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好想擁抱他一次。一個深邃的、曠遠的聲音的主人。
他一直活在我的收音機里,用柔軟的聲音摩擦我的耳朵,每一次碰觸都像是一頓充盈著法式風味的大餐,五分熟的牛肉放肆地噴射出芬芳的汁液,配上鮮香的薄荷放在酒里面,一起一伏的高潮。我將聽他的聲音作為饕餮,貪婪地吸吮他每一寸聲線蕩漾起的呼吸、味道。
他的聲音在我的五臟六腑里曲折回環,每一次聽見都是一次神秘的聚會。我是如此篤定,我愛著這個聲音的主人,盡管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他是誰,他用著哪種語言買夜宵的面條。
但是本來,愛情就是這么的毫無理由,不是么。
{2}
我第180遍掛掉胡木的電話,他的幽怨和孤單讓我心慌。我說,胡木你該有自己的生活了,你在銀行工作自然是忙碌的,沒有女朋友自然是難過的,那你去找啊,何苦在我身上浪費時間?說完以后我幾乎沒有給他反應時間地掛掉了電話,那頭也遲遲沒有再有任何動靜。胡木出現在我的生命里沒有大半年,卻已經充斥進了我私生活的每一個角落。我每天都要花業余時間來聽他講他在工作里的落寞生活里的憤怒一個人吃飯的恐慌。愛管閑事如我,開始的時候也會同情,這樣一個好看的年輕人竟然比我一個35歲的老女人還要頹喪,他有176,看起來卻還是小小的一只,緊巴巴地縮著,皺成團。可是大半年之后我已經開始對這樣的套路感覺到厭倦。說實在的,誰不厭煩這樣絮絮叨叨的年輕男人?胸無大志,滿肚廉價的傷春悲秋卻又沒有出口,只能噼里啪啦地噴向我這樣一個獨善其身的老女人。
生活的確泛善可陳。
{3}
收音機里緩緩流淌出他的聲音,像一匹銀白色的帛,我都能看見銀線絞絲稍稍疊起來的花紋,密布在他聲音順滑的質地上。他說,今天我們一起聽一段聲音,然后緩緩上升起來的是海浪的聲音,間或幾只海鷗劃破白色浪花,周而復始的海浪逐漸涌上來淹沒他的聲音,他的眉眼卻逐漸清晰地浮現在一片黑暗中的我眼前。他理應有這樣的五官,粗黑的眉毛,眼睛是細長的單眼皮,有心形的嘴唇。他應該會有溫柔的味道魯莽的手指,像一團熾烈的風。他的臉一定如他的聲音一樣,好看得清脆,滴滴答答。
我在深夜里抱緊手機,根本無法抑制想要擁抱他的欲望。我覺得他一定柔軟的像一段時光,或者強健得像一個音符。擁抱他的感覺一定像撫摸世界最好的絲帛。
{4}
胡木最后還是死了。我設想過一千萬遍他會如何懦弱地離開這個世界。還是沒想到最后,他像個正兒八經的酒囊飯袋。
他吃了不知道多少斤的食物,屋子的地板上滿是蛋糕的殘渣,牛肉還切了塊兒擺在桌面上,橫七豎八的米飯和面條。他一定是吃了許多許多的薯片,嘴巴內部都被銳利的邊劃開了口。他選擇了這樣的死法,這樣,他永遠不可能再給任何人打電話說那些悲慘的心事,憂郁的時光。他選擇塞住自己的口。
那么多次,我粗暴地掛斷他的電話,像一只截斷后路的老鼠。那么多次,他其實根本找不到出口,那個裝幀簡單的屋子有著別樣的好看,枝形吊燈與碧綠的窗簾,床上鋪著夕陽灼燒色的床單。他死在這一切之外,在空蕩蕩的地板上,在冰箱門口,縮成蝦米一樣的團兒。
他再也不能說出任何話,再也不能向誰求助。
而在這個世界上,最后一個依賴我的人也走了。再也沒有人需要我了。
{5}
他從電臺播完節目,拿出關閉的手機,一開機就是瘋了一樣的來電提醒。歸屬地不明。他覺得奇怪 ,自己的電話根本沒有公布過,說不定是有緊要的事情。
他回撥過去,電話響了一聲就被迅速接起,他遲疑了一下,說,喂,您好。
那邊是個聲音低沉有點煙草音色的女人。她說,喂,我很想擁抱你。
我在心里曾經一百萬遍重述,我想要擁抱你,想要親吻你的胡茬和眼睛,手指劃過你的眉毛,我想要捏你的肩膀,想要認真對待你的每一寸聲帶每一次性感的顫動。我的人生沒有其他的東西了,只有你,只有你是我深夜的依賴和白天唯一的懷想。我是多么迷戀你的聲音,迷戀你直直走入我心中的那些沒有內容的交談。我其實就是愛你。你知道嗎,我的生活現在空白了,每天都是機械的工作,那個依賴著我的年輕小男孩死掉了,以后再也沒有人需要我了。我真的很怕夜晚里除了攥著你的聲音以外一無所有,很怕你認真地戀愛結婚生子甚至是抽煙喝酒來破壞你聲音奇妙的共振。我多么想每天都蹲守在你的周圍,看著你的背影,想象你的笑容,我每天都被發瘋的思念所灼燒。我有好多好多話想要告訴你。
電話那頭的女人說完這句話,再也沒有吭聲。他等了半天,覺得自己有被愚弄的感覺。于是忿忿地掛掉電話。
操,神經病。他念叨著,喝了一大口右手邊抓了半天的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