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60年(唐上元元年),巫州(湖南懷化)。
一位流放經過此地的官員驚奇地發現,當地人居然不吃在長安和洛陽非常受歡迎的薺菜,很是感慨,作詩一首《感巫州薺菜》:
兩京作斤賣,五溪無人采。
夷夏雖有殊,氣味終不改。
來看看啥意思:
“兩京作斤賣,五溪無人采”:薺菜在長安、洛陽兩京是論斤賣的,賣得也挺貴,到了巫州卻無人采摘。這里的“五溪”,可以直接理解為巫州一帶。
“夷夏雖有殊,氣味終不改”:產于巫州蠻夷之地的薺菜,雖然和產于中原地區的薺菜有些不同,但薺菜的氣味還是一樣的,終究不會改變。
所以,在我們看來,詩的主要意思,是說薺菜。
但咂摸來咂摸去,總感覺這詩還有別的意思。那還有些啥別的意思?
其實,只要弄明白了詩作者的身份,要想知道這詩還有啥別的意思,還真是個小意思。
這詩的作者,高力士。唐朝一個青史留名的宦官、太監。
見到此詩之前,我從來沒想到,這樣一個太監,會做詩,而且,到了出口成章的地步;甚至,到了寓意深刻的地步。
而且,我以前無論是寫文章還是日常聊天,說到太監,我一般都要在前面加一個“死”字,非要說成“死太監”,才覺得爽,解恨。
但說起高力士,我不好意思說“死太監”。因為,他是一個好太監。
再回到這詩。這詩哪兒是在說薺菜,是高力士在說他自己咧。我們把“薺菜=高力士”這個變量代入詩中,來看看這詩的意思:
我高力士在兩京時身份高貴,可流放到了巫州卻無人理睬。我如今身在蠻夷之地,雖然與在中原地區時有很大的不同,但我做人的氣節、氣味,還是一樣的,終究不會改變。
看看,看看,把自己夸得像把菜。
而且,重點在最后一句,“氣味終不改”。
既然高力士如此給自己點贊,那我們就來翻翻他的老底兒,看看他作為一個宦官和太監的氣味,到底如何。
高力士出身名門,他本姓馮,名元一,北燕皇族的后裔。所以,我們既可以叫他高力士,也可以叫他馮元一。事實上,進宮前,他只叫馮元一。
北燕,十六國時期中的一國,于公元407年到436年割據于今天的遼寧省,也就一個省那么大。但人家確實是個國家,由鮮卑化的漢人馮跋建立,后為北魏所滅。
北燕即將滅亡之際,馮家在一個名叫馮業的先祖帶領下,經過海路流落到了南朝劉宋政權下屬的嶺南地區。要說馮家人也實在是牛,在遼寧省的輝煌破滅之后,不出百年,又在今天的廣東省再度輝煌。
作為客居異地的家族,馮家再度輝煌的起點,是馮業的孫子馮寶與當地俚人大族之女洗氏聯姻。從此以后,馮家遂為“強家”。到了馮元一的曾祖馮盎時,馮家更是借助隋末動亂的大勢,一躍成為嶺南地區的實際控制者,“頤指萬家,手據千里”。進入唐朝時,識時務的馮盎以自己手中的嶺南之地投降唐朝,獲得了唐朝的承認,被封為上柱國、高州總管、吳國公,并得以善終。
到了公元690年馮元一出生時,馮家仍然是“家雄萬石之榮,橐有千金之直”的“強家”。馮元一的父親是潘州刺史馮君衡,母親的來頭也大,是英勇戰死于高麗的隋朝猛將宿國公麥鐵杖的曾孫女。
嗯,鐵杖家傳,一看就知道馮元一的媽,可能比較狠。只是不知道,她嫁到馮家,自帶了家傳鐵杖沒有?
馮元一共有二兄一姐,他是老四。大哥馮元琎、二哥馮元珪、三姐馮媛。生于高官之家,上有慈母兄姐呵護,如果一切不出意外,他的生活簡直是比蜜還甜。
但是,出了意外。馮元一的幸福生活在他九歲那年,也就是公元699年,戛然而止。
意外是,他的父親馮君衡因罪被殺。什么罪,不知道,據說是因為“奸臣擅權,誅滅豪族”。父親一死,馮元一的母親、兄姐,包括他自己本人在內,都得藉沒為奴。但是,為奴的地點,又不可能在同一個地方。
這樣一來,年僅九歲的馮元一與母親的分別一幕,就是如此地讓人心碎:
母親撫摸著馮元一的頭說:“如今和你分別,再見不知何時。但是,你胸口有七顆黑痣,有人說你終當富貴。將來如果你我不死,我就以七顆黑痣認你,你就以我手臂上你小時候常玩的雙金環認我。千萬別忘了!”
