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篇)
捌
自那時之后,有好長的時間,白榆和聞冶瑰之間似乎再未碰撞出胭脂色的漣漪。日子過的像奉道者指間滾過的念珠。她恪盡職守地教、她恪盡職守地學。她誦、她亦讀,她要她背,她便一字不錯。
但兩人之間卻時常如被一尾神秘的絲線牽系著,故作冰冷的兩端,扯戴著兩灣隱隱脈動的心弦。累日經月地陪伴與廝守,指尖相觸、香息交糅、視線糾纏之事實在太多,她會在她垂首讀詩時悄然望向她娟秀姣美的精致側顏,卻在她感知目光的一剎惶惶轉移視線;她也會在她工筆作畫時被那絕美豐饒的圖景所吸引,卻在她驀然起身之際不動聲色地避開。
不曾教課的閑日里,她時常會藉由討問文辭的由頭找到她的學校,只為再嗅一回她身上檀木質的清芬;廊道中驀然相視,彼此淡淡頷首似是無意,但此后的很多日里,都會暗自為對方那一刻的“淡淡”而傷神良久。因而,她們間的淵隔,看似如一池幽靜的深泓,但悸動的漣漪卻實則鎮日浮蕩不休,像沃土下萌動的稚苗,隱隱忐動,唯恐藏得不深。便是在如此的“不動聲色”之中,人間芳菲暗吐,雪線漸褪,萬物蔥茂,天風轉暖,朗麗甜潤的草木香息次第在人間斟滿,睽離久別的春日無聲無息地來了。
季春前月,既是除夕新歲來訪的好時節,也趨近白家小姐的生辰。故而每年此際,闔府鋪張奢宴幾乎已成為了金陵政界的慣例。靡麗紛華的風氣以白府為軸心,以波德萊爾式的欲望風暴氣勢席卷本該修息靜養的古老城市。但金陵終歸與滬上不同,自帶一陣安然婉約氣質。故而這浮華也溫吞了許多,像是紋路漆深的木碗中落入了一片金葉子。
課業輕松也無須教習的安寧午后,聞冶瑰蜷身在書桌前,研日澤為墨,臨窗題詩。她撐臂許久,肩頸也因長久不曾挪動而麻木僵澀,爬出細密的銳痛。狼毫捏在指尖,云露天樣的素紙陳在眼底。右側起頭是兩枚筆畫堅毅的字眼:葵燈。
可后文卻只字未續。這一遭,她素來對文字褒有敏銳辨識力的腦海中仿佛起了風暴,破碎、斷裂的筆畫句符散落在身周,如何也無法拼湊出一闕完整的詩篇。她這艘無端擱淺在了自己領海中的孤舟,根本無法駛上島嶼,撿拾零碎木塊,搭建起征服的房屋。這與以往的情形大不相同,她調兵遣將的心中感到了一絲久違的羞愧。
但或許,只因知遇的那個人的光芒太盛,才致使她思想的飛舟竟然觸礁。
于聞冶瑰而言,她與白榆確確然是異路分行的兩類人。?
像是一桁如劍的懸崖劈開的兩個隔岸世界,一邊鉛郁陰沉,恒常遭雨絲糾纏,受霧色漫卷。但另一邊,卻時常都是晴光紛呈的好天氣,天空是一面五色斑斕的琉璃鏡子,田野上遍地繁花,向日葵寶盤碩大,嬌黃康健,長出了撐持天地的好氣勢。望著白榆,聞冶瑰時常感覺自己是一個背道而行的信徒,一個暫且歇腳的苦行僧。年輕真摯的白榆如同一個擁有著主宰日光之力的天真神女,在聞冶瑰目至卻身跡難及的邊疆播撒著金色的火種。確然,聞冶瑰曾在短暫親近她的方寸里幸而受得她的日光恩賜,鉛灰色的天空鋼板裂開了久違的一隙,有人自她自囚的孤山外探出手來,撥開她的風雪,牽引她曬干冷淚、睜開一對枯竭的雙目,在晴明的天光下重新蘊暖麻痹的四肢,捂熱枯澀的軀體,在斷崖之畔將她業已決意自棄的靈魂從深淵一般的命運中拾救而起。
庶幾是她注定有所背負而來,要馱泰山而跛行、遍飲塵世風雪,且天性又是生來的敏銳多思;庶幾,是與文字的私密邂逅要她以領受使命的孤勇姿態,決然踏上荊棘叢生的荒途。
文學的世界,容不下天光常好亦或是風日燦爛,文字者所寫下的每一個字,皆凝融著枯坐冥思的苦夜和猝然泫奔的血淚。在億萬斯年參悟人潮脈搏、諦聽生死動靜的時日里,聞冶瑰所讀到過、寫下的每一個字眼,都像是開在腐敗尸身上的玫瑰。這玫瑰如海上孤燈,招搖燃映著環身荒蕪的浩瀚人世,冷靜而悲涼地揭露著“凡所有相,皆是虛妄”的冷酷事實。她的文字愈盛,那長且密的根須就愈是無限扎根,吸食精神為養,滋養鮮活的靈氣。可嘆聞冶瑰雖則明慧,卻也不是菩提般得以超脫的明慧,她的身上擔負著她尚不能承擔之重,而代價,就是失去一個歡忭熱忱的人生。
那么,這樣的一個她,又該如何用自己貧瘠的字句去寫好她?
就仿佛,一個從未見過陰雨天氣的畫家,該如何描繪好細雨婆娑的夜半?
……奇怪,她為何要拿繪畫來做比?應引出詩詞來寫意,曰之:井蛙不可以語于海者,拘于虛也;夏蟲不可以語于冰者,篤于時也;曲士不可以語于道者,束于教也。
從未傾言告知,在與白榆朝夕相伴的歲月里,她感受到了何等深切的幸運與滿足。可身如遠行之客,苦行僧不過是在歇腳的間隙中,短暫地路過了一次春天。
這樣的一個她,又豈配寫好她?
是故而今,聞冶瑰已全然諒解了白榆的一些“不通人情”。縱然她脾性乖僻淡薄,從未傾說。第一節英文課上,她曾偏執蠻橫地用雪萊的沉重詩詞去探測白榆的靈魂深淺,卻未及料到白榆那白水鑒心的生命本就容不下分毫霾雨。聞冶瑰素來錚錚堅直、咸有風骨,心中揣有百萬里的破碎河山,但這并非是白榆之過。她們本就命運迥然。白榆羽翼潔白,乘美愿而來,是美好的女兒天生無暇,在亂世之中,這何嘗不是一種難求的福報?她何其無辜?實在不須肩分她的苦難。
因由如是,聞冶瑰在后來日常的教習中并未再提及分毫染及沉郁色彩的詩篇。她惟愿這美好的女兒終可得償所愿,在那盤踞云巔輝光搖曳的藝術圣殿中安然逸足地完成她與繪畫的浪漫契約。故她只盡心教授著英文詞法,再不同她念詩、亦或是袒露多余心事。
可聞冶瑰不知道的是,這在白榆看來,卻等同于荒野漫步時遇到攔路網,是一種有關驅逐的暗示。
“在寫什么?”
幾乎被亂藤般的思緒吞噬之際,耳邊驀然傳來一陣柔和的嗓音。聞冶瑰本能地一驚,面上卻仍撐得極穩。她不動聲色地自一邊拿來一本書卷,掩壓在面前的紙箋上,繼而抬頭。“沒什么。”言語舉止仍是淡薄非常。
白榆晶亮的眼底不由黯了黯,但也只是一瞬便過。她今日是送帖而來,要邀請她的家庭教師參加她的生日宴,可萬不能顯出不開心。
“找我有什么事?”聞冶瑰繼續平靜望她,言語目光皆是冰冷。雖然她捕捉到了她眼底的那分落寞,卻也權當不見。
“……眼下將近除夕,除夕過后月余,便是我的生辰。”掩于身后的手臂遞來一封西洋制式的賀卡。
“那時……我想你來。”被人喚了一生“大小姐”的人居然在害怕,怯怯地說。
聞冶瑰接過,捧在掌心翻看著。那張賀卡是仿法蘭西式的宮廷風格,淡赭色的吸墨紙上嵌有蕾絲、金絲大馬士革紋、燙金花體意大利語等繁飾,其央鋼筆擬就的尋常邀辭的一旁,多了一小朵重瓣玫瑰,朱砂色的油墨尚未干透,打眼一看便知是添畫上去的。
聞冶瑰認識那朵玫瑰的品相,是原產于北亞美利加洲的一個花園培植品種,有一個極富權力欲望和富貴身份的名字——紅衣主教。此花花枝格外粗壯,花型招搖孟浪,多刺、瓣硬,是她最歡喜的那類。
但白榆又是如何得知她從未吐露的心事呢?聞冶瑰不解,只是看著那朵花兀自歡喜著。指尖搓上那一小朵精致的畫作,想著,她得是花費了多大力氣,才把它畫的這么小巧又這么完整?
