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澹精致的韋應物

微信中一度很流行兩句話:“我有一壺酒,足以慰風塵”。讀者多以為是當今才子佳作。殊不知其源于唐朝詩人韋應物的兩句詩:“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風塵。”一瓢酒似乎比一壺酒更契合落魄漂泊境遇,而“足以慰風塵”與“可以慰風塵”相比顯然有斧鑿之痕。化用韋應物之詩,卻要強行加以修飾,失了自然之趣尚不自知,是謂不得韋詩之真旨。 韋應物詩渾然淡然,意境悠遠。當年歷經仕途蹭蹬,曾給外甥盧陟寫了一封書簡,詩云: 

可憐白雪曲,未遇知音人。

恓惶戎旅下,蹉跎淮海濱。

澗樹含朝雨,山鳥哢馀春。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風塵。

他感嘆平生志遠性潔,卻知音難覓,宦海沉浮,蹉跎歲月,唯有酒可解憂,堪慰風塵。這與三國時曹丕之嘆極為相似:“人生如寄,多憂何為?今我不樂,歲月如馳。”想來有著深刻人生體悟的文人士子,內心皆有著一份寂冷,此情無計可消除,只有那瓢酒,可以澆滅一切紛擾憂愁。

當然,韋應物并不是個阮籍劉伶似的人物,靠酒一醉解千愁。他的酒更多時候溫在心中,自我斟酌。否則他的情緒不可能那么和緩平穩,他的詩風不可能那么澄澹精致。他被后人譽為杰出的山水田園詩人,與王維孟浩然柳宗元并稱“王孟韋柳”,除了他詩中描繪的多是山水風景,更因為他詩風沖淡境界澄澈。最能體現他詩歌恬淡之風孤寂之境的莫過于《滁州西澗》了:

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

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

幽草自生,黃鸝深囀,春潮帶雨,水急舟橫。寂寞天地間,自然山水間,唯我獨在。正如柳宗元《江雪》中的那個垂釣者,在漫天飛雪中,在萬懶俱寂中,唯我獨釣。這該是如何一種安靜的心境,坦然的態度!沒有驚人的定力,超人的智慧,是無法從容審視人生,審視世界的。在這類詩中,見不到韋應物的焦慮迫切和功名利祿之心,相反,倒是一派淡然清凈幽居獨處之意。

然而少時的韋應物卻并不如此平和,而是任俠負氣,放浪不檢。是人生的豐富閱歷和官場的起伏沉浮磨礪了他的心性,改變了他的思緒,讓他的生活航行改了向,少年意氣漸磨滅。韋應物生于官宦世家,先世門第鼎盛、代居高位,曾祖曾于武周時任宰相,祖父也官至宗正少卿。父親韋鑾雖做過宣州司法參軍,但家族之勢已式微。因為家境一直不錯,韋應物自小并不好讀書,倒是縱馬游獵,行俠交友,是個典型的浪蕩游俠兒。他的一生頗具傳奇色彩。早年只是一味玩樂,不識愁滋味。既不讀書,也不干謁,更不從軍,似乎胸無大志,完全是個沒有什么想法的膏粱子弟,放浪玩家。后以門蔭得補右千牛。未幾入選唐玄宗近侍,出入宮闈,扈從游幸。天天在皇帝身邊晃悠,雖然不是什么朝廷命官,但得進出禁地如過家門,擁有那份得意榮耀,想來韋應物還是滿自足的。然而不久爆發的安史之亂打破了韋應物的太平富足生活。因為沒有跟上唐玄宗西逃的步伐,韋應物徹底離職失業了,京城的家隨著長安城的攻陷也無法平安如常了。韋應物的生活頓時陷入了困境。沒有了任何依托的韋應物意識到自己的無力無助,開始折節讀書。過往的經歷在他的《逢楊開府》一覽無遺:

少事武皇帝,無賴恃恩私。

身作里中橫,家藏亡命兒。

朝持樗蒲局,暮竊東鄰姬。

司隸不敢捕,立在白玉墀。

驪山風雪夜,長楊羽獵時。

一字都不識,飲酒肆頑癡。

武皇升仙去,憔悴被人欺。

讀書事已晚,把筆學題詩。

兩府始收跡,南宮謬見推。

非才果不容,出守撫煢嫠。

忽逢楊開府,論舊涕俱垂。

坐客何由識,惟有故人知。

從他的自述中可以看出,少年的韋應物是個典型的紈绔子弟,屬于武陵年少,咸陽游俠之類。打架斗毆,賭博撩女,飲酒縱獵,可謂生活奢靡,荒唐放誕。因為常伴君側,狐假虎威,所以即使“身作里中橫”,也“司隸不敢捕”。但亂世之時,皇帝都逃跑了,韋應物也就無法仗勢耍橫了,甚至連生活都成問題,屢屢“憔悴被人欺”。因為以前不愿讀書,“一字都不識”,所以只能從頭再來,狠下功夫開始讀書。好在他天賦極高,用心極專,七八年后,詩便寫得極好。