上述一幕不是我的編造。《舊唐書》《新唐書》《唐故高內侍神道碑》均有記錄,而且在郭湜的《高力士外傳》里,記載尤其詳細。要知道,郭湜可是后來受高力士連累,一起流放黔中道又一起遇赦放還的。他寫的《高力士外傳》,是在二人一起流放的路上,由高力士口述所經歷的舊事為基礎而撰成的。其真實可靠程度,遠在《開天傳信記》《次柳氏舊聞》等輾轉得來的史料之上。所以,以上心碎一幕,極有可能就是高力士自己親口講述的。
鑒于以上母親幼子分別的一幕,太過悲慘。我在這里提前公布一下這對母子的大結局:高力士富貴以后,通過多方訪求,還真通過母親當年交待的相認辦法,重新找到了母親,并將母親接到長安奉養。他的母親一直活到公元729年(開元十七年),在親睹兒子位至高官以后,才以87歲高齡去世。
結局是圓滿的,過程是曲折的,生活是磨難的。最后還是個大團圓的結局,大家別擔心。
當然,剛剛離開母親的馮元一,命運還是很悲慘的。他被嶺南討擊使李千里閹割,成了閹人。
李千里這么做,并不是與馮家有什么仇恨,他只是為了進貢,討好當時的武則天。
說起這位李千里,也是一肚子苦水的人兒。比起馮元一,命運未必就好多少。
李千里,原來叫“李仁”,唐太宗李世民的孫子,吳王李恪的長子,正宗的天璜貴胄。
事情壞就壞在吳王李恪作為被李世民認為“英果類我”的兒子,曾經是皇太子人選之一。結果最后皇太子沒有當上不說,還被一心擁戴晉王李治的權臣長孫無忌給惦記上了。
這才是真正的“羊肉沒吃到,惹一身騷”。
等到李治登上皇位,長孫無忌權傾朝野之時,長孫無忌居然蓄意地把一件與李恪毫無關系的謀逆案,牽扯到了他身上,將李恪殺了頭。
史稱,“海內冤之”。
李恪臨刑前,大呼:“社稷有靈,無忌且族滅!”后來,長孫無忌被武則天整得家破人亡的下場證明,李唐王朝的社稷,很靈。
長孫無忌,同時也是武則天眾所周知的政治死敵之一。基于敵人的敵人是朋友這一點理由,武則天上臺以后,對于吳王李恪流放在外地的子女,比較看顧。
李仁在貶謫地做官廉潔奉公,武則天聽說了,很高興地叫人送去一句話:“兒,吾家千里駒”。李仁受寵若驚,遂改名“李千里”,同時“數進符瑞諸異物”,以求討得武則天的歡心。果然,武則天后來大殺李唐宗室,但惟獨沒動李千里。
所以,李千里閹割小男孩送進宮里,就是他討武則天歡心,保住自身性命的辦法之一。
這一次,他閹割了兩個小孩,一個命名“金剛”,一個命名“力士”,并送到了皇宮里。
李千里這一刀下去,馮元一沒有了,變成了馮力士。
因為,“金剛”“力士”,都是佛教中的護法神。李千里閹割小兒,如此命名,然后不遠千里進貢到長安城,就是為了討好崇信佛教的武則天。
這,也是高力士得名“力士”的由來。只不過,他現在叫“馮力士”。想叫他“高力士”,我們還得等上幾年。
可以想象,在那個醫學科技不發達的年代,馮元一的被閹割,一定經歷了難以言表的傷痛和屈辱。僅從生理上來講,都是九死一生。好在,他命大,挺過來了。
否極泰來。到了皇宮,武則天居然很喜歡馮力士這個小宦官,“嘉其黠惠”,讓他在宮廷內部的學校“習藝館”中,接受了良好的教育。馮力士后來一生的命運,由此奠基。
拜此之賜,馮力士成年后身材高大,文武雙全。
先說身材高大。史書上說他身高有六尺五寸,唐時一尺約合現在30厘米,那么高力士的身高就有一米九五,相當高了。至于為什么他閹割之后,生長激素未受影響,還長得出這樣的身高,我不知道。大家自己去研究吧,男同胞們如果有興致,并且具備獻身科研事業的精神,完全可以引刀成一快,親身研究試試,予有厚望焉。
再說文武雙全。文的方面,高力士后來權傾朝野時,“每四方進奏文表,必先呈力士,然后進御,小事便決之”。也就是說,第一他看得懂進奏文表,第二他具備幫助唐玄宗李隆基決策小事的能力。這就相當不得了了。要知道,高力士決策小事的年代,可是我國古代皇帝們所推崇的“開元盛世”啊。史料上也沒有見到高力士因小事而決策失誤的例子,事實是多次記載了他對于國家財政、糧食和漕運等方面政策的不俗見解。看來,“開元盛世”還有高力士的一份功勞。
