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彎弓射日
這是秦北洋人生最重要的一段問答。
光緒帝陵墓的地宮深處，秦海關端起油燈，照著兒子雙眼：“三十多年前，我跟著你的爺爺，為同治帝修造鎮(zhèn)墓獸，同樣被關在地宮里。人一輩子能造的鎮(zhèn)墓獸相當有限，我自己獨立制造的鎮(zhèn)墓獸只有一個，在慈禧太后的陵墓里。大清祖制，鎮(zhèn)墓獸只能給皇帝配備，皇后除非是給皇帝陪葬，否則無資格享用鎮(zhèn)墓獸?！?/p>
“當今的太后娘娘，將來也會葬在這個地宮中嗎？”
秦北洋說的是隆?；侍?，光緒帝的遺孀，兩年后她親自簽發(fā)了清朝的死亡通知單。
“是。”
“慈禧太后怎么會有自己的鎮(zhèn)墓獸？”
“老佛爺是鳳在上?。∷臋?quán)勢，超過乾隆爺以來任何一位皇帝。她要破壞祖制，誰也拿她沒辦法?！?/p>
“女人的鎮(zhèn)墓獸，該是怎樣的？”
“我不能說?！鼻睾ｊP守口如瓶，“這是家族的規(guī)矩，親生兒子也不能說。鎮(zhèn)墓獸的秘密，必須藏在地宮中，除非是你親手所造?！?/p>
“鳳凰？”
“別再猜了，猜中了，我也不會說的！北洋，好好跟著我學習，你就知道光緒帝的鎮(zhèn)墓獸長啥樣了?！?/p>
“好啊，這太有趣了！”
一年前，他剛來到這座陵墓，還想逃回天津去讀書，幸好沒成功，否則還不是關在學堂背課文做作業(yè)交考卷，或被那三個刺客所殺——哪能比得上建造鎮(zhèn)墓神獸刺激好玩呢？
“你看著！”秦海關拿起一根樹枝，在地宮的黃沙上畫了九宮格，“建造鎮(zhèn)墓獸，總共分為九個步驟，亦稱‘制獸九宮’。每個步驟，就是一宮。”
“第一宮——”
秦海關在左上角的第一格內(nèi)，寫了四個字——起愿奏表。
當日，地宮內(nèi)擺出香案，雖無帝后棺槨，但有龍穴金井，替代皇帝之靈。秦海關請皇陵中的九品筆帖式，也就是文案秘書，抄寫了一紙表文。他帶著秦北洋跪地磕頭，徐徐上了三炷香，高聲念誦——
臣秦海關、秦北洋誠惶誠恐稽首頓首上言：伏以帝德遍乾坤，中外睹中興之盛，皇恩彌宇宙，遐邇承熙皞之隆，輯瑞五瑞，百辟咸瞻，有道圣人玉帛萬方，八方共仰太平天子，普天慶溢，率土歡騰。臣謹遵圣命，欲制鎮(zhèn)墓神獸一尊，今發(fā)愿起誓，念茲在茲，同心戮力，天地可鑒。待神獸既成，葆陵寢億萬年不改，護江山千百世永固。臣敬無任瞻天仰圣激切屏營之至，僅奉表起愿以聞。
宣統(tǒng)二年五月十六日奏
念完，秦海關點火焚燒表文，送給地府里的光緒皇帝。再叩首，他帶著兒子退出地宮。
走出墓道，秦北洋望著朗朗乾坤，低聲耳語：“我不喜歡跪地磕頭，哪怕是給皇上。”
老秦臉色一變：“既要做鎮(zhèn)墓獸，我們的命和魂都不屬于自己，而屬于死去的皇上。”
“爹爹，你念的這個起愿奏表，是祖上留下來的嗎？”
秦北洋心想奏表里這位英明神武的皇帝，根本不像光緒，簡直是秦皇漢武唐宗宋祖！
“我們家從唐朝起就這么念，管他是太平盛世還是改朝換代呢。”秦海關搔搔后腦勺，“這是九宮格的第一道程序，第二宮，就是畫設計圖紙?！?/p>
“嘿！這個我最喜歡啦。從前在德國學校，機械老師和校長經(jīng)常一起畫圖紙，有畫機器也有畫馬車的，甚至還有武器。我照著他們的樣子畫過好多圖紙，還用透明紙貼上去描摹?！?/p>
“莫心急，我們不能憑空亂畫，必須根據(jù)墓主人生前的特征。”
七日后，從紫禁城送來一個木匣子。在陵墓監(jiān)督的面前打開，先是光緒帝的生辰八字，再請出一幅畫像、一卷軸御筆畫、一冊御制詩集、一條皇帝用過的檀香木手串，還有一張洋人拍攝的御照。俱要秦海關簽字畫押領取，限三十日內(nèi)歸還內(nèi)廷。
地宮就是設計室，秦海關說必須在此幽暗環(huán)境中，金井龍穴的靈氣加持下，方能設計出最完美的鎮(zhèn)墓獸。秦北洋第一次見到光緒皇帝生前畫像和照片，跟一年前夢見中南海瀛臺的男子一模一樣。皇帝穿著大褂，戴著黑便帽，面容清癯，目光幽怨，不禁心臟一抽。
