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在優酷看理想系列的《局部》第一季第一集《千里江山圖》我前后看了四遍。
之所以來來回回看,最直接的動力是“喜歡”,但要完完整整說出原因來卻又不容易。我最早是下意識感覺到陳丹青《局部》展示了當今網絡內容里極為少見的一種視角:不迂腐,不端著,冷靜明確,姿態不高而又有十足的“自信”。
以筆者少年時期學過幾年素描不能再業余的水平來看這檔藝術節目,顯然不奢望從中學到什么真材實料,實則網絡視頻節目也很少能提供這種實在的學問——不論是《局部》還是梁文道做到許多期的讀書節目《一千零一夜》均是如此,《圓桌派》更不例外。
文化節目能提供給觀眾的,最多是一種引子或者說「契機」——讓看了節目的普通觀眾能夠對那些藝術、名作、社會話題的深層內涵都心生親近之感,少了隔閡,有了一窺其天地的想法。
而讓觀眾產生這種興趣,筆者以為是文化節目的最大價值所在。近年來成功的文化節目莫不如此,但更多是在綜藝「形式」上下功夫,如《國家寶藏》的重現式表演、宏大的解說陣容和舞臺;又或是《我在故宮修文物》的生活、工作細節的展示,制作方心心念念的,是將這些珍貴的文化以娛樂化的「形式」包裝,以觸達到更廣泛的受眾。
但陳丹青完完全全走的是另一個路子?!毒植俊废啾绕渌澞康摹感 苟负啞故歉裢馔怀龅模瑹o非是陳丹青個人化的講述,多是寫好的稿子用他那特有的腔調徐徐道來,配上著名的「巴赫G大調大提琴無伴奏前奏曲」作為開場,整體的氣質簡直不能再清淡了。
而在這樣鮮明的「形式」下,陳丹青所講的內容則更為“新鮮”:“我是一個不會上課的人,我本人就很討厭上課。我不是講什么藝術史,繪畫入門。就是希望大家和我一起看 。我出去轉一大圈,才發現重要的不是畫畫,而是你怎么 ‘看’ 。”
《局部》第一季《千里江山圖》作為第一集是有其道理的?!毒植俊愤@檔節目,看似是講美術,實則夾雜的全是陳丹青對待藝術的一種看法,又或是一種他個人化美學的標準,這并不稀罕,但陳丹青的可貴之處是他永遠將這種私人的感受真誠地說出來,告訴我們——
這不是藝術史課,這不是任何權威的、可以拿去考試評分的標準答案,這只是一種「看法」。
也就是說,他不是在講美術本身,也不是講美術史,甚至不是在講一種欣賞美術的角度,而是在表達完全個人化的一些觀點。
筆者之所以認為這種態度難得,是因為時下許多人是沒有真正的「看法」的。
人們不太愿意原原本本地、仔仔細細地去審視世界,進而思考得出結論,而是更愿意屈身于各種「共識」,尋找一個群體忙不迭加入其中以獲取安全感,再用群體本身的觀點代替自己發聲。另一種人則困于自己的社會角色,沒有辦法發聲,好在藝術一向是一個寬容的領域,讓陳丹青得以借此又「任性」了一回。
《千里江山圖》一集里,雖然主題是王希孟十八歲的山水長卷,但顯然陳丹青的話頭是在“十八歲”上的。
“不要小看十八歲,十八歲的孩子,如果是個天才,這事兒就非??膳铝??!?/p>
陳丹青板著一張臉,睜著他那對眼鏡后極為銳利的大眼睛,但卻是在嚴肅的之下幾乎用一種“熱情洋溢”的方式講述了關于“十八歲”這個特點年齡下天才的閃閃發亮,他不執著于細節,不拘泥于用實例告訴觀眾這幅畫哪哪哪究竟好在什么地方,而是用一種文學化的情緒在講述這種類似于「窺見神賜的天才」般震撼。
“通常成年的老熟的大師,喜歡做減法,也就是所謂取舍和概括,可十八歲英年的王希孟呢,他是忙著做加法。人在十八歲年紀,才會有這股子雄心和細心,一點不亂。不枝蔓,不繁雜,通篇貴氣,清秀逼人。那就是他的天賦了?!?/p>
“他降生在中國山水畫的黃金時代,他在黃金時代只有十八歲。他在十八歲上,又有一個宋徽宗親自給他調教。如此這般,我想他也鬧不清怎么畫出這幅偉大的畫卷。十八歲干的事,多半其實是不自知的,他好也好在不自知。照西洋人的說法,那是上帝讓他干了這件事情?!?/p>
這段話一出,《局部》就有了一個鮮活的內核,有了難以撼動的基石。
我不知道同時看過這期節目和這篇文章的讀者能不能體會到這種情緒。以筆者淺薄的感觸而言,仿佛看到了虛無縹緲的“藝術”一詞的可能性,藝術可以具象化呈現的多種形式——
「藝術」在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圖》里,在他十八歲創作出這副長卷的天才故事里,在那個繁華而脆弱的北宋末年的歷史里,在陳丹青左一言右一句扯到委拉士開茲和張擇端的講述里,在背景音樂的巴赫里,在畫出《千里江山圖》后生死不知的王希孟的迷霧結局里。
“我們在想象中國古典畫家的時候,都是白胡子老人。在《千里江山圖》中,我分明看見一位美少年,他不可能老。他正好十八歲。長幾歲、小幾歲,不會有《千里江山圖》?!?/p>
“他好像知道,過了幾年就死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