武的方面,就更邪乎了。《唐故高內侍神道碑》說他有一次在跟隨李隆基閱兵時,“有二雕食鹿,上命取之,射聲之徒,相顧不進,公以一箭受命,雙禽已飛,控弦而滿月忽開,飲羽而片云徐下,壯六軍而增氣,呼萬歲以動天,英主愜心”。高力士的騎射技術,居然能夠在軍隊面前顯擺,可見并非泛泛。
馮力士在宮中受過教育之后,在16歲左右開始踏上仕途,歷任文林郎、宮教博士、內府丞、內府令等職。文林郎,文散官品階最低者,從九品上;宮教博士則隸屬于內侍省掖庭局,從九品下,“掌教習宮人書算眾藝”。這再次說明他的學習成績相當不錯,是可以教育別人的“博士”了。內府令、內府丞分別是內侍省內府局的正職和副職,一個正八品下,一個正九品下。
大約在此前后,他因工作中的小失誤被武則天逐出宮外。千鈞一發之際,得到同為宦官的高延福援手,并收為義子。從此,馮力士改姓“高”,并以“高力士”一名留傳青史。高延福還幫助高力士運動武則天侄子武三思的關系,使得武則天最終原諒了他,重新入宮任職內府令。這也是高力士后來一生孝敬養父的原因之一。
好了,現在我們可以叫他“高力士”了。
唐中宗景龍年間(公元707年九月—710年六月),重新回到宮中任職不久的高力士,遇到了一個讓他終身追隨并給他帶來一生飛黃騰達的人,時任臨淄王的李隆基。
這時,高力士20歲,李隆基25歲。兩個人一生的友誼,由此開始。但在最開始時,說不上是藩王主動,還是宦官主動。由于地位懸殊,可能是高力士主動的,“玄宗在藩,力士傾心奉之,接以恩顧”。但由于高力士任職于宮中的特殊位置,而李隆基也正處于拉攏宮中文武官員圖謀大事的關鍵時刻,恐怕雙方也是一拍即合。可見,兩人一開始是利益結合,后來才有的友情。
這就不能不佩服高力士識人的眼光了。
要知道,當時的皇帝是唐中宗李顯。而李隆基只是李顯弟弟李旦的三兒子。
即使李顯不當皇帝了,這下一任皇帝也是李顯的兒子當,怎么也輪不到弟弟李旦來當皇帝;即使李旦當上皇帝了,繼任皇帝也是李旦的嫡長子李憲來當,怎么也輪不到李旦的第三子李隆基來當。
一句話,李隆基沒戲。問題是,高力士狠就狠在這里,他算準了李隆基雖然沒戲,但會搶戲。
李隆基一共搶了兩次戲。準確地說,他發動了兩次政變。
第一次是唐隆政變:唐隆元年(710),李隆基聯手太平公主,發動政變,處死唐中宗李顯的皇后韋氏集團骨干成員,把自己的父親李旦扶上皇位,同時由于哥哥李憲的謙讓,也為自己掙得了皇太子之位。
第二次是先天政變:兩年之后的先天二年(713),昔日唐隆政變的盟友,現在成了你死我活的仇敵。李隆基再次發動政變,殺死太平公主集團的骨干成員,從此把國家大權牢牢地掌控在了自己手中。
命運如此安排,總叫人驚喜。李隆基硬是通過兩次搶戲,把皇位拿到了手。而在這兩次政變中均沖鋒陷陣,發揮了關鍵作用的高力士,直接成為了李隆基最為信任的人,沒有之一。因為李隆基一輩子都在說:“力士當上,我寢則穩”,即“高力士值班時,我才睡得安穩”。
李隆基為什么這么信任高力士?有句話說得好,男人之間有四種關系最鐵,分別是:一起同過窗,一起扛過槍,一起分過贓,一起嫖過娼。
李隆基和高力士,一起同窗自然不可能,地位懸殊;一起嫖娼嘛,就算李隆基有此雅興,高力士只怕也會因為有個“不得不說的秘密”而恕不奉陪;但兩人一起,連續發動兩次政變,這二位也的的確確是一起扛過槍的過命交情了。血與火的考驗,最靠得住。所以李隆基當然信任高力士。
至于一起分贓嘛,李隆基經過兩次搶戲已富有天下,更不在話下。“分贓”很難聽,文雅一點說吧,到了高力士一生中的收獲季節了。
李隆基給予高力士的回報,是豐厚的:
唐隆政變后,李隆基請父親唐睿宗李旦封高力士為朝散大夫、內給事、內弓箭庫使,不久又升為內常侍兼三宮使。
朝散大夫,從五品下,這是級別。高力士的實際職務是內侍省的“內給事”,從五品下的職務。內侍省是管理宮廷事務的機構。他本來就在內侍省任職,這次只是提升了職務。這里還有一個“內弓箭庫使”,是干啥的?