“你是從哪里看到這個的?”聞冶瑰指著那朵奔放而自由的花姿抬頭問眼前人。
“前日父親給我帶回一本《西洋油畫技考》的畫冊,是為我修習技藝所用。我在‘植卉篇’看到了許多平常見不得的綺異花貌,只覺這一朵格外襯你。”
白榆扭捏著,再次怯怯地補道:
“所以……你會參加我的生日宴嗎?”
“……我先頭打聽過了!那日女子大也遇院慶,是不授課的。”還未等她答,她又急急補充著能念及的一切細節,生怕她拒絕。“或者……或者我央告父親,今年的生辰也可推遲些,等你無事時再辦也不遲。總歸每一年都是如此,明年我或許……便要離國了,權當是提前辦一場踐行禮,遲些時日也好妥善準備。”
日澤透亮,曬在白榆圓潤的臉龐上,映出極微細的毛發來,成就一道可愛的薄輝。聞冶瑰望入那雙看似鎮定,卻生怕她拒絕的眼,唇邊抿出一絲輕渺弧度,“我想想。”
她說她想想,也就是,她是可能愿意的!白榆忙亂的心神有所疏解,笑看了眼。繼而,她的目色定在了那微揚的唇邊。“你笑起來很好看的,阿冶。你要多笑。”
宛若雷鳴。
聞冶瑰如被自夢中驚醒,惶惶然別過頭去。再回神間,唇畔的蜜意悠長已然消散無影。但白榆這句話中所蘊之能量卻太過深厚,是如水般綿柔有力,她仿佛看到自己用荒野鑄就的密封巢穴裂開了隙,一朵飛姿裊娜的羽毛自頭頂落下,在她掌心落成纖云。自此,她開始望想遙遠的天空。
但也不過時快樂了一晌,她的陰雨卻又來。心底蔓生的那種有關生命情愛之短促易逝與宇宙洪荒之無極無情的形上悖論,再度長出了密網般的須莖,自她裸露多傷的足下一寸寸嚼食,直至吞咽了她的顱頂。她回頭再望一回瀚博可納萬物的天際,滾滾的云潮翻騰趨趕,滔滔不息地淹沒著每一粒微隱的光塵。更遠處,山色乳白與云潮并駕,似彌漫無跡的白雪正無聲壓來。那云巔上的孤鳥,各自趕路著各自的絕境,并不會因春光乍吐的良辰而喪失孤獨的本性。只不過是短暫結伴。這一系列曠達意象不由引她憶起義山詩句:“人如風后入江云,情似雨馀黏地絮。”人生白云萍蹤,情愛正恰亂雨打絮,何忍彌留?又有曰:“世界微塵里,吾寧愛與憎。”世界地球這樣盛大,因緣聚散,恰如天邊的孤鳥薄翅撥亂了云絮,轉目便消弭了蹤影。況乎,這片原本晶潔神秘的華夏大地正苦受荼火,竭血枯骨的宮殿廢墟,有多少曝荒的墳冢盛得下她自私的情思?
那抹無意露出的笑意叛逃了她的本愿,她察覺,這一顆長煙落日的心,開始為眼前這個明朗天真的靈魂而耽溺、而停留。
“阿冶,我不知道你為何總是如此心傷?但我初次見你,便知你是冰心玉質的好女兒,盍該受享這世間一切美好。你的經歷若不愿對我吐露,我便不問。可我看著你整日悲郁的眼神,聽你于更深夜靜時的哭聲,實在心疼。”
“又或者,是你因我不似你那般細膩敏慧而生隔閡、而不愿親近于我。但阿冶,我希望你記得,若你需要我,我便在。”
“……我先走了。晚間畫界有邀,母親要我一同去赴宴。”
白榆道盡且走,只留她一人,在那摯言的微光與壓來的黑夜接駁的疆界處孤立無援。聞冶瑰感到了一種撕裂的疼痛。
“冰心玉質”、“一切美好”、“實在心疼”、“旦需即在”,嘆此一生荊棘叢生、鉛翳籠卷,可那裙邊潔白之人,竟肯如此這般隆重地為她加封冠冕。?
房門被掩緊,她棲回自己的黑夜中,倏然淚流滿面。
這一生,終究只是泡影。
玖
她近來總是十分渴睡。
偶爾,只是坐在窗邊靜靜地喝茶,便會忽然被倦意洗禮,偏過頭去,沉入熟稔又遙遠的夢境。
但她只得夢到殘夢。殘夢,殘夢是前世的倒影,夢中韶光蔥茸的女兒臨水自照,也只能捧起一把破碎的記憶。那些跳躍著綺絢光芒的光粒因子,正在隨著漸長的年歲被時間的篩逐次顯微。但隔岸的回憶與其說是恩賜不如說是酷刑。她記得完完整整的舊日,卻在夢中也不得不面對鋒利的冰割事實。仿佛眼前落起了一場花雨,而懷中卻僅剩碎屑一般的花尸。
跟隨那些殘夢,她模糊的視線捕捉到了很多凌亂而斷裂的意象:
焚成飛灰的詩稿。
塵埃積壓的香爐。
標畫未完的英文詞句。
和黑夜中迎面遞來的蜜香唇吻。
繼而,
是被熾白的車燈撕破的冷夜。
逍遙飄遠的艷烈裙尾。
冷峻異常的凜冽眼神。
和被撕毀扔在地上的半副向日葵。
夢中的呼喊聲斷斷續續,幾乎震破鼓膜。偌大的城市焦黑遍地,如同廢墟,她在無星無月的夜中赤足奔走,不知是在追尋還是在逃離?逐漸地,街道開始晃動,月相變幻,連幢的歐式建筑群如潮水褪去,只剩下腳底的淡影。她奔入了一片秘密的曠野,螢火蟲在身周舞動。望向前方的須臾,她看到芒草深處,有一個消瘦的人影恰恰回過頭來。
她探手撲抓,
濃霧里,撲面而來的是她不太懂得的憂傷。
民國十七年,戊辰年,公元歷歲始二十三,也即龍癸丑月壬戌日新春吉日。同往常一般,白府在宅中闔府而宴,因了新來的住家教師聞冶瑰的本家所在甚遠,時歲不利,旅途恐怕蹇拙,故而白家大夫人便有意留下她來一同過年。這倒頗合白榆的心思。想來二人平素無非淺嘗輒止于傳道、授業、解惑的師生情分,竟沒什么契機暢抒閨中情誼。好在彼年歲尾,二人那番懇談已算破冰,此前的諸多猜忌、懵惑、猶疑與傷神都悉數釋散了。
且今年的春節還要格外鋪張些。前頭遞來訊息,白笠生要自遠方歸來。雖則義章地區仍有戰事,但聞聽愛女已尋得心儀的住家教師,這位重權在握的蔣氏麾下悍將便在妥善安置了事務后,整裝回家了。
“況且,聽聞仲春月始,黨內要在金陵召開重大會議,父親作為要員之一,沒理由不出席。”
是日黃昏之際,西邊的飛霞涂得正盛,彩墨迸濺,似熔金若霓練,淋淋漓漓地自模糊的灰黑色山線上披下來,像一場宏大洗禮。
白榆與聞冶瑰一同抱膝坐在自家花園中,看遠處天空的盡頭余霞成綺,各自被藝術寵愛的玲瓏心涌生出了看似迥然卻內核相通的靈性默契。
“1551年,威尼斯的畫家提香創作了一副畫作,名曰《劫奪歐羅巴》。”白榆說,“我曾見過那繪本。腓尼基的美麗公主歐羅巴被白色公牛劫走時手中扯著的那塊珊瑚紅絲巾,正是這流霞的顏色了。”白榆突然望向聞冶瑰,被霞光潤軟的眼中有柔波糾纏。她突然湊上去靠緊她,“我有一副練習的驀作,缺一些題字,但選來選去也找不到合適的詩詞。你幫我好不好?”
