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珊,我有沒有告訴過你,透過你的眼睛是一汪深邃的藍色海洋?
1
林珊搬來的時候,手里抱著一只臟兮兮的小布熊怯怯地跟在她爸身后,一頭發黃的頭發,亂蓬蓬的,經過我家門口時,我騎著媽媽新買的玩具自行車,翻了個四腳朝天,她回了頭看我一眼,沒笑。她家在小巷深處那間長年不見光的小屋,那屋只有30平方,被一塊簡易板隔成兩間。
后來才知道,她的母親很早就去世了,只剩下她和她那位好酒如命的爸爸,一位五十多歲的老男人。林珊像一只受驚的小貓,瘦弱膽小,從不說話,我們小孩子玩游戲,她遠遠地站在看,睜著一對與她體型不相稱的大眼睛,怔怔,空洞得看不見底。我邁著小步靠近她一步,她就走開一點,大眼睛瞪著我,我說,過來,我們一起玩吧。她還是沒有說話,仿佛沒有聽見我的話。我身后的肥小四說,才不要這個沒媽的野孩子跟我們一起玩呢,還做了一個鬼臉,拉著我要走。
哇!!肥小四響亮的哭聲驚動了我們這里整個院子,林珊咬住他的手背一直不肯放,她的雙眼睛還狠狠地盯著他,我搖著林珊肩膀說,林珊,你放開他啊,林珊。我嚇壞了,眼淚直打轉。然后,大人們都圍過來了。
林珊被她爸拉開的時候,肥小四手背上留了一個深深的牙印,泛著些血跡。她老爸像小雞一樣拎著她回家,接著是一陣陣悲慘的哭聲,一下下皮帶抽打的響亮聲音,那哭聲響徹了天空,持續了一晚上,直到沙啞微弱,如同火焰慢慢熄滅。
第二天,我捧著我所有的玩具到她家里去,把它們硬塞到林珊懷里的時候,她一甩小手,玩具落得滿地都是,她沙啞著說,才不要!她的小嘴撅得能掛起一串燈籠,淚痕爬滿了她的臉上。
我憋紅了臉,不知道怎么哄她開心,我眼睛一亮,“我給你扮小豬吧,我媽說我演得可像了,你別哭了!”
然后,我爬到泥地上,撅著小屁股,一邊笨拙地扭來扭去一邊哼哼地學豬叫,滾得泥土飛揚,不一會兒反而把自己弄得像個泥猴似的。
我分明看到林珊吃吃地笑了,兩條透明鼻涕掛得老長,亂蓬蓬的頭發里藏著一對好看的小酒窩,唯獨遮住了她那雙大眼睛。
終于令她破涕為笑,我擦著額上的汗水說,我叫于言,你呢?
我爸叫我林珊!
以后到我家玩吧,我家有好多好多玩具哦,還有變形金剛!
那年,她四歲,我大她一歲。
2
林珊,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嗎?
記得,她蹲在地上修剪著我家的月季花說。
那時候你抱著個布小熊——
那是我媽留給我的,林珊別過頭搶過話說。
一下子沉默了,不知道說什么好,看到她那么喜歡月季花,我說,林珊,不如這月季花送你吧,反正自己養嫌麻煩。
我家種不了,照不到陽光。小小的聲音帶著失望,她的眼里永遠藏了一汪憂郁的深藍,頭發還是泛黃的,像那很久沒見到陽光的植物,枝芽幼嫩弱小,它們軟軟地落在蒼白的爬滿傷痕的肩膀上。
林珊她爸還是老打她,喝了酒回來發著酒瘋,隨手操起什么就打,掃把,鞋子,皮帶,他的房間里還藏了一條專門懲罰林珊的鞭子,柔軟細長的鞭子,稍一用力,打在手上,留下一道深深的鞭痕,皮毛裂開。林珊被他老鷹般的手勾住,哪里也逃不了,掩著左肩,右肩又挨了打,任由這個老男人宰割,別人要是過來勸說,他挺著一個難看的啤酒肚喊道,我打我女兒關你屁事!滿嘴的酒氣噴到別人身上。
一天,林珊在于言門口玩跳繩子,她光著腳丫踩在冰涼的石板上,高高地跳起,穩穩地壓在細細的繩子上,后背的馬尾一甩一甩的,無論繩子搖得再快,靈巧的她總能輕易地躲過去,引起周圍的小伙伴們一陣陣喝彩聲,難得的笑容在她臉上綻開了花,一下兩下,她快樂地跳著,她感覺自己像一只自由的小鳥。
林珊,太棒了!我忍不住鼓掌。
突然,她的笑容僵住了,露出了驚恐的表情,她搶著往外跑,我們也嚇壞了,原來她爸氣沖沖地來了。她爸在院子門口輕易地一把攔住她,她像一只受驚的小鹿無處可逃,那個老男人拿出藏在背后的鞭子,“讓你到處跑,讓你光吃飯不干活!”鞭子無情地落到她手上,她掩住左手,右手又挨了打,她的哭聲令人覺得她在受著地獄般的折磨。
那個老男人走后,林珊卷縮在角落里,黑暗中看不到她的表情,她的嗓子已經哭啞了,肩膀像觸電般發抖。拿出紅藥水幫她擦傷口,瘦小的手上爬滿了深深淺淺的傷痕,舊的還沒愈又添了新的,每碰到傷口,手不自覺地縮回去,我說,林珊,你為什么不離開他?他根本不愛你。
因為他是我爸,我唯一的親人!她把手抽回去,仰著頭看著我堅定地說,對視她的眼睛,一汪深邃得看不見她的內心的深藍。
林珊的爸根本對她漠不關心,有時候林珊挨了打跑出來,天黑了也不敢回家,獨自呆在外面就是一宿,她爸也不會管她。林珊,父親對你不是僅僅是一個名字嗎?