史籍中沒有記載“內弓箭庫使”的品級和職能,但可以肯定是宮廷中管理弓箭庫的。我們只知道,高力士當時管理的弓箭庫相當于今天的軍火庫,重兵守衛,戒備森嚴。而且我們還知道,在內諸司使中,內弓箭庫使地位較高,因為后來很多頂級宦官均由此職升遷。
高力士進一步升遷的“內常侍”,正五品下,也是屬于內侍省的高級官員之一。這一次,高力士由“內弓箭庫使”成為了“三宮使”。
“三宮使”的品級和職能,也未見史籍記載。但唐朝三宮,是指長安城的太極宮、大明宮和興慶宮,所以這個“三宮使”應該是負責綜合管理這三個宮苑事務的官員。
先天政變后,李隆基給予高力士的職務,使他開始進入高級官員行列了:云麾將軍、右監門衛大將軍、知內侍省事。
云麾將軍,從三品的武散官,這是級別。相當于現在的軍銜,至少是個中將了。職務是“知內侍省事”,這意思就是內侍省的一把手。新出現的職務是,“右監門衛大將軍”。
先說監門衛。唐朝的國家武裝力量,也就是正規軍,叫做十六衛,分別是左右衛、左右驍衛、左右武衛、左右威衛、左右領軍衛、左右金吾衛、左右千牛衛、左右監門衛。其中的千牛衛和監門衛,是專門為保護皇宮而設立的軍隊,沒有受命出征,參與國防軍事作戰的任務。
千牛衛的任務,是負責皇帝的安全工作,就是皇帝的貼身侍衛。監門衛的任務,則是平時守衛宮廷諸門,在皇帝出宮時負責護衛。換句話說,千牛衛和監門衛直接隸屬于皇宮,專門負責皇宮和皇帝的安全。因此,能夠擔任左右千牛衛、左右監門衛大將軍的人,一定是皇帝最為親信的,或者說最為皇帝寵信的。高力士,就是這種人。
其實,對于以上官職,高力士一開始是拒絕的。
拒絕的理由,是因為品階高過了自己的養父高延福。李隆基對此表示贊賞,也同意了。
但不久以后,開元十三年十一月,高力士陪同李隆基東巡歸來,再次因功被封為云麾將軍、左監門衛大將軍。這次,只不過“右監門衛大將軍”換成了“左監門衛大將軍”而已。其實兩個大將軍一樣,都是正三品。
可見,李隆基對于高力士的職務升遷,是有多上心。
李隆基上心歸上心,他不知道,自己此舉,已經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從此開啟了唐朝宦官專權的先聲。
這不是我的看法,是大歷史學家司馬光的看法。他在《資治通鑒》中說:“宦官之禍,始于明皇,盛于肅、代,成于德宗,極于昭宗。”
在這個時候大力提拔高力士這個宦官的李隆基,絕不會想到,到了唐德宗、唐昭宗時期,竟然會有宦官敢于殺害自己的子孫。
但那是以后的事,現在還早著呢。
從公元713年(開元元年)十二月,到公元755年(天寶十四載)十一月,在四十二年里,李隆基和高力士,一個皇帝,一個宮廷高官,大權在握,榮華富貴,烈火烹油,鮮花著錦。日子,比蜜還甜。
這四十二年里,無論高力士的職務如何升適,他幾乎始終扮演著李隆基最為信任的人的角色,相當于皇帝的辦公廳主任、警衛部隊負責人。
當時,唐玄宗李隆基不叫他的名字而稱“將軍”,現在的皇太子后來的唐肅宗李亨稱他為“兄”,至于諸王公主等皆呼“阿翁”,駙馬輩呼為“爺”,戚里諸家尊曰“爹”。
毫無疑問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這是高力士一生的頂峰時期。
李隆基給了高力士處理政務的機會,他也是唐朝宦官參與政務的第一人。但是,高力士在史上沒有專權,則是公認的結論。