聞冶瑰看向頸畔望來的那雙眼——她是在示意,又或說請求。請求一次與自己笙磬同音的合奏。于是著紅色旗袍的女子點了點頭,沉聲、短暫地思索了片刻,而后抿唇開口,即興吟哦出了一闕詠嘆的詩篇:
揮舞著、
火焰般的綃巾,
恰如我,戰栗驚懼、
火焰般的金身。
在諸神哄鬧的哭聲中,
您竊走了,我此生,
最瑰珍的作品。
凡人的世界里,
我是被幸運寵愛的新神。
神明的世界里,
我是甘愿領受馴服的凡人。
白色毛發,
體格健碩的公牛
誘引我吻下銀月型的胎記。
草原與沙漠的盡頭,
海洋是陌生陸地的簾幔,
浪花為嬰兒撥響琴音。
我信手丟出綃巾,
落下的,
是億萬年的黃昏。
她吟地忘情,而她聽得也深浸其中。直到聞冶瑰的嗓音沉寂下來許久后,白榆依然無法從那斕麗的詩境中脫出。
很久之后,白榆才遲遲發出一陣綿長的感嘆,并毫不吝嗇地獻給了身邊人一雙晶亮的渴慕之眼。
“明天,我就把它背在我的畫上。”
夜色漫卷之際,聞冶瑰聽到白榆又說:
“阿冶,何其有幸,我們都是被藝術寵愛的女兒。”
——
何其有幸,她們都是被藝術寵愛的女兒。
一句貌似無心、卻三言兩語就將二人間纏綿莫測的因緣情愫都說盡道盡的獨白,在黑夜席卷人間、奪走光明與視線的前一刻于耳畔響起,很難不讓人生出些有關宿命的臆想。在夜風涌灌全身的須臾,聞冶瑰感覺到了一種催促她快快清醒的寒涼。
但彼時,螢火飛起,暗香清幽,闔院扶疏草木因早月清輝的淺摹而得寫意姿態,豐形冶麗,在白色洋裙與紅色旗袍如水鋪開、融匯、纏綿的兩灣裙浪間晃出細碎的淡影。如是,沿廊道遍生的郁金香群便更添胭脂媚色。粉色與黃色交織,掩映其間的是兩個被藝術寵愛的女兒。
是了,她們都是被藝術寵愛的女兒。
這句話在聞冶瑰的腦海中接連復現了三次,都未能徹底收下澹宕的尾音。
因為得藝術寵愛,故而可共感無情的草木、共享敏利的遐思、共體豐潤的情懷、共憶惘然的、油畫亦或詩歌一般的平生。
可藝術,藝術畢竟是苦難的兒女,是悲愴與憂郁的信徒。
聞冶瑰從沒期冀過任何人可以徹徹底底的悟懂她的心境。又或說,她的心境像是淡月凄風下、荒野外長滿芒草的孤墳,容不得任何懵懂而輕率的貿訪。白榆的世界風日常好,這某個剎那的懂得,已足以讓她短暫地掃清“舉頭天外望,無我這般人”的蕪敗感。她那明媚的春澤,指引她察覺了陰雨之外的天氣。像沙漠中匐地力竭的瀕死者看到綠洲,她的身上有著她魂夢牽系卻無法抵達的美好想望。
是故,聞冶瑰倏然便想起很多不很遙遠的過去——想起那副撐持天地的向日葵、那穹頂不再痛苦的普羅米修斯、和那句迅忽卻耀亮的——“我實在心疼”。
“實在心疼”,于聞冶瑰而言,這是太過遙遠的字眼。但乍然得之便如墮恍恍然之夢境。甚至讓她開始充滿野心地望想起一個伊甸圣土似的未來。在那未來,白榆棲息的這片園林,便是她徘徊留戀的圣境,是她久違而終于旋歸的故鄉。
當她的愛意奔騰之際,她們,卻已置身黑夜。
那股寒涼并未引起聞冶瑰過分悲郁的聯想。庶幾,是身邊人的七彩琉璃晴空短暫地慰暖了她敏銳的覺悟體驗,像驅散重霾,竟似麻痹神經。讓她只以為那陣隔世的寒涼不過是夜風作祟,而非宿命蓄意的預兆。
“你在發抖,我們回房間去吧。”聞冶瑰正沉思著,被白榆喚了醒,她感覺空蕩蕩的身后攬來了一陣暖意。
“阿榆。”
“嗯?”
“本小姐剛剛決定,要參加你的生日宴。”聞冶瑰用媚挑的眼波輕飄飄地睞過去,很是倨傲的,倒看的白榆喜笑顏看。
只做你一人,至高無上的貴賓。
“我的大小姐!真感謝您賞臉。”
嗯,這聲被大小姐喊出來的大小姐,讓天性孤絕的女兒很是受用。
“可是……我不會跳舞,怎么辦?”聞冶瑰美艷的面容倏然又顯出一絲擔心,嘟著唇,悶悶地說,“到時候,給你丟人,我可不管。”
“這有什么難?來,我教你。”
白榆提著小洋裙,白翎雀似的躍起來。“來,過來。”開口的時候,人已經在庭院中站好,旋落的裙擺驚飛了一叢幽微的螢火。
“就在……這兒?”聞冶瑰拘著身子,籌措著,似乎并不打算站起身來。
“不怕,來嘛!”白榆再次跳過去。這廂也由不得聞冶瑰愿不愿意,那俏盈盈的人已不由分說地將她拉起,又不由分說地攬上了她的柳腰。
腰跡蘊來一陣酥酥麻麻的暖意,教人的豐皮艷骨也不覺化成了柔潺的春水。素來明媚逼人的臉竟爬上了一絲紅暈。好哥壞丫頭,藏得如此深。她還當她是不諳世事的天真小女孩兒,誰知這小天真竟然懂得聲東擊西!還趁機繳她的械、攻她的城、略她的地?
“別怕,來,跟著我走。”
遠處,教堂的晚鐘傳來渾厚的低鳴,繼而,依稀有雅韻悠長的大提琴音,和雜著飽滿靚麗的口琴聲徐徐傳來。濺落跳脫的音符與四散如燈的螢火共蹈,棲霞山的婀諾巒影借月魄飛紗,遙遙地、蕩蕩擲來一片迷濛起伏的銀色淡影,偌大的庭院便如是被隔絕的籠住。軟腰被眼前人輕輕托起,她的腳步也開始跟著她緩慢雍雅的蹈跡邁動、進退、起伏。學著她尊貴的步伐,描摹出了一個沒有煩惱的社交女郎的艷相。
在很短暫的一個瞬息,聞冶瑰很渴望可以就此長眠耽溺。
快三、慢四、碎步、旋轉,填補期間大段空白的是長久的對視。
“你生日宴,都請了誰來?”跳著跳著,聞冶瑰突然開口問。
? ?“左不過都是父親的同僚、親眷,以及我舊日的一些故友便了。怎么?”白榆眼中露出疑惑,“突然提起這個?”
“舊日故友……果真的,我早該想到。”聞冶瑰瞥了白榆一眼,鼻音淺嗤,繼而別過頭去,眼角眉梢都挑起了幾分輕薄弧度,神色好不禮貌。
“想到什么?”白榆愕然。
可盛容孟浪的女子仍不作罷,眉目如刀,咄咄逼人得。“你又不缺來往恭賀之人,何苦再來請我?”
