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游覽線路上的城市有柏林、萊比錫、什未林、德累斯頓和法蘭克福。這五座城市,除了袖珍城市什未林外,其余四座在二戰中均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損失最嚴重的柏林百分之九十的建筑被毀,其他的也都在百分之七八十。有人曾經這樣說,盟軍對德國地毯式的轟炸其殘忍程度并不遜于納粹的野蠻行徑。戰爭是一部絞肉機,讓無數生靈涂炭,戰爭又是巨型的推土機,能讓那些宏偉而壯觀的建筑瞬間夷為平地。轟炸,一輪比一輪更猛烈的轟炸,整個德國幾乎都被瓦礫所埋。戰爭中起初受害一方反敗為勝后,免不了會有過火的報復行為。一旦打順了手、炸紅了眼,想要停下來的可能幾乎為零。轟炸的慘烈程度有人說不亞于美國在長崎、廣島投擲的原子彈。二戰的慘痛教訓告誡那些有權指揮國家機器的政要們,人類再也經不起世界性的大戰,這個世界需要永久的和平。
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我們來到了位于易北河兩岸的德累斯頓。寬廣整潔的街道中間有一道很寬的綠化帶,綠化帶在早春的陽光下開滿了鮮花,粉紅粉紅的,煞是養眼。老人們坐在街邊的木椅上,瞇著眼享受著溫暖的陽光,做出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年輕人手挽著手,在泛綠的樹叢中徜徉。那些藝術愛好者,或拉手風琴,或吹黑管,或演奏小提琴,如癡如醉。他們面前,擺放著一個圓筒似的帽子或者紙盒,人們可以朝里投幣。我對準一個正在拉手風琴的五十多歲男人照相,他立馬停下表演,等待我投幣。無奈我身上沒帶零錢,同行友人掏出一元歐幣,幫我解了圍。我對自己說,在德國這樣一個愛好音樂的國度里,街頭巷尾都可以欣賞到專業水準的音樂,但口袋里不放點零錢是很尷尬的。投幣不多,但這是對一個藝術勞動的尊重和認同,也是一個人有素養有愛心的表現。
奧古斯特大橋橫跨易北河,已有三百年歷史。站在橋上俯瞰易北河兩岸的風光,不能不從心底對這里的絕世景觀折服。河兩岸是古典的巴洛克式建筑,精美的皇家建筑和教堂、紀念碑錯落有致,星羅棋布。建筑物下邊是無比寬廣的草坪,芳草分披,一如平展的茵褥。天蒼蒼,野茫茫,寥廓而空曠。草坪上修建了平坦如砥的步行道。姑娘們穿著鮮艷的服飾穿行其間,點綴著早春的氣息。還有三三兩兩的人們帶著他們心愛的寵物在草坪上或坐或臥,或立或行,繪出一幅人與大自然和諧的畫卷。從德國友人嘴里得知,易北河谷附近地區二〇〇四年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兩年之后,市政府計劃在河上建造現代橋,受到聯合國遺產委員會的警告,認為在河上建橋會破壞河谷風貌和自然景觀,理由是“德累斯頓河谷擁有豐富的、代表幾個世紀不同風格的建筑,幾百年來這一帶慎重而且成功地進行了市鎮建設,基本保持了珍貴的河流蜿蜒的自然景觀”,建議在河底建個隧道。德國政府一度介入此事,愿意援助城市改建河底隧道,以避免其丟失世界文化遺產的頭銜。德累斯頓人并沒有理睬,表現得比較任性。在牌子與實用之間,他們趨于后者,在全民票決中選擇了建橋。三年后,在西班牙塞維利亞召開年度會議的世界遺產委員會決定將易北河谷(埃爾伯峽谷)從世界遺產名錄中剔除,這不能不讓人感到遺憾。從奧古斯特橋向東看,果然有一座橫跨易北河的鋼筋混凝土公路大橋,筆直筆直,造型也談不上講究。毫無疑問,這座現代橋梁對河谷的原貌是一種不可逆轉的破壞,對世界文化遺產的傳承也開了一個不好的先例。我不知道具有歷史文化傳統的德累斯頓人現在或者將來會不會為他們草率的決定而后悔。看來,民主是個好東西,沒有它不行,可是太民主了也適得其反。