高力士不像緊接著他之后專權的李輔國那樣,說:“大家但內里坐,外事聽老奴處置”,也不像后來專權的魚朝恩那樣,說:“天下事不由我乎!”高力士從來就沒有想過取代皇帝,他只想輔佐皇帝,或者在他的內心里,是輔佐朋友。
他手上有權,但他并不專權。國家大權還是在李隆基手上,而國家大政的處理仍然在宰相和百官手中。事實上,高力士在當時,只是一個配角。但在“開元盛世”中,他仍然有自己的位置:
高力士為唐王朝立下的最大功勞,就是獻策立現在的忠王李亨后來的唐肅宗為皇太子。開元二十五年,原來的太子李瑛因故賜死,宰相李林甫希望擁立壽王李瑁(即楊貴妃的第一任老公),而李隆基則認為忠王李亨年長,且仁孝恭謹,想立忠王李亨為嗣,為此猶豫不能決,“常忽忽不樂,寢膳為之減”,飯也吃不好。
高力士適時提出了“推長而立”的原則,幫助李隆基解決了難題。
事實上,李亨立為太子后,地位也不穩定。李林甫因為自己并未擁立李亨,屢次想把太子搞下去,“幸太子仁孝謹靜,高力士常保護于上前,故林甫始終不能間也”。
這說明,李林甫要對李亨下手,而高力士則對李亨進行了保護。
雖然世上并沒有后悔藥可吃,但高力士要是知道李亨登上皇位后,會把他流放至死,還會不會在這個時候保護他呢?
高力士為李隆基個人立下的最大功勞,就是促進了李隆基與楊貴妃小兩口兒的情投意合。
楊貴妃的入宮,是否出于高力士的推薦,史無明載。但楊貴妃進宮以后,李隆基與楊貴妃小兩口兒僅有的兩次鬧別扭,高力士都是跑前跑后,這兩次別扭都能夠以“小別勝新婚”的喜劇結尾,他可真是操碎了心。
正史記載,這小兩口兒天寶五載七月鬧別扭的原因是“微譴”,天寶九載再次鬧別扭的原因是“忤旨”,其實,都是楊貴妃吃李隆基的醋,不許他偶爾打野食。而楊貴妃被趕出宮外之后,高力士“探知上旨”,又是給楊貴妃送飯,又是給李隆基帶回楊貴妃剪下來的頭發,最后又撮合雙方言歸于好。
回想天寶五載,李隆基已經61歲,高力士也已56歲,兩個老頭子學年輕人玩過家家耍小性兒的那一套,肉麻當有趣得緊,那叫一個high。
高力士這么理解、這么撮合李隆基與楊貴妃的小把戲,是因為,他自己也結了婚。
是的,大家沒看錯,高力士宦官也結了婚。
倒霉的這家丫頭,是刀筆小吏呂玄晤的女兒,傳說頗有姿色。高力士娶了呂小姐后,把老岳父提拔為少卿、刺史,夠意思了。
只是呂家丫頭可惜。至于一介宦官,娶老婆干嘛用、怎么用,你們別問我,我也不知道。
想當年,這哥倆提著腦袋發動政變,如今政變成功,一個娶兒媳當小老婆,一個逼良家女當宦官老婆。這革命干的,真值了。
那么,在此期間,還有一件事情無法回避。那就是,高力士到底為李白脫過靴子沒有?
來看看傳說的源頭。
傳說中,李白在宮里拉風得很:他喝醉了,還吐了。結果李隆基的龍手巾為他擦嘴(“龍巾拭吐”),李隆基的御手為他調醒酒湯(“御手和羹”),楊貴妃的玉手為他捧硯(“貴妃捧硯”),高力士的大手為他脫靴(“力士脫靴”)。
這畫面真的很美。可惜,大部分是假的。
“龍巾拭吐”是假——這個記載最早見于明朝馮夢龍《警世通言》中的《李謫仙醉草嚇蠻書》,而此前的嚴肅史書并無記載,屬于小說野史的虛構情節。看來馮夢龍也很喜歡李白。但是,李隆基再求賢若渴,估計還是比較講究衛生的。
“御手和羹”是真——《李太白全集》記載:“玄宗嘉之,以寶床方丈賜食于前,御手和羹,德音褒美。”估計也就是內侍弄好以后,李隆基只是上手糊弄兩下,是個意思就行了。你還真當是李隆基給李白下廚做飯?