“不過是因父親的緣故與我走的親近些,倒不曾入我心的。”白榆并未生氣,卻露出笑意來,心中倒為眼前人沒由頭的脾氣而驚艷非常。
“被藝術寵愛的好女兒。”這是今晚的第四次了,“我就不信,你身邊再沒有別人與你‘志同道合’。”最后那四個字,聞冶瑰咬的格外重些,像饑餓的當口得了一枚果子,磕破才知極酸,丟又不舍,卻平添了一陣沒來由的煩惱。
“好姑娘,你沒來由的吃了什么醋?真是比兔子還要乖僻狡猾。方才還溫順著,眼下怎么又來了脾氣?”白榆調侃道。
“那你呢?你又是什么?”聞冶瑰騰出手來,捏了捏白榆珠潤圓滑的軟腮。“是只天真憨傻的小熊怪,整日采蜜當好人,。”她補充。
“好了好了,”白榆失笑,倒并未駁回去,繼續耐心哄勸著,“只你一人與我‘志同道合’還不成?”
“成了。”她終于滿意。
“阿榆。”
“還有什么吩咐?我的大小姐。”怎么又叫她大小姐?當真是身份顛倒了麼?聞冶瑰暗自想,眼中卻難掩欣喜顏色,于是繼續裝腔作勢地吩咐著:
“屆時,管你什么舊日故友?洋酒我通通喝不慣。你得給我備幾壇桂花釀。”
拾
年關過后,冷雨似懸冰垂露,料峭的春風恣意殺遍。新歲的祺韻尚未收下節慶的尾音,光色疊織的彩綢與紅絹燈還在府中的楣梁上掛著,白府中諸人又迎來了他們尊貴的藝術小姐——白榆的生辰。
也正是在生日宴的前一晚,聞冶瑰才初次見到了白府的當家人——國民政府中央情報局的副科長白笠生。
起先,是重墨濃浸的夜色中遙遠破來了一柱撕裂的熾光,在長嘯的冽風的夾迎中,停在了白氏公館那道威風凜凜的金柱大門前。在那個庶民飽飲疾苦,街衢上總逢怨鬼攔路的年代,子夜深處破來這樣一輛漆皮油亮的德產大汽車,則更顯出一種顛覆式的誕謬意味。在意大利詩人但丁·阿利蓋利的象征想象中,人類要一路歷經地獄火雨與煉獄冥歌才可最終抵達上帝的府邸。可,在這頹敗澆漓的世道里,天堂與地獄竟是劃街而治,上帝被趕下神圣的座椅,權力的掌舵者自己扮演著上帝。
這樣想著時,聞冶瑰正掩身于落地的奶油白簾幔后。沒有燭火的室內鴉黑一片,編織繁復的法蘭西花紋恰巧擋去了她纖細的身形。車子駛來之跡,她本能地把身子往更暗處挪了挪,而后投過密紋的罅隙往外看——
那個蔣氏王朝麾下的干將有著鷹一般冷厲銳敏的眼睛。庶幾是出于所司職位的本能,白笠生在皮鞋落地的下一秒,便用那兩道鋒利如刀的目光將偌大的府邸整個掃掠而過,仿佛海岸邊警戒的燈塔,漫不經心又機敏非常。臨街房間的角落里,在他目光尋經的前一刻匆忙躲入簾后的女子,提起了好大的精神,才勉強抵過那個男人以視線逼來的刻骨寒意。聞冶瑰的喉頭動了動,胸口起伏不止。她攥了攥握拳的指,子夜無聲,身體里陣陣鏗鏘紊亂的心跳聲幾乎要沖破她的鼓膜。
那夜的盡頭,她站到幾乎每一寸的肌膚骨骼都僵如冰鑄。車燈熄去后很久她仍未動。直到門廊下隱隱傳來一陣門閂插滑的聲響,才遲遲地挪了挪酸麻的足,垂下頭去,慘白的唇吻翕張,試圖喚醒死去一般的血液。
那種毀滅般的驚懼,仿佛正置身在萬丈的險淵前,步臨懸崖,腰后頂來數道無情冰冷的槍口。她回過頭去,赫然看到一雙嗜血銳毒的鷹眼。她抬起頭,可這長夜似乎仍未并不想合住吞噬她的巨口。
幾乎落淚間,目光游移,在壓頂的絕望中,她看到了幾株彩墨秾麗的向日葵……
——
第三日夜里,在白榆的生日宴上再見到白笠生那酷厲的閻羅貌,聞冶瑰已不再有絲毫怯懼。
華廳明光皎耀、裙袂疊連,西裝紳士與貴女人們手舉著香檳酒杯來往寒暄,摩肩接踵。歐式水晶琉璃吊燈晃出的黃白色光影像伊甸圣境中神明的饋贈,在大理石的光潔地面上遍鋪綺光。四壁有軍裝荷彈的白公下屬鎮守無虞,留聲機中緩緩流淌出典雅激昂的歐式奏鳴舞曲,人潮隨美韻飄忽舞動,好無度的風流。在無極幽森的寒夜中,盛宴不散的白府像是漭海上的一艘游輪、一座自給自足的孤島。燈火外的長歌當哭亦或風聲鶴唳從不曾肆意侵入,硝煙戰火也有意避過。一畝一丈的土地外,便是尋常人家畢生難以企及的鴻溝。
金碧輝煌的一側,聞冶瑰遙遙看到白榆溫馴地地站在白笠生身邊——歐式卷發,穿英倫式樣的白色不規則斜擺多層連衣禮裙,披毛織披肩式外衫,馬蹄蓮長袖, 胸前嵌一朵白色玫瑰。一身裝扮隆重又俏皮,她不禁在心中盛贊一句那副純粹圣雅的貴小姐儀容。
她思考要不要主動走近。奇怪,她為何竟生出些不知名的……
怯意嗎?
為何?
為何?
那個信手便可教百畝田埂的向日葵咄然盛開在半米寬長的厚重紙板上的女孩兒,舉步所在的方寸圣土是幸得神明恩澤的福田,灼然明朗而不可逼視的。她、她有甚么資歷、甚么由頭,要以一己沉郁的云屏,去遮擋、陰翳那純白的光明?
舉步籌措著,忽而便看到那被她望著的人轉過身,也心照不宣地望了過來,向她招手。
聞冶瑰揚起笑,繼而抬起足,踩著白跟鞋,邁著矜貴的步伐迎了上去。搖曳的身段引來不少側目。旗袍是繡娘比照著阿榆描就的圖樣為她新制,華宴前夜,阿榆踩著乳奶似的月光將這身行頭捧來她的臥室,潺動的月澤鋪泄在精致的軟緞上,玫瑰也被銀色的涓漣浸潤,花態婀娜,美得像一闕不朽的古老詩篇,讓她無法拒絕。
她自廳室一側向她而去,自殷血沉沙的冷夜中迎向她太平無虞的彼岸,像是只春壽殘薄的蝶竟要翻過千萬里的天塹,追逐遙遠的和平。她看到白榆踮足向父親的耳畔遞語了幾句,而后那雙漫不經心的銳鷹之眼便直直向她望了過來,刮骨地、陰戾地,自春山伏臥的兩灣罥煙、豐腴滴脂的唇巒、瘦薄削立的肩骨一路往下,直至嫩葉竹似的踝骨,一寸一寸燒過她每一絲壓抑戰栗的膚體。
這砭骨的審視實在讓生來矜傲難馴的她覺得尤其不適。慍怒的火苗逐漸自腹中撩起,她苦苦壓抑,不由將指甲深深掐入指節。
但好在,有人適時地伸出溫熱綿軟的雙掌,笑盈盈地拉住了她的手。
白榆熱切地介紹道:“父親,這便是父親為我尋來的家庭教師。她叫聞冶瑰,是女子大學英文系的優秀生。我日常稱呼她做阿冶。”
“白公好。”聞冶瑰微微福了福身。
“聞小姐。”白笠生點點頭,把視線從聞冶瑰身上挪開,瞥向一旁的愛女,“這是什么稱呼?你平常就如此沒規矩么?”
“哎呀父親!阿冶她不介意。就是她要我這么叫的。”
白笠生的目光再度掃了過來,聞冶瑰輕輕點了點頭,“您別怪阿榆,我比她年長不了幾歲。倒沒甚么由頭講規矩的。”
“聞小姐平易近人。不知可是金陵本地人士么?”白笠生微微頷了頷首,瞇起雙眼,露出一個很冰冷的笑意。
“并非。我祖家定居在楓涇鎮。”聞冶瑰平靜應答道。
白笠生挑了挑眉,神色好奇,繼續閑話著:“哦?這么說,聞小姐原也是滬上人士了。那為何沒擇近考去震旦學院而來了金陵呢?”