目睹橋下一派和平的景象,很難想像七十年前那場戰爭給德累斯頓帶來的空前災難。德累斯頓遭受的轟炸比起柏林來并不算最慘烈,但在時機的選擇上卻讓人永遠銘記。因為它轟炸的時間是在一九四五年二月十三日至十四日。一個本來是充滿溫馨而浪漫的情人節的早晨,當黎明的月色還沒有褪去,地上的冰雪還沒有融化,德累斯頓遭到了盟軍地毯式的轟炸。由英國皇家空軍和美國陸軍航空隊聯合發動了針對德國東部城市德累斯頓的大規模空襲行動。七十周年后的今天,它依然被看成二戰歷史上最受爭議的事件之一。有關資料顯示,德累斯頓不僅是一座文化古城,也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德國軍工生產的重要基地。一九四五年一月,隨著反法西斯盟軍在東西兩線的節節勝利,歐洲的制空權已掌握在盟軍手中,作為德國軍工生產重要基地的德累斯頓成為盟國空軍集中攻擊的重點目標。英國史學家弗雷德里克·泰勒(Frederick
Taylor)曾說:“德累斯頓被毀具有史詩般的悲劇性。這座象征著德國巴洛克建筑之最的城市曾經美得讓人驚嘆。而納粹期間,它又成為德國的地獄。在這個意義上,就二十世紀的戰爭恐怖而言,德累斯頓轟炸事件是一個絕對帶有懲戒意味的悲劇”。今天的人們從一些歷史資料圖片上可以從轟炸前后對比中看出什么叫滿目瘡痍,什么叫慘不忍睹。戰爭的悲劇性揭示了它可能沒有真正的勝利者。
突襲中被炸得稀巴爛的德累斯頓與其他德國城市一樣,戰后像陀螺一樣迅速旋轉起來,開始了繁重的重建。由于太多的男人在戰爭中喪命,許多重建工作只能由女人來承擔。二十五歲到五十歲的婦女幾乎都住在應急帳篷里,在她們曾經的家園——工地上清理廢墟、運送材料等。在激進式的重建中,一個被戰爭摧毀的城市很快又在廢墟上站立起來。我們漫步在市中心的街道上,仰望光芒耀眼的圣母大教堂,更加感到一個民族偉大的凝聚力量。圣母大教堂在原址上建造,為了讓人們記住老教堂,建造新教堂時,人們有意識地保留一段褐色的殘墻。教堂是城市的靈魂,沒有教堂人們就失去了信仰,失去了前行的力量。德累斯頓人戰后第一件事就是重建圣母教堂,沒有資金,民間募捐集資,很快把教堂建起來了。戰爭可以在瞬間摧毀一座建筑,但無法摧毀一個民族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對未來的信念。天很藍,陽光把教堂照得一片金黃。教堂的墻黑白相間,白的是新料,黑的是舊教堂上的原料,看上去更有歷史的滄桑感,讓人產生無條件的敬畏感。
離圣母教堂不遠處是舊市政廣場。廣場中央有鋼琴演奏。演奏者是一個戴著墨鏡具有學者風范的中年人。他戴了一副潔白的手套,十個手指非常靈活地在敲打著琴鍵,身子和頭部隨著鋼琴的韻律而微微起伏。我不知道他彈的是什么曲,但聽起來很入耳,時而亢奮時而舒緩,一如高山流水。他的周國圍著許多人,聽得全神貫注。彈了幾曲后,鋼琴家的隨從手上拿出一沓碟片,顯然是他的個人演奏專輯,讓大家現買。買碟片的人趨之若鶩,鋼琴家臉上溢滿幸福的微笑,頻頻向聽眾點頭致意。
離鋼琴演奏百米處,有兩個身著中世紀黑邊藍色風衣的藝人,一男一女,頭戴卓別林式的圓頂窄邊硬禮帽,一手拿一根魔棒,魔棒的兩頭系著一根閃光的繩子,他們面前各自擺放著一個白色的塑料盆子,里面盛著一種特殊的液體,我們通常叫肥皂水,那繩子往液體里一泡,雙手將魔棒提起,迎風舞動,魔棒散發出無數個五顏六色的泡泡,在空中飛舞。那男藝人專門制作小泡,女的專門制作大泡。大泡很有形狀,有的像蝙蝠,有的像蛤蟆,有的像五星,在夕陽下熠熠生輝。頓時,大泡小泡滿場飛舞,像無數個精靈,追逐著人們的歡聲笑語,廣場成了歡樂的海洋。
看著眼前的景致,我突然問自己:這是那個從戰爭中走來曾經千瘡百孔的德累斯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