“貴妃捧硯”是假——李白和李隆基、楊貴妃兩口子喝過酒是真,但確實沒有史料記載過楊貴妃為李白寫字兒時捧硯。
重點的“力士脫靴”則難辨真假——關于這件事的最早記錄,來自于唐代李肇的《唐國史補》,雖然記載簡略,只有數十個字,但問題是出現了“脫靴”二字。稍后成書的李濬《松窗雜錄》、孟棨《本事詩》、段成式《酉陽雜俎》,《舊唐書》《新唐書》也均有記載,但多為抄錄《唐國史補》并加以想象,其中《松窗雜錄》還將李白進入長安的時間由“天寶初”錯成了“開元中”。《酉陽雜俎》,則是一本被《四庫全書總目》認為“浮夸”的書。
然而,“力士脫靴”一事之所以有可能是真,只是因為《唐國史補》的史料價值不容低估。
但后列各書,均指責高力士因為給李白脫了個靴,就在李隆基和楊貴妃面前對李白極盡打擊報復之能事,從而導致李白大才子不為國家所用而被斥去的事。這牽涉到高力士的人品,不可不為之一辯。
首先是最具史料價值的《唐國史補》并未記錄高力士打擊報復的情節,反而是后列不靠譜的各書記錄了。其次則是李白對高力士的地位并不形成威脅,即使高力士傷了面子給他脫過靴,以高力士之為人,也不至于對付這樣一個在朝中無足輕重的文人。李白最后被“賜金還山”,根本原因,還在于他自己。
此時的高力士,不給李白脫靴,恐怕還是因為他有很多大事要干。比如,偶爾充當一下皇帝和宰相之間的潤滑劑。史書記載,當宰相對李隆基有誤會時,高力士出現了:
姚崇剛剛當上宰相的時候,曾經當面向李隆基請示郎吏等低級官員的任用問題。李隆基故意望著天,就是不回答,姚崇被嚇著了,惶恐著退出朝堂,以為皇帝對自己有了誤會,才不搭理自己。
事后,高力士問李隆基為何這樣做時,李隆基回答:“這種小事,他作為宰相應該直接決策,怎么能拿這種小事來煩我呢?”高力士馬上將李隆基的意思傳達給了姚崇,史書說姚崇“且解且喜”。
那么,假設此時高力士不出現不主動消除姚崇的誤會呢?結果必然是李隆基和姚崇之間的關系,會出現微妙的狀態。而這樣的微妙與猜忌,顯然不利于“開元盛世”。
當李隆基對宰相有誤會時,高力士也出現了:開元十四年(726年),宰相張說被李林甫彈劾貪污而遭到鞠問時,李隆基派高力士去看看張說。
這個時候,毫無疑問,高力士的匯報將非常關鍵,甚至可以馬上決定張說的生死。結果高力士回來說:“說蓬首垢面,席藁,食以瓦器,惶惶待罪”,換句話說,認罪態度非常好。李隆基頓時心生好感,高力士又說:“說曾為侍讀。又于國有功”。于是高力士救了張說一命,他僅僅受到“停兼中書令”的處分。
為此,張說非常感謝高力士,后來還發揮自己文學水平高的特長,為高力士的父親撰寫神道碑,極盡溢美之詞。
正因為高力士有過上述的積極作為,史冊對他評價頗高,說他“中立而不倚,得君而不驕,順而不諛,諫而不犯。故近無閑言,遠無橫議。”
嗯,一個宦官,能做到“近無閑言,遠無橫議”,夠意思了。
當李隆基對宰相過度信任時,高力士又及時站出來潑冷水,幫他清醒頭腦。公元744年(天寶三載),李隆基覺得天下太平,開始說胡話了:“朕不出長安近十年,天下無事,朕欲高居無為,悉以政事委林甫,何如?”高力士當時就以“皇權不可旁落”的理由堅決反對,李隆基后來也就罷了。
這貨老糊涂了。
其實,有人就一直在等著他老糊涂,比如,安祿山。
公元755年(天寶十四載)十一月,安祿山叛亂的鼙鼓動地而來。
70歲的李隆基、65歲的高力士,這一對白頭老翁,在本該安享晚年的年紀,迎來了一生中新的挑戰。可是,他們已明顯力不從心了。
他倆的時代,從安祿山叛亂的這一刻起,就已經結束了。余下的日子,他倆只是活著而已。