“只因家中父母奉行傳統,不喜我與男子同堂學術,故而才著意選了女大。”
“既如此,又為何做了家……”
“哎呀父親!”白笠生正欲再問,驀地被白榆搶聲打斷。“您老毛病又犯了。”白榆嘟起唇瓣,眼底露出些許慍意來。
“實在抱歉聞小姐。”白笠生朗聲一笑,適時掐斷追問,口出歉辭,可臉上卻并未瞧出分毫歉意。
聞冶瑰依然貌恭謙和著答道:“無妨。只因家中世代務農,經濟維艱。予雖為女兒之身卻已逾不燥之年,兼習只望減輕父母負擔。”
“阿冶……”白榆看出了聞冶瑰平波無瀾的面孔下苦苦忍壓著的盛怒,眉目漫上擔憂,站在了她的身邊。她如何不知她的脾性,這女子雖則面目溫馴、儀態端莊,但骨子里卻滾著沛烈的沸血、刮著凜冽的風刀,寧墮阿鼻煉獄流血吃刑、熬受皮肉痛苦也絕不屈委驕傲的靈魂,她怎容得下半分輕視?
但好在,管家陳伯趕來打破了僵局。“老爺。”兩鬢浮白的老人附于白笠生耳側私語幾句,后者便再度望了過來。但這一回,他那雙鷹眼的鋒芒似乎弱下了幾分,甚至,還擦上了些禮賢而雅的歉意。
玲瓏心腸的女子即刻便了然,于是含笑稱歉道:“我素來不擅交際,恐怕無法應對這樣的場面,先失陪了,白公。”
白笠生順勢點了點頭,徹底收回了那放肆打量、侵略性的目光:“聞小姐請便。”
“哎,阿冶!”
白榆壓聲低喚,可那煙曼媚的裙擺已決然旋飄去了,她欲跟追上去,卻被身后的父親叫了住。
“榆兒,隨我來見個人。”
父親的聲音像釘子鑿入木板、不容置疑地落下,縱然她心意飄遠,卻也不得不放縱那娟人影頭也不回地遠走。
直至她,無聲無息淹沒于華衣翻張的人群。
——
再度見到白笠生時,華宴業已消磨過半。
聞冶瑰坐在珍珠簾幔后僻靜處的一隅墻角,以半躺臥的姿態感受那張法蘭西式赤紅真皮靠椅帶給她腰椎處的柔軟。她沒見到桂花釀,只得不悅地飲了些苦調綿長的外國酒。極淡的醺意搽上了霜腮,她用手背撐腮,修長的兩指百無聊賴地掃碰著絳了濃紅口脂的唇巒。透過濃云似的奶霧,她看著那些借著琉璃酒色、奢麗珠光與銀制盤盞傾泄著獸性欲望的人群。尼古丁的微芳并沒有驅走她眼底的清明,反倒讓她將那些人看的更真切了許。在波德萊爾的句子中,人群會在夜幕降臨后安歇他們疲憊的身軀和心靈,讓蒼茫的昏暗侵蝕他們麻痹的思想。于是,連憂郁也染上一層柔和的色彩,擁有了酒波般的質感。腐敗的喧嘩中,頹唐的溫情支配著青春。生命,像是四處掘穴的幽靈。
可是他們,他們哪里有波德萊爾的透徹與犀利?詩人的煙酒會喚醒敏銳的魂識,借以短暫的逃脫身為人類的偽裝。他們卻是在無邊喑歌的骸骨上修筑自己泄欲的巢穴。她腦中閃爍而過的詞句仿佛是在祭奠,而他們又何德何能去受享那瘋狂的悼念?這些沉迷于外國煙酒中的紳士與小姐們,只不過是伏在庶民的腐爛骨肉上埋頭啃噬的蛆。
迷離晃動的蹈舞人群、雜亂刺目的輕浮燈色、浮塵中隨處可聞的腥酒穢息。庶幾連聞冶瑰自己都不知她為何愿意隱忍著胃里那陣翻滾的浪意而在這里苦坐良久,幾乎熬至天明。她似乎是在等一個人,又似乎,是在等一個良機。一個她苦伺多日也待之無果的良機。
這時,有人徑直向她走來,臉上帶著戲謔又刻薄的笑容。
“小姐,我想你需要一支煙。”
“小姐,我想你需要一支煙。”白笠生福了福腰,矮下身坐在她面前,而后將一個紅色的煙盒遞到了她面前——那是新出的一款哈德門,煙盒上的摩登女郎梳著愛司頭,穿著簇新的旗袍,向她搔出一種涌動著曖昧氣息的妖惑姿態。仿佛委婉獻媚的風流藝伎。她的眉微不可察地蹙了蹙,但艷絕的容顏平靜依舊,似乎并未因這刻骨的嘲謔而有所動怒。雖然,她心知肚明,這款哈德門并不是男人們喜愛的味道。尤其,是像白笠生這種男人將生殺孽欲攥了滿手的男人。
“抱歉,白公,我不吸煙。”
“哦?”白笠生饒有興致地挑了挑眉,繼而抽出一支煙咬在嘴邊。“我印象中,您這樣美麗的小姐一定會吸煙,因為吸煙時的您們更是美麗非凡。”白笠生瞇起了他那雙刀尖兒似的鷹眼,翹起一條腿,悠哉哉吐出了一顆潤圓的煙圈。“我敢篤定,您抽過煙。”他輕薄地挑了挑眉,眼中奪出銳光,幾乎是在質問。在那樣一個風氣初開的年代,一個會吸煙的女學生未免顯得驚世駭俗了些。
除非——
她本不是女學生。
聞冶瑰坐直了腰板,依然保持著那副得體的笑容。這番咄咄逼人、甚至有些刻意冒犯的試探,其昭彰與褻瀆程度幾乎是在蠻橫拔除她自衛的硬刺。眼前這個男人,他是整個金陵乃至整個黑暗統治下的民國最有權勢的男人。自然的,在如今的世道下,權力就意味著絕對的階級支配權,是暴戾嗜血的代名詞。縱然她心中早已有所準備,但他的危險,卻遠超她所能承受的范疇。
“很抱歉,白公。或許您曾見過和我一般年紀的吸煙的女孩子。但我真的不會吸煙。”聞冶瑰再度禮貌地婉拒,隱忍著心底那幾欲噴薄而出的慍怒。她以最驕傲的目色回視,企圖以張揚的艷媚去迎戰那透皮徹骨的威逼。可她并不是如他一般善于操縱權謀殺伐之術。她只是覺得,當她傲意瀕危的余光貧瘠地掃過那些波德萊爾最不屑一顧的賤民時,她,何等無助。
這下,白笠生不再搭話,而只是以一雙鷹眼平靜而犀利地迎向。于是,兩道看似同等平靜的目光便于凌空交織碰撞,各自藏匿的利刃激迸起明晃的迅電。清醒與狠辣、沉著與陰鷙、萬芳儀態與千章謀算,彌亂的光影詭異地晃過幾回,她似是注定要敗下陣來。
“白公,很想陪您說話,但實在抱歉。”兩盞酒后,終于還是聞冶瑰先行鎩羽。她抬指撫上了自己的額頭,“我似乎飲不慣外國酒。”
“無妨。聞小姐請回。”
白笠生并不阻攔,只是點了點頭,掐滅了煙。但那勝利的目光依然如流刃不肯將她放過,在那窈窕的身段上來回游曳。
“此時榆兒正在會見來自日不落帝國的傳教牧師、也是皇家藝術學院的學長。夏至過后,就不麻煩聞老師再來家中教習了。”轉過身去的一剎,聽得身后人悠哉開口。
良久,她悶聲答道:
“我知道了。”
雍雅的步子再度邁出,跟鞋輕落。而這一次,她未再回頭。
——
待聞冶瑰終于苦等到她心心念念的人兒尋到她時,壁上的掛鐘幾乎已走至天明。
紺藍色的天穹挾來迷蒙的雨意,將精簡的臥室逼壓得暗穴一般窄。她幾乎是在那個手腳輕躡的人影堪堪現身門縫中時,便敏銳地捕捉到了那陣獨有的芳芬。
真是好丫頭,居然等到這會子才找來。她揚了揚高傲的眉頭,氣悶地再度別過頭去。
白榆提著禮裙花浪似的闊邊,一手提跟鞋,踮著赤足,偷偷踅進了玫瑰幽居的穴孔。窸窸窣窣的涕泣聲自廊檐下、窗欞畔淋漓著漫入,像是一個僧修的苦尼在細膩地禱語。這不速之客提著膽,鉆入虛掩著的門后反手扣緊。目光正往床鋪上望向時,卻不經意地掃到了倚坐在香案畔的人影。卻不想,那人影早已將這幅乖張行徑悉數納入眼中。雪蓮花背叛了月光,在四寂無人地影翳下偷偷孕出了黑色的芽瓣。但很可惜,不速之客本客永遠不會察覺自己的行動究竟有多率真可愛。
晚月仿佛離別情人不忍窺望的傷眼,在云層后傾吐著淡銀色的愁緒,只瞧得見一個婉約渾圓的細邊——是怨極了卻又難以遮掩的。聞冶瑰散著發,微敞著前襟坐在那里,手邊是一爐冷寂的香灰,和一盞熄燈。殘香與散灰紛落在桌上,似是為人懊惱拂去的。溫吞的夜色擁籠住她身軀,又或說,她將身軀歪入寬容的夜色里。極淡的幾絲月輝吻上發梢,更多是纏綿的雨意。她的麗影浸潤在濕重的雨汽中。夜有情,也要完整地癡了。
不速之客正欲走上去,她卻轉過頭來。于是白榆便看到了一張花色繚亂的臉。
從未見過她如此丟失分寸的貌態。
飲多了酒的女子正彌留于半夢半醒之間,夜潮般涌蕩翻滾的暈厥感像是黑尼的袍衣,她堅強的意志力正在奮勇搏殺。而那讓她夢魂燒渴的人卻驟然出現了!無端地撼動了她的韌心,怎不惱人?口脂早被涎流的酒液暈花,腮脂也因酒意的熏燒而涂的癲亂,又因落著淚,搽粉也掩飾不住的心碎痕跡便更甚顯著。 像是雨夜中垂枝而悲泫的玫瑰,她紅眼潮濕,香露滴流不止,仍在低聲啜泣著。
直到此刻,不速之客才察覺方時的涕泣聲來自哪里。怪她粗心思了,夜雨又何其卑微?哪里就能連月光也哭丟了呢?