公元763年,韋應物正式走上仕途,任洛陽丞。歷盡艱辛的韋應物猶如脫胎換骨,一收往日荒誕行徑,搖身變為高雅之士。南宋朱熹《清邃閣論詩》云:“《國史補》稱韋為人高潔,鮮食寡欲,所至之處,掃地焚香,閉閣而坐,其詩無一定造作,直是自在,其氣象近道,意常愛之。”以前五毒俱全的韋應物,經歷了社會巨變,人生顛覆,浪子回頭,真正地改邪歸正,變成了一個高潔得道之人,這真是一個奇跡。在唐朝一眾詩人中,韋應物恐怕算是個罕見的奇人。

進入官場后,韋應物并未一帆風順。自洛陽丞轉任河南兵曹后不久,韋應物因懲辦不法軍士而被訟,棄官閑居洛陽同德寺。五年后,韋應物復出,任京兆府功曹,后任高陵宰。幾年后轉任朝清郎。下放為鄠縣縣令,未幾改任櫟陽縣令。曾因疾辭官,閑居于長安西郊之善福寺。兩年后升任尚書比部員外郎。從763年進入官場到782年這20年間,韋應物時有沉浮,或在京城任低層官員,或在地方任令宰,或貶謫辭官休養,總體上沒有什么大的波折兇險,只有微小進退。經過經年沉淀,終得累官至員外郎。這于一個沒有什么功名戰績的人而言,已經算是非常成功的了。人生的最后幾年,韋應物走得更是步態從容,仕途順暢。公元783年,大概46、7歲左右,韋應物自朝廷外派任為滁州刺史。兩年后任江州刺史,加朝散大夫。在江州他同樣是呆了兩年,又入朝升為左司郎中,并封為扶風縣男,食邑300戶,跨入高官行列。一年后改任蘇州刺史,這是他人生最后一個崗位。在蘇州刺史任上只干了兩年,免職后因家貧無法立即返回長安,寄居于蘇州永定寺。不久病逝于蘇州,年僅55歲。

韋應物的人生來了個大反轉。從一個吃喝玩樂的混世魔王成功逆襲為一個清正高潔的朝廷官員和聲名遠揚的田園詩人,實現了華麗轉身。為官,他有官聲。他一直秉持高潔之態,憂民之心,廉政之風。他因為憂愁黎庶而常感嘆“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錢”,“自慚居處崇,未睹斯民康”,他從不濫用權力為己謀利,始終保持潔凈懷抱,去職蘇州刺史任時,依然生活困頓。可以說,他是個潔身自好的清官、一心為民的好官。作為詩人,他更加獨特。他生活于盛唐盛衰之際,國家治亂之交,處于盛、中唐詩風變遷的轉折中,但他的詩歌卻獨樹一幟,自成一格。大歷年間,盛唐氣象已不復存在,詩人多寫風花雪月,羈旅鄉愁,風格凄清寂冷,缺乏渾然壯闊景象。體裁上工于近體,擅長五言律詩,追求對仗精工,音律和諧,詞章雕琢。詩風也趨向于王維、孟浩然的清淡。韋應物與大歷其他詩人不同,他各體均擅,尤長古體。詩歌內容豐富,有反映民生疾苦的樂府詩,有送別和悼亡的抒情詩,山水田園詩更是其所長。他的詩氣韻悠長,風格沖淡,有王孟之風。語言質樸清麗,自然流暢,有一語天然萬古新之感。

韋應物現有500余首詩歌傳世,內容涉獵廣泛。他的樂府歌行近于杜甫、元結,憂患家國,關心民生。故清劉熙載說他“憂民之意如元道州”。他曾寫過不少諷刺貴族生活的詩,如《長安道》《貴游行》,也寫過不少反映民生疾苦的詩,如《采玉行》《夏冰歌》。最能代表此類詩歌的當屬《觀田家》:

微雨眾卉新,一雷驚蟄始。

田家幾日閑,耕種從此起。

丁壯俱在野,場圃亦就理。

歸來景常晏,飲犢西澗水。

饑劬不自苦,膏澤且為喜。

倉廩無宿儲,徭役猶未已。

方慚不耕者,祿食出閭里。

詩中描寫了農民的勞碌辛苦,表達了對他們的深刻同情,同時自慚高官厚祿,不勞而食。全詩情感真摯自然,語言簡潔樸實。是典型的新樂府寫實詩。正因為他的詩反映現實,諷刺時事,有“唯歌生民病”之特點,所以白居易說他的詩“才麗之外,頗近興諷”。顯然,韋應物的詩對于白居易領導的中唐新樂府運動影響極大。

韋應物還寫有大量悼亡詩。他與妻子情感深厚,可惜妻子去世得早,他獨自一人撫養孩子,生活上極為不易,常于深夜寒朝懷念亡妻,寫下許多深情的詩句。《韋應物集》卷六“感嘆”類原注:“此后嘆逝哀傷十九首,盡同德精舍舊居傷懷時所作。”計有《傷逝》、《往富平傷懷》、《過昭國里故第》、《閑齋對雨》、《悲紈扇》、《出還》、《送終》。等十九首。諸詩中,《傷逝》最具代表性:

染白一為黑,焚木盡成灰。

念我室中人,逝去亦不回。

結發二十載,賓敬如始來。

提攜屬時屯,契闊憂患災。

柔素亮為表,禮章夙所該。

仕公不及私,百事委令才。

一旦入閨門,四屋滿塵埃。

斯人既已矣,觸物但傷摧。

單居移時節,泣涕撫嬰孩。

知妄謂當遣,臨感要難裁。

夢想忽如睹,驚起復徘徊。

此心良無已,繞屋生蒿萊。

讀來真是令人悲從中來,難以自已。難怪宋劉克莊感嘆道:“悼亡之作,前有潘騎省,后有韋蘇州……不可以復加矣。”

韋應物最為后人稱道并盛傳的詩還是他的山水詩和贈別詩。明胡應麟曾說過陳子昂開古雅之源,張九齡開清澹之派。前者有高岑等人,后者有王孟等人。韋應物及其后的柳宗元無疑屬于清澹之派。上追陶淵明謝靈運,下繼王維孟浩然。故有“王孟韋柳”之謂。韋應物的詩不似王維那么佛性禪意很濃,也不似孟浩然那般煙火氣十足,又不像柳宗元那般清峭幽寒。他的詩清澹寂冷,沉靜清幽,但富有暖意亮色,讀后令人世慮盡消,心境平和。總的來說,韋應物的詩具有幾個特質。一是幽。二是靜。三是淡。最有代表性的就是那首《滁州西澗》了。此外還有《西塞山》《聞雁》《詠露珠》《夕次盱眙縣》等,寫景狀物皆寂冷幽清,清澹和熙。《東郊》一詩不僅涵蓋了他山水詩的特點,還道出了他追慕陶淵明的情懷:

吏舍跼終年,出郊曠清曙。

楊柳散和風,青山澹吾慮。

依叢適自憩,緣澗還復去。

微雨靄芳原,春鳩鳴何處。

樂幽心屢止,遵事跡猶遽。

終罷斯結廬,慕陶直可庶。

詩人公余漫步,欣然于春日景象,不由心曠神怡,自然生起結廬人境之意。詩中描繪之景境清麗喜人,情感淡然真切,特別是“楊柳散和風,青山澹吾慮。”“微雨靄芳原,春鳩鳴何處。”等句,渾然天成,意味深長,令人神往。

韋應物的贈別詩也很有特色,絲毫沒有應酬敷衍之意,反倒是情真意切,景境兼備,充滿歲月慨嘆,人生體悟。顯得溫婉而雋永,深刻而意長。這類詩極多,如《淮上喜會梁州故人》《秋夜寄邱二十二員外》《簡盧陟》《寄李儋元錫》《寄全椒山中道士》《賦得暮雨送李曹》《長安遇馮著》《初發揚子寄元大校書》等,這些幾乎篇篇精妙絕倫,都具有代表性。試看《寄李儋元錫》:

去年花里逢君別,今日花開又一年。

世事茫茫難自料,春愁黯黯獨成眠。

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錢。

聞道欲來相問訊,西樓望月幾回圓?

詩人憂時念亂,心情沉郁,思念友人,期待重逢。同時感嘆“身多疾病”,自責“邑有流亡”,作為朋友,重情重義;作為官員,勤政為民。此詩影響深遠,其中情懷深為后人所贊佩。范仲淹嘆為“仁者之言”,朱熹盛贊“賢矣”。

再看他的《長安遇馮著》:

客從東方來,衣上灞陵雨。

問客何為來?采山因買斧。

冥冥花正開,飏飏燕新乳。

昨別今已春,鬢絲生幾縷。

詩中既有對朋友落魄的同情,亦有對其歸隱的慰勉。同時感嘆花開春來,時光飛逝,希望彼此珍重,互相勉勵,不負春意,不惑人生。在這些詩中,韋應物善于寫景造境,同時滿含情感,寄寓思悟。景語境語情語皆融為一體,景境交融,情景交融,使得他的贈別詩別具一格,雅淡高致。

韋應物的人品詩風,一直得到后人的高度評價,對后世影響頗為深遠。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高度肯定:“近世韋蘇州歌行,清麗之外,頗近興諷,其五言詩又高雅閑淡,自成一家之體,今之秉筆者誰能及之?”晚唐詩人司空圖《與王駕評詩書》云:“右丞、蘇州,趣味澄夐,若清風之出岫。”蘇軾在《書黃子思詩集后》中贊道:“李杜之后,詩人繼作,雖間有遠韻,而才不逮意。獨韋應物、柳宗元,發纖秾于簡古,寄至味于澹泊,非余子所及也。”明胡應麟《詩藪》稱許道:“有以高閑、曠逸、清遠、玄妙為宗者,六朝則陶,后則王孟常儲韋柳。”清沈德潛《說詩晬語》比較道:“五言絕句,右丞之自然,太白之高妙,蘇州之古澹,并入化機。而三家中,太白近樂府,右丞、蘇州近古詩,又各擅勝場也。”

韋應物以一浪蕩子弟,于落魄窮困之時,折節讀書,隨后翩然奮起,仕途既聞達,詩名亦鼎盛,亦一奇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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