莊子說,壽則多辱。如果李隆基和高力士在叛亂前,就已雙雙死去,則大亂雖由他們尤其是李隆基一手造成,可死者已矣,在無人追究的情況下,他們留在大唐子民心中的形象,該是多么高大啊。
可惜,他們一直沒有死。活著丟了長安,活著去了成都,最后還活著回了長安。于是,歲月只能給他們一次又一次的屈辱。
第一次的大屈辱,在馬嵬驛,公元756年七月十三日晚的馬嵬驛。這一晚,楊國忠被殺,李隆基忍痛縊殺時年38歲的楊貴妃,否則他自己可能也會有生命之憂。虎落平陽啊。
高力士當時也在場,并且由于歷史的塵煙掩蓋,他還被某些學者誣為這場兵變的主謀。之所說某些學者,是因為還有兩個部分的學者認為兵變的主謀也可能是另外兩位爺:禁軍將領陳玄禮、皇太子李亨。
我不贊同高力士和陳玄禮是主謀。原因當然不是因為我相信他們的人品。
而是因為,兵變之后,他們二人沒有獲得任何實際利益。這兩人還是原來的職務,還是原來的任務,陪著李隆基,繼續前往成都。
皇太子李亨才是這場兵變的最大利益獲得者,至少這一點,是公認的結論。
這是一場精心的算計,也是一個危險的信號。
精心算計的是李亨。完全有理由推論,正是他發動了這場兵變,改變了父皇李隆基讓他跟著去成都的既定安排,殺死了政治上的對手,獲得了單獨前往靈武進行平叛的行動自由,最后,他也自己把皇冠戴到了自己的頭上。
危險信號則是,李隆基高力士從此失去了對局面的掌控,未來,他們只能在新皇帝的威權下,茍延殘喘了。
這次兵變之后,高力士跟著李隆基去了成都。盡管中原大地這會兒正打得熱火朝天,但兩個老頭兒又過了兩年的安心日子。雖然一個在追憶舊時情人,一個在回味昔日榮光。
在蜀地,李隆基為嘉獎高力士的忠心追隨,加封他為開府儀同三司、齊國公,實封三百戶。這是他一生官職的頂點。
開府儀同三司:“開府”,指高級官員(如三公、大將軍、將軍等)等,可以設置府第、建立府署,并自選幕僚。“三司”,是指司空、司徒、司馬這三個以“司”開頭的高級職務。
古人根據官職的級別不同,其府第形制包括出行儀式,都有嚴格的規定。就好象我們在電影中經常看到縣太爺出行所用的“肅靜”“回避”大牌子一樣,你老百姓再有錢,也不能瞎用,那是縣太爺才能夠用的。所以,“開府儀同三司”就是說高力士“設置府第形制和出行儀式可以跟三司一樣”,這是一品文散官,代表級別和榮譽。
齊國公:這是高力士的爵位。早在開元十七年時,高力士就已受封為“渤海郡公”,這是食邑二千戶、正二品的第四等爵位。這次李隆基給他提拔一級,封為食邑三千戶、從一品的第三等爵位。
那么,既然高力士的齊國公已經“食邑三千戶”,為什么后面還要加一個“實封三百戶”呢?難道是加在一起算,給了3300戶?你想得美。
原來,唐朝的這個食邑,有虛封和實封的區別。
封爵時,凡是封授或賜予爵位而不附加相應賦稅經濟權益的,就是虛封,只代表一定的身份地位。高力士封齊國公的“食邑三千戶”,就是虛封;而實封則是被授予爵位者附加賦稅經濟權益的方式,使封爵者能夠獲得一定的賦稅等封物。高力士后面加的那個“實封三百戶”,就是實封,這意味著高力士真的可以得到300戶交納的租庸調。租主要是粟,即當時的糧食,而調則根據不同地區有絹、綿、布等織物和麻。庸主要是指勞役,但可以折算,每丁每天按交納絹三尺或布三尺七寸五分的標準,交足20天服役時間即可。
3000戶,是虛封,只是榮譽。是個意思就行了,別太當真。
300戶,才是實封,是實實在在的給米、給布、給錢。
可見,雖然偏居蜀地一隅,手上的錢已然不多,李隆基仍然對高力士不錯。
公元757年,李隆基和高力士由成都返回長安。但是,他們人生中的第二次大屈辱,正等著他們的到來。
