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存德
圖:選自網絡
? ? 蛤蜊,在青島叫ga la。我是青島生人,童年和少年時光,都是在青島度過的。雖然離開故鄉,至今已有五十多年了,但不論在什么地方,只要看到和聽到“蛤蜊”這兩個字的時候,一種濃濃的親切感,就會涌上心頭。在青島,“吃蛤蜊”與“哈啤酒”、“洗海澡”一起,已成為青島民俗文化的三個標志性符號。特別是一年一度的紅島蛤蜊節,更是讓青島蛤蜊名揚國內外。
? ? ? 自己去過紅島,參加過紅島休閑漁村內趕海拾貝挖蛤蜊活動,置身其中的同時,五十多年前在滄口下海挖蛤蜊的情景,便清晰地映現在我的腦海之中。與那時相比,現在的感覺是輕松多了,但總覺的少了點什么。那個時代下海挖蛤蜊,體驗到的不是輕松,而是在那個特定的環境下,所獲取的一種久違了的滿足感和快樂感。雖說是廉價的,但那種情感是卻是厚重的、真實的,獨特的。這種感覺現在和以后都不會再有了,所以更加讓人念念不忘,回味無窮。
? ? 在青島滄口,凡是現在六十歲以上的老居民,大都有當年下海挖蛤蜊的經歷。記得當年男女老少一齊下海挖蛤蜊的風潮,是從上世紀六十年代初開始的。當時剛剛經歷過“三年自然災害”,人們的生活還不算寬余,下海就成了補貼家用,維持生計的一個途經。同時,一起結伴下海挖蛤蜊,也是一件十分開心的事情,所以大家均樂此不疲。那時我家住在滄口牛毛山下的醫院宿舍,我和同宿舍的小伙伴,都是到離家四、五里遠的,國棉八廠老宿舍西北的海域去挖蛤蜊。那兒灘涂面積大,地勢平坦,蛤蜊多,便于釆挖。
? ? ? 記得我們下海挖蛤蜊都是在暑假,即每年的7、8月份,因為蛤蜊喜高溫,所以這時候的蛤蜊成長快,肉是最肥、最豐滿的。這時的氣溫和水溫,也是非常適合下海的。趕海與潮汐息息相關,潮水漲落有大小之分,每逢陰歷“初一、十五”是跌大潮,我們才會去趕海。因為跌大潮的時候,潮水退得最遠,原本平時到不了的地方,也會浮出水面。到那兒去挖蛤蜊,肯定會乘興而來,滿載而歸。
? ? ? 潮汐每天兩次漲落,白晝的稱潮,夜間的稱汐,也稱早潮、晚潮。通常情況下,晚潮較早潮會跌的更大一些,所以我們那時下海,都會選擇趕晚潮(滄口人也叫“黑潮”)。趕黑潮,就必須要有照明燈。那時滄口人下海都用嘎斯燈,也叫電石燈。我用的嘎斯燈是父親托廠里的鉗工做的,它的原理跟工廠的汽焊是一樣的。先用粗鐵管做一大二小三個筒狀式容器。大的按上把手,盛上水。兩個小的:一個盛上乙炔石,一個在底部鉆孔,然后焊上一根兩頭都封死的細管,并在細管的兩頭鉆上細細如針的小孔。最后把兩個小的套起來,放入盛水的大筒內,很快就有乙炔氣噴出,用火一點,筒內的氣體就“噗”的一聲就燃燒起來,形成一道火焰,亮如熾燈。除了嘎斯燈,挖蛤蜊還需要刮板、耙子等專用小工具,就是在半尺長木頭手柄前頭,分別套一鐵板或鐵鉤,用起來輕便順手。
? ? 每逢跌大潮,我們宿舍幾個年令相仿的伙伴,挎著籃子,提著燈,帶上挖蛤蜊的工具,在大人的帶領下,結伴一起向海邊進發,一路上說說笑笑,甚是興奮和激動。到了海邊,我們點上嘎斯燈,與成百上千的趕海人一起,非常有秩序地順著海道跌潮的水流,向海中走去。
? ? 海道是一種奇特的自然現象:落潮時隨著潮腳顯現出來,從岸邊穿過灘涂伸向海里,四周泥濘不堪,唯獨這里便于行走,其堅硬程度令人難以置信,即使用鐵锨都鏟不動。在漆黑的夜里,好像是預先說好了一樣,大家都默不做聲地向海的深處走去,只有腳下的海流水在嘩嘩地響著。這時瞻前望后,無數盞嘎斯燈在黑暗中晃動閃爍,仿佛自己置身于黑夜的天空之中,在閃閃發亮的星星之間遨游,場面十分的壯觀。