一早上,看到她濕漉漉的頭發我明白她昨晚又沒回家,我不知道她在哪一個角落度過了漫漫長夜,天黑了,在街角徘徊,起風了,不會有人呼喚自己的名字,夜寒了,沒有人關心自己此刻身處何方。我說,林珊,你要是不愿意回家,就住我家吧。
她整理著被露水打濕的衣服,說,不要,跑到你們家去,會連累你們,我爸不講道理的。那個老男人這樣的可氣,自己不關心他的女兒,也不許別人關心他的女兒。
3
直到她家出事,林珊一直和我同一個班,她坐倒數第三排,我坐前面第三排,小小的個子埋在人群中,伸長脖子也見不著黑板,前后左右都是比她高一大截的同學,我說,林珊,你為什么不找老師理論去,你應該坐前面,分明欺負你。
林珊咬了一下嘴唇,苦笑,說,老師說我老是不交學費,沒資格坐前面那么好的位置。我帶著同情看著她,她轉開頭,繼續說,沒事,反正我也沒打算好好讀書。
為什么?
我爸不可能供我上大學的,甚至高中,你不明白嗎?
我狠狠地把地上一個可樂罐踢得老遠,嘣!打在垃圾箱上。夏天難得的陽光照在林珊枯黃的頭發上,她撩起頭發露出很白但隱約能看到傷痕的脖子,于言,你以后不會忘記我,對嗎?她突然停下來,直直地看著我,像她四歲時那一幕,我遇到一汪深藍。
林珊,我不會忘記,我會永遠記住你。
那就好。她像小孩一樣笑了。
由于她爸不肯給錢她上學,林珊的學費很多時候要拖到期末才繳清。老師催學費的時候,她在講臺上把欠費的同學的名字一個個挨著念出來,然后他們聽到自己名字就得站起來,整堂課地站,每次都會出現林珊的名字,甚至只剩下她一個人很突兀地站在教室后面,那個時候老師在課上講什么我都聽不進去,我很希望罰站的那個人是我,而不是林珊,不安地回頭看,她站著在那里,捧著別人借的舊教科書做筆記,她對我微微笑了一下,仿佛她已經習慣了這一切。
一次,那個經常針對林珊的班主任在臺上看著她伸長了脖子在看黑板,冷笑了一下,她當著全班面響亮地說,林珊同學,別說我欺負你,你問問同學們哪個愿意和你換位置,我也不想這樣的。
她的話剛剛落下,結果前面的同學齊刷刷地舉起了手,紛紛說,老師,我和林珊換!然后,班主任臉都綠了,難看得像要吃人。
教室里變得很安靜,林珊看著大家,眼睛紅紅的了,那一汪深藍照進一縷陽光,她向全班鞠了一躬,說了一句,謝謝大家的好意,我喜歡自己這個位置!
后來前面一個稍高點的男生堅持跟她調了位置,幫她把書整整齊齊地搬了過去,林珊感動得不知所措,干干地跟著人家背后跑。
她第一次那么強烈地感覺到大家的溫暖。
4
不知老天長眼還是佛門有道,林珊的爸夜里回來的時候摔了一跤,把身子摔壞了,他喝了酒滑倒在地,恰好街上沒人,林珊那晚也沒有回家,進院之后被證明腦溢血,癱瘓在床,日子不長了。
林珊從聽到消息到接他回家,不哭不鬧,一副僵硬的表情。我覺得這是老男人的報應。更令人可氣的是,那個老男人還對外人說要不是為了找他夜不歸宿的女兒,才不會摔了一跤,落得如此下場,這是他哪門造的孽啊!
去找林珊的時候,她正在幫她爸擦身子。她爸病懨懨地躺在床上,光著上身,滿是肥肉,左手綁著白帶,溢出來的藥水把手染得黃黃的,那只手腫得像個大冬瓜似的。滿間屋子彌漫著濃重的中藥味。不知道林珊是不是不小心把他弄痛了,她爸叫了一聲,舉起微微顫抖的右手還想打她。
我一手奪過林珊手里的毛巾說,林珊她爸,我幫你擦下身吧,她女孩子不方便。林珊站在一旁沒有說話,忙得連頭發都沒有整理,亂蓬蓬。
她爸握住我的手,指著林珊對我說,要不是為了去找她,我也不會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巷口跌倒,她……她,她爸舀起盤里的水往林珊臉上潑過去,林珊不閃不躲,挨個正著,他氣鼓鼓地繼續對我,她就是我這輩子的克星!她欠我的這輩子都還不了!