回到長安之后的李隆基和高力士,居住在興慶宮,這里本是李隆基做藩王時的府邸,當時稱“南內”。此時李隆基名為太上皇,實際上已形同軟禁。好在他與高力士相依為命,逢年過節還可以置酒為樂,共同打發晚年時光。
但還是有人不放心。誰?李隆基的好兒子,現在的唐肅宗李亨唄。
一個不放心:是興慶宮的位置太開放。興慶宮與大明宮、太極宮距離都比較遠,但距離外城比較近。東面是城墻,西面是勝業坊,北面是永嘉坊,南面是道政坊,斜對面就是人來人往的繁華的“東市”。一出宮墻,就是坊間道路,老百姓經常可以見到白發蒼蒼的老皇帝在樓臺上飲酒,為此還特地在宮墻外跪拜致意。老皇帝人心尚在啊!這樣開放的環境,又極方便老皇帝與各色人等交流和來往。至少在李亨看來,這不是好事。
還有一個不放心:李隆基和高力士這老哥倆有過發動政變的前科,而且,還是兩次!要是太上皇和高力士不甘寂寞,聯絡禁軍將領,再來一次……我估計這樣的念頭,經常能把李亨從夢中嚇醒。
沒辦法,權力面前無父子。只有提前預防,讓太上皇搬搬家,挪挪地方了。
在李亨的授意下,繼高力士之后崛起的唐朝第一個專權大宦官李輔國出馬了,要強行把李隆基由開放的興慶宮遷往封閉的太極宮。
強遷之時,李輔國率全副武裝的五百騎兵,刀刃外露,氣勢洶洶,名為迎接,實則示威,把個老邁的李隆基嚇得幾乎從馬上摔下來。幸得高力士一聲怒喝:“李輔國何得無禮!”
李輔國更牛,他惱羞成怒地罵高力士“不解事!”并且揮刀殺了高力士的一個隨從。在這個關鍵時刻,高力士依然毫無懼色,特意代李隆基向士兵們問好,利用唐玄宗的最后一點余威,取得了士兵們的下馬禮敬,并巧妙化解了他們的殺氣氛,這才算是平安地由興慶宮移到了太極宮。
事后,李隆基握著高力士的手說:“沒有將軍的話,我就成為刀下之鬼了。”
但經過這件事,高力士徹底得罪了李輔國。他奈何不了李隆基,當然欺負得了高力士、陳玄禮等人。十天后,高力士“為李輔國所誣,除籍,常流巫州。”高力士在被流放之前說:“臣當死已久,天子哀憐至今。愿一見陛下顏色,死不恨。李輔國不許。”
高力士在流放前,想最后和李隆基見一面的請求,未獲允許。從此,二人永別。
為了師出有名,李輔國還給高力士安了一個罪名:“潛通逆黨,曲附兇徒,既懷梟獍之心,合就鯨鯢之戮”,說這么復雜,其實就是謀反的死罪。這個罪名,既暴露了李亨和李輔國的擔心,同時也表明這二人想置高力士于死地。但最終李亨和李輔國還是沒有把高力士殺頭,一來高力士符合《唐律》“八議”中的“議貴”規則,應該減輕處置,予以流放,二來也是不敢讓老父親太上皇過于傷心。
好孝順的兒子李亨吶。
就這樣,高力士一路流放到了巫州,并留下了這首既感嘆薺菜又點贊自己的《感巫州薺菜》。
兩年后的公元762年,李隆基、李亨父子倆先后病死。李亨在臨終前幾個月,詔命所有的流放者赦免回京。高力士在回京途中聽說李隆基逝世,情不自勝,悲由心生,一路哭泣不己,“北望號慟,嘔血而卒”,病死于朗州(湖南常德)開元寺西院。
果然“氣味終不改”。
不得不說,高力士像個男人。而且,比古往今來的很多身上啥玩意兒也不缺的男性們,更像個男人。一個男性,如果在現實生活中活得像根墻頭草,見了皇帝、長官就舔菊,剛舔完唐玄宗馬上就可以舔唐肅宗,那么,即使他的那個關鍵部件長了兩個,仍然不是個男人。
所以,明代的李贄評價說“高力士真忠臣也,誰謂閹宦無人?”
特別需要說明的是,高力士留下來的詩,只此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