? ? ? 我們沿著海道來到離海水潮汐最近的海灘上,那兒離岸已經很遠了。我們便開始尋找和確定在那兒挖蛤蜊,這是能否挖到蛤蜊的關鍵。聽大人說,要近量靠近潮腳,選擇海灘比較平坦的地方挖,說明之前沒有人在此挖過。蛤蜊一般藏在離灘面六、七公分以下的泥沙之中,凡是有蛤蜊的地方,海灘上會有微小的小孔,有海水的地方,會有小汽泡。說起來容易,但找起來卻很難。常常這兒挖幾下,那兒挖幾下,始終找不到蛤蜊成群的地方。
? ? 有時我會跟著我們同宿舍里年令大點的、常下海的人后面,他到那兒,我就跟到那兒。可是,剛有點收獲時,一抬頭他又不知去那里了。我心里想,他不愿意讓我跟著他,是擔心我挖多了,超越了他。因為那時我們每次下海上岸后,都會互相檢驗成果,看誰挖的最多。挖的最多的,像是一個英雄,既得意又自豪。有一次,我下海回家,父親看著筐內的蛤蜊,對我說:今天是不是誰誰誰挖的最多?我點點頭,然后驚奇的問父親:你怎么知道?父親回答說:你們還未進宿舍,老遠就聽見他“扎呼”了。我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他在回家的路上,總是走在最前面,說話的音調也比往日提高了不少。
? ? ? 挖蛤蜊需要蹲著或半彎著腰在海灘上挖,看似簡單,卻是個力氣活。我那時年齡尚小,又不經常下海,所以堅持不了多長時間,就得直起身來歇歇。特別是在換了好幾個地方,仍然挖不到蛤蜊時,就會感到十分的煩惱和勞累。有時運氣好,碰到蛤蜊多的地方,會非常興奮。這時候,我就不再用耙子了,而是用篩子篩。就是把有蛤蜊的大塊海泥沙鋤到篩子上,在海水里沖沖,把泥過濾掉,然后把碎石頭撿出來,剩下的就是蛤蜊了。看到如此多的蛤蜊,心里甭提有多么高興了,此時的勞累也就變得“無影無蹤”了。
? ? ? 每次潮汐漲跌過程,大約有三個多鐘頭的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海水就伴著嘩嘩的聲音,逐漸漲上來了,挖蛤蜊的人們便開始回岸了。這時海里面的嘎斯燈越來越少了,通往岸邊的嘎斯燈變得密集起來。同伴們互相招呼著:漲潮了,上岸了。我們便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背著重重的簍子,一起順著海道往岸上走,此時的感覺是又累又困。到了岸上,我們通常會坐在路邊歇一會,再往家趕。有時會碰到一些先上岸的人,在用嘎斯燈烤蛤蜊、燒海螺。瞬間一股帶有濃郁的、特有的海鮮燒烤香味,隨風撲鼻而來,這對又累又餓的我們來說,真是一種“折磨”式的誘惑,讓人饞涎欲滴,欲罷不能。但是我們只能忍著,挽起筐子,踏上回家的路程。一路上又累又困,混混沌沌,到家已是黎明時分了,一進門困意戰勝了饑餓,放下筐子,顧不上洗手洗臉,一頭倒在床上便睡著了。
? ? 我們下海挖蛤蜊都是“業余”的,完全是為了好玩,為了親身體驗一下挖蛤蜊的樂趣。那些“專業”趕海挖蛤蜊的人,多半都是靠此謀生的。他們使用挖蛤蜊的工具叫“大抓”。兩米多長木柄的一頭,裝有斗大的鐵制笊籬頭。在海上使用這種工具挖蛤蜊,雖然十分吃力,但收獲頗豐,一“抓”下去,將笊籬中的泥沙在水中蕩去,剩下的就是一大捧蛤蜊。
? ? ? 我三姨家的表哥因家庭原因,當年沒有工作,靠下海挖蛤蜊、賣蛤蜊謀生,屬“專業”下海挖蛤蜊的。有一次,我隨他下海,只見他全副武裝:“大抓”、嘎斯燈、保險圈(大號汽車內胎)、大號背簍、雨靴等樣樣俱全。在海里,我們是在沒有海水的地方挖,他是到深水的地方用“大抓”挖,一會功夫,挖的蛤蜊就有半竹簍了。