“阿冶,你哭了?你、你別哭、你……”
原本俏皮伶俐的女孩兒這廂也手忙腳亂起來,攥起白凈的袖子就往人臉上糊。可那被糊的人竟也任了,絲毫不在意自己遍地狼藉的臉上是如何再添重彩?真比那戲文本子中怕誤春光的浪蕩才子還要荒唐。
“哎喲,好大的美人竟成了花臉丫頭。”白榆憨憨地逗她笑。
“……”她不笑不語,但也不躲,更不掩飾自己的淚意,只時揚著胭脂暈亂的臉任由白榆擦。但明顯,她感覺到她的動作逐漸柔緩了許多。
“生氣了么?” 白榆耐心地哄勸著。“父親就是那樣的脾氣,除了自家人,整日疑神疑鬼的。不是沖你一人的。”
聽到那個人,原本抒緩的心腸卻又擰緊了。于是她再度蹙起了眉,淚撲簌簌地落個不停。
“哎呀!好了好了!我不提!”她看到那張帶著笑意的臉很顯在地漾出了幾絲真切的慌亂來。她感覺到自己的下頜被一只綿軟的手掌輕柔抬起, 她的煙被人望得一覽無余,而那放肆侵略她瞳孔的人卻還在旁若無人地呼吸,陣陣香熱的芬息潺緩地拂上她的面龐。
月下的喟息如云似霧,月下的輕怩栽蓓百畝幽蘭。
一陣酒意上燒,飄忽了眼神,花影靡醉,恍惚中似有蝶蹤來覓,落上一朵粉潤的嬌瓣。翻滾一回,于是耍鬧的蝶衣也蜜上了花汁。真調皮。
“擦干凈,然后我們洗個臉罷。噯我的袖口,算了算了。只當陪你。”
是什么人在聒噪呢?當心驚飛了她好不容易等來的蝶。
“你可有不好受麼?西洋酒生烈很,仔細你的胃疾。”
還說?還不是因為你沒為我準備桂花釀。她悶悶地想,也不答,只專心地用難以聚凝的目光去追蝴蝶。
“擦不干凈的,我還是去擰個毛巾來。你等我。”
什么?!蝴蝶要飛走了麼??
眼前的人影站了起,頭腦依然混沌,她理智全丟,登時情急。
不行,不準走!
別走!
正欲轉身的白榆堪堪旋出半步,卻突然感覺自己的身子往后倒了去,有人探出長臂將她拉了過去。還未來得叫出聲際,便看到頭頂壓來一團濃墨重彩的影,繼而,大朵大朵馥郁逼人的重香就這么壓上了她的唇——
春水化融的暖池接下墜落的花團,輕飄飄的絮心跌入云里霧里。夜風媚笑,月色失溫,浮塵升騰。溫馴蛛兒織就起緋色的密網,捕來的是施展暴力的蝴蝶。死亡的鬼眼正借起伏的膚光窺探愛神的國度。野薔薇嬌蠻俯首,在潤汪汪的水澤邊澆灌下密密麻麻的艷痕。
破曉前,短暫探出頭來的月神羞赧非常,再度隱到團云中去了。三兩汪迸濺的雪輝銀泊糅著參差晃拂的梢影清凌凌地披下。遠處,傳來了教堂的早鐘和陣陣沉郁渾厚的大提琴聲。
風,
刮來了大段空白的灰色音符,
留下一支遙遠而不期的團圓。
拾一
荷月。飲遍六朝粉黛的金陵迎來了性格中最敦厚堅韌的一頁。沿街巍立的法國梧桐殷茂壯碩、枝葉扶蘇,參天的劍一般衛守著被亢麗史歌傳頌了千年的古城。這樹與它捍衛著的城一般,脾性中是帶著些骨氣的,從不容許冗余參差的枝椏旁逸斜出,蓬冠磊落傲然,劍沖云霄,一身正氣站得筆直。那時,楚天浩蕩下,革命的鴻潮堪堪興起,民主共和的鐵錘驚天動地地敲碎了前朝帝王妖后以販賣國脈為邀、蜷居紫禁宮殿恬做蠹蟲的黃粱美夢。憂神州之憂、苦庶民之苦的救世偉人放下號令斗爭的旌旗,拿起立律平等法典的巨筆,于臨危授職的前夕,在金陵城遍栽蒼勁梧桐。梧桐果,或稱三球懸鈴木,果實三顆結一串,隱喻著“三民主義”的殷殷內核。聞冶瑰無法想象,當身凋力竭的先生在不得不辭去大總統席位時,回身最后一望種滿梧桐的金陵,曾懷有一種怎樣憂悶叵耐的想望?
“方擬全書告竣,乃出而問世。……尚望同志讀者,本此基礎,觸類引伸,匡補闕遺,更正條理,使成為一完善之書,以作宣傳之課本,則其造福于吾民族、吾國家誠未可限量也。”
昔日諄諄教義如猶在耳,先生扶華夏于瀕絕之際的赤心仍然滾燙,病痛而死的身軀尚入棺未久,天下竟又起戰火,又現累累不瞑目的白骨。
“救華夏、救中國……!”
倘若先生在世,存一息尚耳卻親睹那場崩裂劫浩,是否仍能安然閉上那雙看遍民生疾苦的眼?
聞冶瑰側身坐在床畔,靜靜地看遠處桐翠密繡,飄零的白色桐花在虛空中隱隱然描摹出一具癯白的骨影,繼而飛灰,散做一把輕薄的煙塵。她的心在滾血,征伐了好幾載血淚交織的悲秋,可面上卻依然澹靜沉肅。
但唯有她一人可感知,幾乎迸斷的神經已然傾瀉出滔天的瑣緒,像大火席卷原野之后,一人箕坐在焦黑的草窠中,這世界要她該如何納下這場霹靂一般的虛妄?
