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時的任性狂放、肆意妄為是天性,中年以后的淡泊寧靜、清心寡欲也是韋應物身上的標簽,前后看似矛盾,其實更證明了韋應物是一個完全尊崇內心呼喚的坦誠之人?,F在,他就很享受這種超然閑逸的生命狀態。
寄全椒山中道士
今朝郡齋冷,忽念山中客。
澗底束荊薪,歸來煮白石。
欲持一瓢酒,遠慰風雨夕。
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
煮白石:引自《神仙傳》"常煮白石為糧”之典。
韋應物詩作的最大特點,就是以冷色彩的堆砌、冷色調的組合、動靜相宣的搭配以及奇妙的構景布局,營造一份獨特的清幽寧靜氛圍。這樣的氛圍,讀者無須用心感受,只需讀一遍,就不由自主被裹挾其間了。
他的詩歌,沒有什么直接的感發力量,但總是淡而不枯,融濃入淡,淡而有味。是的,一切都是淡淡的,包括對友人的思念之情。
譬如上作。詩人筆觸雖淡,卻照樣將其內心情感的跳突和反復描畫得真實可感。由郡齋的冷,聯想到山中道士的孤苦,想跟他把酒言歡,結果友人“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的蹤跡難覓,于是,一種無奈,一份難以消除的清愁慢慢爬上了眉頭······
賦得暮雨送李曹
楚江微雨里,建業暮鐘時。
漠漠帆來重,冥冥鳥去遲。
海門深不見,浦樹遠含滋。
相送情無限,沾襟比散絲。
品讀此詩,一幅薄暮煙雨送客圖赫然呈現眼前。
暮鐘響起,詩人佇立長江,目送友人乘舟離開。江面煙靄沉沉,空中細雨如絲。細雨淋帆,帆濕而重;飛鳥入雨,翅粘難振。原來好友也不想離去啊。
再翹首遙望,只見遠處天色昏冥,哪里能看見海門的影子,惟有水霧繚繞中的浦樹,影影綽綽,若隱若現。
置身這樣一個凄冷陰郁的畫面,又恰逢送別,很少有人不泛起一片愁緒。此刻的韋應物也不例外,這不,他已然分不清沾濕前襟的是淚,還是霏霏煙雨。但,韋應物總有一種收束化解愁緒的本事,他從不讓自己深陷其中哭訴呻吟。
他清楚,天下無不散之宴席,聚少離多,才是生命中的常態。因此,即使凄然的送別或殷切的思念,他下筆之時,總是淡淡地涂抹,又淡淡地了結。
繼續欣賞他的作品。
寒食寄京師諸弟
雨中禁火空齋冷,江上流鶯獨坐聽。
把酒看花想諸弟,杜陵寒食草青青。
寒食節時春雨綿綿,書房顯得更加清冷,我只身前往江邊,耳際傳來黃鶯婉轉的叫聲。端起酒杯看著繁花心里想的全是弟弟們,想必寒食時的杜陵早已是一片野草青青。
這首詩是韋應物三年江州刺史任上所作。當時詩人恰遇寒食節,孤獨思鄉之情油然而發,于是即興寫下了這首詩。韋應物詩集中輯錄了多篇寄給諸弟的詩文,可見他是一個非常重視兄弟情意的兄長。正由于出自性情,發自肺腑,所以此類詩作下筆清簡,卻淡而能真,淡而能厚,淡得情韻深長。
休暇日訪王侍御不遇
九日驅馳一日閑,尋君不遇又空還。
怪來詩思清入骨,門對寒流雪滿山。
怪來:難怪,怪不得。
唐時官吏每旬休假一日,《通鑒·唐紀》胡三省注云:“一月三旬,遇句則下直而休沐,謂之旬休?!币谎疄槭眨垦菁僖蝗?。
看來唐代公務員的日子也不好混,忙碌奔波了9天才難得一個休息日。漫長等待后的放松,總讓人欣喜、興奮。家務活,那年頭,無須男人操心,于是迎來送往或出門拜訪好友就成了文人普遍喜歡做的事。誰知一去,又撲了個空!