? ? ? 他不僅挖蛤蜊,有時還會捉螃蟹、釣蝦虎。有一次我目睹了他釣蝦虎的全過程。他對海灘太熟悉了,知道那兒能釣到蝦虎。找到地后,用捎镢將表層的泥水推開,并用這些泥在四周圍成一圈“圍堰”,當中空出的平地里,會有一個個拇指粗的小孔,那就是蝦虎居住之所在。然后向每個孔里插上一根冰糕棍兒,等待著躲藏在窩里的蝦虎往上頂棍。不一會兒,一根樹棍兒頂上來了。待到那棍冒出來約三分之二的時候,右手將一根特制的毛筆遞進去,將那根正在上升的冰糕棍兒偷偷換出來,只待那小家伙的兩只爪子往上一伸,頭還沒露出來,就飛快捏住,向上猛一提,就將一只蝦虎拽上來了。這需要眼急手快,沒有經驗的人是釣不上來的。
? ? ? 青島人對蛤蜊情有獨鐘,把它視為“天下第一鮮”、“百味之冠”。我們家也不例外,全家人都非常喜歡吃蛤蜊。記得我每次從外地回家,老父親早早把我喜歡的“老三樣”準備好了:清煮蛤蜊、豬頭肉拌黃瓜和嶗山散啤酒。走進家門,狹窄的小院子當中已擺好了小桌子,上面擺滿了我們喜歡吃的菜肴。房門把上,掛著小弟弟打來的,用塑料袋盛著的散裝啤酒,見此情景,連忙放下手中的行李,急不可耐的坐下來大塊朵頤,那種感覺真是太美好了。
? ? ? 父親做的蛤蜊,不管是清煮、辣炒,還是做湯、包水餃,不僅味道鮮美,而且還非常干凈,從不牙磣。有一次,我特意、仔細看了父親處理、燒煮蛤蜊的全過程,想從中了解其“竅門”。父親從市場上買蛤蜊時,總會再帶些海水回家。先把蛤蜊放在海水里,讓其張口吐出泥沙,然后再將空殼的、泥殼的和死的蛤蜊挑出來。只見父親一把抓起大約有十幾個蛤蜊,在兩手之間上下敲打,然后掂掂,并仔細聽其相碰所發出的聲音,隨后便有一些不能吃的蛤蜊被挑出來了。父親告訴我:“砰砰”聲是死的,“咳咳”聲是空殼的,掂著沉的是泥蛤蜊,好的蛤蜊是“咔咔”的,聲音比較清脆。我聽后,感覺還挺復雜的,一時半晌還學不會。父親說:沒有什么竅門,只要認真,不怕麻煩,多洗幾次就會了。
? ? ? 后來,我成了家,有了兒子。兒子大一點后,我常帶他回青島老家。有一次,父親拿出他曬的蛤蜊肉給兒子吃,結果發現兒子非常愿意吃,這下可給老父親添上“營生”了。從那之后,我們每次回家,老父親都會從里屋的吊鋪上,拿出盛著干蛤蜊肉的玻璃瓶子,倒出蛤蜊肉,給兒子吃。眼前的蛤蜊肉呈金黃色,干濕相宜,且大小相同,形狀齊整。取幾顆放在嘴里,既有魚的鮮味,又有肉的香味;既軟綿,又有嚼勁兒,真不愧于“百味之冠”之稱號。
? ? 聽姊妹們說:老父親為給他孫子曬蛤蜊肉,可費心思了。父親到集市買回最好的蛤蜊,精選、清洗干凈后,上水煮熟,然后把蛤蜊肉剝出。為防止牙磣,用煮蛤蜊的湯水,把蛤蜊肉反復洗了三、四遍,然后鋪在蓋墊上,拿出去涼曬。父親為防止蛤蜊肉曬的過干,避開中午的烈日,并不斷變換涼曬地方;為防止蒼蠅光顧,父親會無時無刻的守在蓋墊旁邊… 蛤蜊肉曬好后,父親會把那些大的、品質好的挑出來,放進玻璃瓶里,等待孫子的到來。
? ? ?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父母先后謝世,自己知道,從此再也吃不到父親曬的蛤蜊肉了。無奈出于對蛤蜊的情結,試著幾次從超市和商場購買蛤蜊肉制品,但每次都大失所望,不是食之無味,便是異物除之未盡而牙磣。自己有點疑惑:這么多廠家為什么就做不出與父親一樣的蛤蜊肉制品呢?仔細一想:父親曬出的蛤蜊肉,傾注了他對親人無私的愛,他愛我們勝過愛他自己,所以他為我們所做的事情,不會有一點一毫的虛假和懈怠。轉念一想:如果廠家都把用戶視為自己的親人,一切從滿足親人的需求著想,何愁生產不出人們喜歡和滿意的產品來呢。
作者簡介:
李存德:男 ,1950年5月生。山東青島人,現住濰坊。文學、音樂和攝影愛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