此月一過,便是她該與阿榆告辭的時候。
白笠生不愧為蔣氏麾下最精銳的一員干將,專屬于她的天羅地網早已在暗中密密布下,待她遲遲醒轉跡,卻已身臨斷崖。
但好在,她還剩一月絢爛盛極的梧桐。
“吾有西山桐,桐盛茂其花。
香心自蝶戀,縹緲帶無涯。”
……
“清明來向晚,山淥正光華。
楊柳先飛絮,梧桐續放花。”
真是冤孽呢。詩人們的情懷向來是最難揣測的,明明,桐花是清明“節氣”之花,卻又同時被視作是“愛與純潔”的象征。這兩樁悖反意趣的承載,豈不是十足的冤孽嗎?盈虛有數、由盛及衰,絢爛極致走到寂寞落幕,真好一出回腸蕩氣的風月情債。
但離別之前,她尚且有一樁心事未了。
打定了主意后,她便起身出門,上樓往白榆的房間去了。算起來,這還是相識以來她第一度主動去尋她。那丫頭,自從生辰夜后,已有數月不曾對她親近了。
可她彼時不知的是,這月余來,并不止她一人的心境曾苦受情濤恨海的熬磨。但到底,生命的孤絕本質揭示著世間的姻緣本是兩條無歸之路,異徑連締大抵是要好幾世的默禱與修福。可當有情苗栽于無福之土,縱二人比肩走的再久,終也不過是殊途。
“阿榆。”
坐在畫架前兀自出神的白榆驟然聽得虛掩的房門正被誰人叩響,她轉頭去望,正恰跌入了一雙她苦苦逃遁了數月的眼。
“陪我走一次梧桐道罷。”
——
? ?城東鐘山,亦曰紫金山,飲霞吞霧之圣地。此地山林毓秀,峰水連帶,靈韻沛饒。北高、小茅、天堡三山比足臨立,呈筆架之勢端然立于后湖汀帶一頭,相依相望,如借永安山水一述年歲不與癡情的戀人,又如悲古憫今的思想巨人尚未涸竭的傳世墨寶,百年千年猶在吟哦著曠古沉蒙的詩篇。
臥龍居士有頌曰:“鐘山龍蟠,石頭虎踞,此帝王之宅也”而金陵載滿血淚的史簿確然也不負此等盛譽,囊六朝分裂、朱明啟蒙,而今共和民主新風、山水城林哲學與禪宗依體起用,繁多文化的發跡皆可尋根于此。帝王將相紫宸望闕的朝夕何其單薄?金陵的腹地中記載著的是世界地球上最古老的族邦迭代興變的哀歌與繁榮。
于是便很自然地想起王半山句:“澗水無聲繞竹流,竹西花草弄春柔。茅檐相對坐終日,一鳥不鳴山更幽。”文人雅士眼中的山自是溫吞而內斂,像立地拔節的蒼竹,髯須雪盡卻不移風骨。但又想起重八帝詠鐘山紫氣:“嵯峨倚空碧,環山皆拱伏。……青松秀紫崖,白石生玄谷。巖畔毓靈芝,峰頂森神木。”何等威嚴神武?嘆紫氣東來,黃袍屠夫,帝王將相,寧有種乎?更想到陳維崧吟梅:“十萬瓊枝,矯若銀虬,翩如玉鯨。”可惜了,倘若明朝路歸冥府,她再無法與她一同賞梅。
“你約我散步,卻不說話,為什么呢?”并行了半個山頭之后,白榆終于耐不住性子,回頭質問。
前后皆不見古人訪客,山中鳥鳴透亮,近若眼前。梧桐大道筆直向上,緩盤山腰,棕色巨蟒似蜿蜒而去,直有摜破云天之勢,連素來溫潤的梧桐都在頭頂切切密語著,可身邊人,實在太過安靜。
聞冶瑰輕飄飄地瞄了她一眼,而后又望回遠處。模樣算是桀驁不馴極了,但腦海中,一切山筆龍石叢深莽林六朝烽煙大明思潮將凌亂意象卻都又乖乖地收下了扎亂的翅,乖順的雛雀兒似的爬伏下來,預備領受接下來的一些“規訓”。
“你到底又在氣些什么呢?”她癟嘴。
好丫頭,兩臂堅決地推開了我,拒我于千里之外,又問我氣些什么?她不忿腹語。神色因這不悅又叛逆地飛走了,索性別過頭望到別處。剛才想到哪里了呢?哦,是這一句:尋去疑無,看來似夢,一幅生綃淚寫成。可奈何山景開闊,倒顯得她這一匹情綃真真小氣。怕什么?她本就是小氣的人呢。夢滅淚成,可嘆她正是作繭自縛、自作多情了,丫頭慣是憨顏軟面的老好人,看誰都是瞇眼笑著的,哪里就是只把笑容留給她了呢?
“聞冶瑰!”
這一喝來的實在突然,她不由打了個激靈。定住了腳步,愕然望著眼前人。好丫頭真是好丫頭啊!平素輕聲軟語的人驟然來了脾氣,倒把她嚇了一跳。
“你前日還、還、、親我……”這廂,便這么久都不理我么?丫頭癟了嘴,這下倒換她羞的兩腮通紅了。果是嗅過西洋西風的人嗬!這種字眼都可隨意往出說。
但傷心事再度被揭起,她頓了頓精神,沉默許久才遲遲開口:“那一夜,不是你親口與我說,我們不過是傳技授業的尋常友伴么?”她質問,精致的眉眼慢慢染上傷痕。
還抬臂推拒。真惱人的,連閨中密友都算不得麼?
“可是你、你、、!你親我……”這下換白榆來了委屈。妮子悶悶垂下頭,癟著唇,擱于兩側的手還不安生,生要把那絲花瀲滟的裙邊都要搓皺了。
聞冶瑰不由笑出了聲。
“你還笑呢。”白榆抬起頭,沒好氣地翻了一個白眼給她。
“好了,是我不對。”聞冶瑰走上前,拉起那只捻著裙擺的小手握在掌心。如今算來,真算是她的過失了。何以因這腔涌動難平的愛意就要用她的陰雨去涂染她的明空呢?雖則,孤獨是生命最真實的質感。但不是有詩人也吟悼過:
There are none to decline your nectared wine,?
But alone you must drink life's gall.
世人都愿赴你的華約,但生命的苦酒必須一人飲下。而她,她又何止是孤獨?她是孤絕,是深淵斷崖側一處長滿衰草的墳隴,無人會去致禮她名姓。
是她的過失。是她的錯。
是她懷有了不安分的奢念,是她,冒昧了。
“以后不會了。”她輕輕答。
“你最好是。”白榆的氣尚未全然消下去,誰讓這女人的脾氣實在怪異很?
“乖,陪我走走。”聞冶瑰抬起手揉了揉那張雪團似的臉,待那被她捧在掌心的人總算是綻出了笑容,才牽著她繼續向前走去。
“今天怎么想散步呢?”
“不過是,想看看好天氣。和梧桐大道。”
自然的,還想再看看你。她在心底補充。
“好。”白榆并未有所懷疑,只是偏頭靠過去,很自然地挽起了她纖弱的一臂。聞冶瑰順勢便與她十指交握,將那纏過來的一只手臂揉進懷里。
“阿榆?”
“嗯?”
“你……”
“怎么?”
“……”
……開口的瞬間卻又滯住。
她要問些什么呢?
很遙遠的日后,你可會想起我?
可會惦念我?
或是、
可會很短暫地……愛我?
可是,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世事時間的更變迭替、月明缺兮豈會如人所意?就算她此刻驍勇如誓要圖窮匕見的戰士,當著她面,問出答案來,又能如何呢?
于是良久,她只是輕輕地搖頭。“沒什么。”
一盞欲開卻提早謝落的桐花跌落在她爬紅的肩頭,也引得她在心里補足了那闕詩的末兩句:
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墜樓人。
東隅已逝,不覺間,大段大段的黃昏殘影越過綿疊起伏的山屏,鋪天蓋地地壓過來,真似血一般染就的讖語。
她知道,殊途終歸是難同道,鯨舟分轍只在旦夕。在帆招的黑夜滾滾筏來的前一刻,她們中已注定有一人,要獨自奔赴叵測迢遞的明天。
拾二
白榆無論如何也難以料及的是,秋半月后,她竟倏然從陳伯的口中聽得了她要更換家庭教師的消息。聞冶瑰簡素的行裝早已打點完畢,人即刻就要離開。
誰?是誰同意的呢?誰又曾知會過她呢??