失落、遺憾盡在一個“又”字里,然韋先生并未一味沉溺在這種尋人不遇的懊惱中。相反,他饒有興致地欣賞起了友人的住所及周遭的環境。
他游目四顧,只見屋舍門前是一條清澈的小溪,正靜靜地流淌,波瀾不興。放眼山野,白雪皚皚,一片潔白,將整個冬日襯托得更加幽靜,有一種不染人間煙火的清冷絕俗。
王維有詩云:“隔牖風驚竹,開門雪滿山”韋應物不會不記得。他突然頓悟:怪不得好友的詩作越來越清新脫俗,原來他早已跳出了紅塵藩籬,整日價受寒流雪山的陶冶所致啊。
曾經的任俠尚氣唯我獨尊,一變而成今日的沖和平靜、優寡舒緩,連稱賞、贊美都如此含蓄,不落俗套,這就是韋應物。其實,其清入骨,清幽恬淡,與世無爭,正是韋應物的詩風以及他后半生為人處世的準則。
淮上即事寄廣陵親故
前舟已眇眇,欲渡誰相待?
秋山起暮鐘,楚雨連滄海。
風波離思滿,宿昔容鬢改。
獨鳥下東南,廣陵何處在?
此詩寫別友心情,卻借江上煙雨暮鐘、獨鳥歸飛等凄迷、黯淡的獨特景色,將自己的感情藏在輕紗帷幕后面,觸之不能及,味之又宛在。且這種感情不僅從一景一物中閃現,而是彌漫全詩,無時不在,卻又無處實有,無時實在,使詩具有一種深遠的意境,深沉的韻致。
從上述詩作可以看出,韋應物語無虛設,雖及不上陶淵明的淳淡渾厚,卻能做到錘煉而近于自然。尤其他對景象的構造,往往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譬如頷聯“秋山起暮鐘,楚雨連滄?!币痪洌幊瞿虹?,祭出綿綿陰雨,又用迷蒙杳渺的滄海渲染,無不烘托出一種哀婉的清愁。
韋應物喜愛用“青”、“陰”、“涼”、“寒”、“黛”、“翠”、“幽”這樣清冷的詞語,以及“月”、“山”、“云”、“雨”這種清麗自然意象,兩相組合,很自然地就給人以直接的清幽之感。
譬如“山空松子落,幽人應未眠”(《秋夜寄邱員外》),“喬木生夏涼,流云吐華月”(《同德寺雨后,寄元侍御、李博士》),“白云埋大壑,陰崖滴夜泉。應居西石室,月照山蒼然”(《懷瑯琊、深標二釋子》),“庭樹轉蕭蕭,陰蟲還戚戚。獨向高齋眠,夜聞寒雨滴”(《秋夜二首》),等等,這些詩篇無一不顯露出韋應物這種清幽的詩情風格。
但清幽并非冷漠,只是看清政治生態和世態人情后的一種清新和超逸。蕭瑟中見闊大,冷冽中含溫情,蒼涼中顯醇厚,平淡中藏深摯,這不僅是韋應物的詩風,也是他中晚年對待生命的姿態。
韋應物親歷安史之亂,對于連年戰火所造成的巨大災難深有所感。他在歷任官職中都想努力做一個清廉剛直的地方官,對民間疾苦經常表示關懷,對腐朽沒落的黑暗現實進行辛辣的諷刺和抨擊。
他嘆息京兆百姓:“兵兇久相踐,徭賦豈得閑?”寫鑿冰人的辛勞:“當念闌干鑿者苦,臘月深井汗如雨?!睂懖捎袢说耐纯啵骸啊敖^嶺夜無家,深榛雨中宿””。
在那個萬馬齊喑的時代,很多文人明哲保身,不敢輕言時政,韋應物雖同情百姓,痛恨政局亂象,但有時也不便直接斥言,只能借寓言性質的詠物詩加以譏刺。如《雜體五首》之二、三首。這也是白居易之所以評價“才麗之外,頗近興諷”的原因。
韋應物這些現實題材的詩作和感諷時事的思想,無疑影響了白居易關于“諷諭詩”的創作,且對白居易領導的中唐新樂府運動產生了較大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