為了治病,她家變賣了所有能賣的家當,當她爸那輛自行車被搬走的時候,她爸罵她敗家,她唯一一次對她爸大聲嚷道,這輩子你都用不了它了。
他爸在床上氣得要死,不停咳嗽,掙扎著說,等我病好了還要騎,到時連你一起收拾了……
最后她家幾乎一貧如洗了,本來她爸積蓄不多,錢都變成了酒倒進肚子里了。
為了照顧她爸,林珊休了學回家,那天我陪她一起收拾東西,課桌上都是一些舊課本爛本子,老師在一旁冷眼看著,還說了一句,大家看好自己的東西哦,別讓某些人順手牽羊。
林珊聽完這句話捧著整理好的一疊書向教室的垃圾箱走去,砰!她把手上的書全扔到垃圾箱里面,在大家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走出來教室,眼圈紅紅的。
我把書一本本撿起來送回她家的時候,她正在門口掉眼淚,她看到我手上拿的書,說你拿回來干嘛,我用不著!
唯一一次,林珊為她爸落淚了。那時候,她家為了看病買藥已經花了很多錢,沒有再多的錢哪怕補貼一下伙食,雖為病人,她爸也沒有什么營養品可服。那次,林珊難得地買了肉回家,那些也是收市之后別人不要的白花花的肥肉。林珊在炒菜的時候,她爸在床上聞到了肉味,掙扎著要起來吃,林珊在外邊勸他說還沒弄好,哪知他不聽,反而掙扎得更加厲害,骨碌一聲從床上滾了下來。林珊只好捧著半熟的肉到他跟前,她爸筷子也不用,用手拿著滾燙燙的半熟的肉就往嘴里送,弄得滿身都是油。林珊哭著拉住他說,爸,這肉還沒熟啊,爸。看著眼前這一位還稱為父親的男人如此狼狽不堪,想到以前他對肥肉嗤之以鼻的態度,她突然感到一陣心酸。
突然,她爸停了下來。林珊說,怎么,爸,不要了嗎,是不是我弄得不好吃啊。她爸說,爸不要了,你受苦了,你吃,來,妹仔。說完,他把一塊肉塞到林珊的嘴里,林珊混著流出的淚吞進肚子里面,這是父親第一次對她做出愛的表現,她覺得這半熟的肉前所未有的好吃,她笑了。
她爸見她又是哭又是笑的,突然一陣感觸,狂抽著自己的臉說,是我太混賬了,妹仔,我對不住你,以前的事,我對不住你啊,讓你受苦了,我不是人啊!她爸痛苦的叫喊。
林珊趕緊拉住他的手,把頭埋在他的懷里,原來父親的懷里是這樣的溫暖。
那年恰逢中考,林珊由于休了學,自然沒有參加考試。考試前一天,我復習回家的時候已近黃昏,我滿身疲憊的走在路上,突然身后傳來熟悉的聲音,林珊騎著比她高很多的自行車趕去給別人送花,為了補貼家用,她在幫花店打工,她披著金黃的夕照,馬路揚起的灰塵蓋到她滿是汗水的臉上,衣領都濕透了。
她跳下車,沖我笑,說,于言,加油哦,明天的考試,努力!她把手放在胸前做了幫我打氣的姿勢。
我很尷尬地點了點頭,看著她匆匆離去,記住了她單薄的身影。林珊,這本來屬于我們共同的考試。
5
半年后,林珊他爸咽了最后一口氣,林珊的一位姑姑幫他料理完后事,準備接林珊走。
林珊離開的前一天,她來找我。經歷了這件事,她比以前更清瘦了,唯獨那雙眼睛還是像那深不見底的海洋,過去的那些傷疤漸漸隱去,留下蒼白的臉孔。
于言,我要走了,她看著遠處說。我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
是啊,以后要好好照顧自己。
嗯!
我……我,我猶猶豫豫地說。她看著我這副樣子急壞了,到底什么事啊,她緊張地說。
我跺了跺腳,還是決定把這件事告訴她。
我想你應該知道一些事情,你姑姑昨晚跟我媽聊天,她說……她說你不是你爸親生的。
她松了口氣,說,我早知道了,幾個月前收拾東西的時候發現我爸藏著的關于我的出生紙。
我眼睛瞪大了,那你還——
畢竟他對我有養育之恩,沒有他,我早已凍死街頭。林珊搶過話說完,苦笑了一下。
至于你,于言——突然她摟住我的脖子,吻像雨點一樣落在我臉上,我一時手足無措,最后她滿臉徘紅地站在我面前,頭恨不得埋到地下去,說,我現在真的沒什么禮物可以送給你的,我明天就要走了,這個就送給你留念吧!
就這樣,我們的初吻以友誼的名義贈予了對方。
成長路上,我們總是試圖努力記住生命中出現的每一個人,唯獨這個叫林珊的女孩一直不曾想起,因為從未遺忘,她的眼睛里藏著一汪深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