“小姐,請等等!”
“噔噔噔。”年輕的公主小姐絲毫不顧身后人的呼喊,直直沖破臂攔的禁錮,拖著素白曳地的禮裙,焦急地自自己華居的閨室倉皇奔出。
只恨自己的腳步不夠疾快,綁著白綢絲帶的小洋鞋竟成了折斷蝴蝶翅膀的幫兇。她焦灼奔下蜿蜒冗長的黑橡木樓梯,自被普羅米修斯統治著的彩色穹頂下急促穿過,途徑曾狹路相逢淡然頷首的陰暗廊道,提一口氣直直奔向室外。光與暗的世界各擎一邊,她攢盡氣力推自己沖入那搖搖欲裂的甬道,慌亂顛躓的步伐加劇了胸腔內的魔音,但緣分的窮途早已悄無聲息地走上危崖。不甘認命的這一路上,有關那人的斷裂意象和星零遺跡像西洋影戲的追憶鏡頭,漫山遍野地向她潑來。
“父親!我并沒有說過要換掉阿冶!”從未發覺,家中那條通往大門的廊道竟如此漫長,是隔世般漫長。因著癲亂的步伐,兩側狹仄的墻壁也晃動出擠壓感,飛揚的白色裙擺像凋零旋落的桐花,昏暗的燈光尚未被熾白的天色所撕裂,她便已亟亟喊破了嗓音。
為何他們竟不曾經過她同意,擅自做決定?!
“父親!!”
總算沖出了幽穴,天光絞殺最后一星希望,直白而刺目地破開。呼吸不穩的白榆堪堪站定了身,卻看到那個女子兀自矮身坐入了父親的車子。
她居然,同意離去。
“榆兒,聞小姐要回校準備畢業考了。下月,會由皇家藝術學院的學長為你講習。”
“不!我不要什么學長!”白榆篤定而快速地擺頭,堅決地砸聲,追在身后的管家終于趕了上來,喘著粗氣在她耳邊哄勸:“小姐,就聽聽老爺的安排。那位牧師先生更有助于提升您的英文。”
“不,我不要什么牧師!”
“我不要英文!”
“我、我不留學了!”
她突然才明白自己何其癡傻?!不過是短暫與她朝夕相見了三百三十多個日夜,竟真的以為永遠不會分別。
“榆兒!”
白笠生似是真被激怒了,驟然厲聲喝斥。
“這是聞小姐自己的意思。”
這是她自己的意思。
這句話在白榆的腦海中轟然撞出了雷鳴。
這卻是、她自己,要離開的麼?
她不愿相信。
連提前的告知都不曾有一句,倘若不是她多嘴一問,便要瀟瀟灑灑地不辭而別麼?她當她是什么人?!
這就是她所希望的離別麼?沒有十指交握道別的依依、沒有臨行前濃墨重彩的饋贈和蕩氣回腸的詩律吟哦、沒有相望膠著的媚潺的眼中流瀉的軟波眷戀。
沒有,沒有有關那個吻的任何解釋與坦言。
沒有,什么都沒有。
只是裊娜的身段端莊坐入了嗡鳴的汽車,連看都不曾看她一眼。嗬——好干脆,真果斷。
可是,換教習老師倒也無妨,為何?為何沒人告訴她呢?她為什么不對她說?難道是因為覺得無關緊要麼?!
她當真就是這樣,任她如此全力靠近都無法暖化的涼薄女人麼?!
沸的水潑入冷的潭,升騰的她的荒謬是驅不散的云煙。
聞冶瑰,你的心當真是冰做的麼?
可是,那個吻,那個她終日難忘、她卻絕口不談的吻,由濃郁熱烈轉入輕柔綿長。那夜,那瓣香脂冶麗的唇上,分明彌漫著很顯在的珍惜。
太多的情緒沖入天真的腦海,一時間讓白榆幾乎難以承受。滿腔滿腹的語句積扼在喉頭,擰出窒息一般的痛感。
“小姐,聞小姐只是住回學校去。您們還能再見的。”正要落淚際,陳伯的聲音適時地在耳邊響起。
是麼?是這樣的麼?只是不再住家,她還能去大學園中看她,還能再見的麼?
可是,她好歹也該知會她一句。
但為什么,她無法理解。她竟感覺如此痛苦。心底如同綻開了一塊碩大的血洞,仿佛神明卜知未來的淚眼,淌出汩汩的、如此絕望的恐懼。是什么呢?她在怕什么呢?這種末日來臨一般的毀滅感究竟是什么?是什么據住了她原本晴朗簡單的心臟?
“可……可……”陳伯仍在耳邊絮絮開解,父親的目光也是如往日同樣的讓她心安,可,她仍然難抑心底那陣慌亂。
但,一切一切的焦急情緒,都在看到坐在車中的那個人之后,徹底冷置了下來。
白榆看到,坐在車中的那個人只是遙遙地沖她擺了擺手,分外輕快地,像隨意撥開一塊輕飄飄的云彩,而后便轉頭望向別出去了。
雖則轉瞬即逝。可她也看的清明了。那張精致的臉上含著的笑意是那么得體,得體而冷漠,冷漠到幾乎是對她的失態極致刻骨的嘲謔。
真好笑的,真好笑。
直到此刻,她才知道自己當真好笑。
但,因方時狂奔趕來而崴疼的踝骨還在奮力彈撥著她的神經,她的好笑如此真實而鉆心。
幾乎是立時便冷靜了下來,白榆定了定精神,強行忍回了堵喉的淚意,而后也揚起了一個得體而淡漠的笑容。熱烈的午后日光也熾不化的。“陳伯說的對,我竟一時忘了。父親,請原諒我的失態。”
白笠生安心地點了點頭,而后交待管家,“陪小姐回去,我去送聞小姐回女大。”
“好的老爺。”
話音剛落,白榆便已決然旋過身去,咬著牙,忍著踝部傳來的刺痛慢慢往回走。她的轉身實在匆匆,以至于未及看到那桁升起的車窗后,再度望過來的哀眼中流出的——刻骨的心傷。
自然地,也不曾得以直面飛駛而去的車中行將上演的多番戲碼。
“戲做久了,聞小姐還真是個好演員。”
大汽車載著一個血淋漓的秘密急速離開白府,行道樹在窗外匆忙晃過,白笠生終于不再掩飾,鷹眸中逼射出只有最嗜血的野獸才擁有的兇光,欲要將她一身的芳皮與艷骨一毫一寸地嚼食殆盡。
“白公過獎。”聞冶瑰淡然回應,毫不畏懼。揭開身份坦然相對的這一刻,并沒有她預想中那般讓她驚栗非常。相反,她倒感受到了一種塵埃落定的安寧。好在,阿榆自始至終都不曾察知她身份。
不曾察知她是如何大費周章處心積慮地走到她身邊;
不曾察知她從她單純的口中套聽了多少用于擊殺她父親的情報;
不曾察知那夜她在吻過她的之后,緊跟著便摸去了她父親的書房。
車子沿著逶迤的山道蜿蜒游下,梧桐樹辭去花期,桐花散漫飄盡,只剩冠頂虬亂的椏枝將天空割碎,仿佛月白釉的冰瓷紋碎片。
“我很好奇,像您這樣美麗的情報人員落網時,都會想些什么?”白笠生看著女子恬靜的側顏,開口追問。他倏然覺得惋惜。倘若他是鷹,那她,便是他迄今為止抓到過的最貌美的獵物。庶幾,往后也不會有人能出其右。
“我在想。”她淡淡地笑。
“白色公牛。”
“什么?”白笠生不明所以。
聞冶瑰漠視了白笠生的進一步探究,轉過頭去,不再開口。碎金子似的日光濺在了她的眼角,凝成一小滴瑩潤的金色的淚。
何其有幸,她們都是被藝術寵愛的女兒。
只可惜,阿榆。
實則你確然是尊貴自由的公主,但我卻不是什么法力高強的天父宙斯。
我們永遠也無法抵達,
那叛逃的歐羅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