找一處空地站定,正踟躕間,她的眼睛忽然亮了,嘴角也不自覺地翹了起來。
原來隔著人海,他揮手,她看到,于是逆著人潮,她看著他一點點靠近。攢動的人海,此刻仿佛幻做了千年前的西湖水,無需綠漆紅篷的瓜皮艇,沒有那把八十四骨的紫竹傘,卻仍是將千年前的一幕上演。
那個眉清目秀的少年,就是她的心之所向。
同窗三年,不知是哪一次低眉抬首間的對視,哪一次迎面的意外相撞,抑或是哪一次悄無聲息間的指尖相觸,讓情愫不知不覺在心中生了根,發了芽,于是有了怦然心動。秋波流轉,無聲無息的情意暗傳。
終于,在某一個夜晚,她悄悄地將心聲對我吐露。她問我:“他是不是很好。”
情人眼里出西施,西施眼里出英雄。
再平凡的人,有了喜歡的加持,也仿佛是鍍了金,開了光,讓他在人群中是那樣的奪目。
最初的感情,要的不多,卻又總是擔心自己能夠給予的太少,于是一次次的懷疑自己,懷疑未來。終于在一次次的徘徊中 漸漸失去了跑向對方的勇氣。
他肯為她背井離鄉,千里求學,選擇一個離她近一點的城市,卻沒有勇氣將心意明明白白地表達。
蘇州,杭州,明明走了那么遠,已經離得那樣近,命運卻終是在堪堪相遇的時刻,讓他們擦肩而過。
-03-
西湖之行,是一場夢。她期待那是開始,他卻當做是結束。“想見不如懷念?!边@是他的告別。
李碧華說,每個女人希望生命里有兩個男人,許仙和法海。法海是用盡千方百計搏他偶一歡心的金漆佛像,生世佇候他稍假辭色,仰之彌高;
是的,法海,便是那個得不到的男人,你說他沒有動心嗎?雷鋒塔下倉惶離去的放過,為的不就是那點凡心嗎?但就是因為這點不肯給個結果的凡心,此后千年,青蛇便有了一個即使喝醉也堅決不肯透露的,刻骨銘心的秘密。
也許是千年的修行于白蛇到底是太過漫長,總要找點什么消遣,又或許是呂洞賓的七情六欲丹太過厲害。雷峰塔下八百多年的幽囚結束后,白蛇仍是抵不過這風月情濃的誘惑。
宋代的盤髻換了美人鉤的燙發,羅裙變做了寬腳牛仔褲。愛情卻仍是白蛇的鴉片,于是她于斷橋上,再次鐘情。
這次,遇到的,總算是能為她細細畫眉,依依挽手,為她講所有最好聽的情話的許仙。她本以為她看透了他,是她挑中的他,于是他便應該斗不過她,于是在一天天的相處中,將一顆真心全部投注。
可是女人啊,動了情,便失去了本來所有的光彩,變成了數不清的平凡賢惠的女人中的一個,為了三餐樣式,四季衣裳,為了男人的一點不高興而患得患失。
白蛇本是那樣的快活,她是上天挑選的生靈,要獨享這長生不死的權利,卻愿意為了一個許仙,放棄了做妖精所有的快活,只希望能永永遠遠地做他的妻。然而他卻不肯!
許仙啊,本是一個一無所有的平凡男人,因為擁有了白蛇的青睞而擁有了一切。可擁有的越多,便越是貪得無厭,既得了色,便又要財,既愛了一個,便又想多愛一個。末了,還要為自己的貪婪開脫:合則聚,不合則散!
可笑!當你說不愛的時候,她還在期許著和你的以后;當你流連于姑娘們蕩漾搖曳的石榴裙時,她還在想著和你去游樂園,公園,想著你們一起去看電影的約定;當你說不合則散的時候,她卻剛好告訴我說:“我墜入愛河了?!?/p>
也許最懂得珍惜白蛇的,只有青蛇。男人,從來都只是一種只會令女人傷心的同類。
白蛇心心念念的愛情,原來竟是一場笑話。那些約定過的誓言,那些欣喜與感動,憂愁與擔心,那些風花雪月,原來只是他的一場幼稚!
世情是否太過涼薄,所有的深情,便注定了一出出的悲???
所有戀之初的心動,期許,是否都是一場虛幻的等待?
雷峰塔下八百年不見天日的幽囚,足夠讓白蛇從絕望到茫然,然而,雷峰塔倒,白蛇出世,為何她仍要奮不顧身地投入愛情?
后記: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我希望回到斷橋下,回到湖邊的大樹旁,做那一條石頭魚,不要去看,去想這人世的愛恨,只靜靜等待青蛇的輕輕一靠,我便猛地射出毒汁來。
就這樣度過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