翻開御制詩集，開頭是光緒帝十五歲時的御制文“為人上者，必先有愛民之心，而后有憂民之意。愛之深，故憂之切。憂之切，故一民饑，曰我饑之；一民寒，曰我寒之。凡民所能致者，故悉力以致之；即民所不能致者，即竭誠盡敬以致之”。
還有一首：“金井一葉墜，凄涼瑤殿旁。殘枝未零落，映日有輝光。溝水空流恨，霓裳與斷腸。何如澤畔草，猶得宿鴛鴦?！笨磥硌凼?，秦北洋仔細回想，原來也是夢中所聞。
御筆畫是假山石上的菊花，蓋有“光緒御筆之寶”印章。彩色工筆，石頭青色，菊分黃、粉、紅、白四色，再配上綠葉，五彩斑斕，煞是好看，又不艷俗。
秦北洋握住檀香木手串，頓時打了個激靈。掌心涌過一道熱流，順著右半邊經(jīng)絡，滲透全身每根毛孔。日日夜夜被光緒帝摸過之物，也殘留著君主前半生的宏愿與后半生的怨念。放到鼻子前嗅了嗅，檀香混合著一個男人臨死前的氣味，沖入十歲男孩肺葉，似乎幻化為人形。秦北洋猛烈咳嗽，將手串交還給父親。
“你明白皇上的特征了嗎？”
“嗯，我看到他了！”秦北洋指著地宮金井，那一團幽暗的光線中，升騰起另一個世界的塵埃，“非常清晰！不但是外表，還有他的內(nèi)心、呼吸、喜怒哀樂、七情六欲。不，我不是看到他，而是他就在我身上?！?/p>
男孩發(fā)出呻吟，倒在地上打滾，仿佛中了砒霜之毒。他亂蹬著腿，劇烈痙攣，口吐白沫，秦海關根本無法靠近。忽然，金井中升起一團煙霧，秦北洋平靜了。
未及擦去額頭汗珠，秦北洋即刻坐到書案前，就著油燈，鋪開圖紙。按照在德國學校上機械課時所學的畫圖紙方式，先用筆直的幾何線條，勾勒出一個模糊的人形。
頭頂畫出兩個彎曲的山羊角，人形的上半身直立，左手往斜上方四十五度伸直，右手彎曲拉到耳后，呈現(xiàn)彎弓射箭的姿態(tài)。他又畫出了一張雕漆角弓，長長的箭矢直指蒼穹，那還是他從畫本里看飛將軍李廣射虎得來的靈感。
老秦急忙摟住兒子的肩膀：“你在畫什么？”
“光緒帝的鎮(zhèn)墓獸！”
秦北洋丟下畫筆，身體綿軟無力，似乎虛脫了。
“為何畫一彎弓射箭之人？頭上又有羊角？”
“爹爹，你想想看，光緒帝這一生，最恨的應當是哪個外國？”
“八國聯(lián)軍……聽說還不止八個外國，到底是哪個呢？”
“哎呀，甲午之戰(zhàn)，《馬關條約》，日本人割去中國的臺灣一省，奇恥大辱！丟失了疆土的皇帝，是不能立功德碑的?；噬媳貙⑦@一怨恨帶入墓中?！?/p>
秦海關恍然大悟：“不錯，這也是你媽媽的怨恨，你的外公就因此而戰(zhàn)死在劉公島。北洋，你的名字，也是為了紀念覆滅的北洋水師?！?/p>
“爹爹你看，我畫的這個鎮(zhèn)墓獸，正是彎弓射日！”
“射的是日本！有道理。光緒帝殫精竭慮于北洋水師，也有在海上騎射之意，你用射手來做皇上的鎮(zhèn)墓獸，正是恰如其分！”
不錯，光緒帝曾為甲午海戰(zhàn)殉國的鄧世昌題寫挽聯(lián)“此日漫揮天下淚，有公足壯海軍威”。
“至于為何射手頭上要長羊角——是我看到了皇上的生辰八字?！?/p>
案頭擺著內(nèi)廷送來的光緒帝八字：辛未丙申丁亥壬寅。
“皇上辛未年生，屬羊，五行屬土，路旁土命。因此要給他加羊角?！鼻睾ｊP上下打量兒子，喜不自禁，“孩兒，你果真是天生的鎮(zhèn)墓獸工匠！但你尚未學習周易，不可操之過急。我先告訴你，皇上這個八字是從衰格，缺陷是亥水七殺被寅木印星泄，七殺為吉受制。亥水七殺恰是印星，代表母親一輩?！?/p>
“慈禧太后雖非光緒帝生母，但一直作為養(yǎng)母，壓制了光緒帝一輩子，正好暗合這個命格?！?/p>
“舉一反三！”秦海關繼續(xù)分析，“皇上的生辰八字，乃是體弱多病之兆，春秋僅有三十八歲。八字無食傷星，以寅木印星為替神，寅木為兇神不受制，命中無子。申金財星為吉雖占月令，但被未土煅，財星受制使婚姻也不幸。聽說皇上很不喜歡皇后，他的珍妃又被老佛爺投井害死?！?/p>
“他自己也是被毒殺的?！?/p>
“別瞎說！”
“爹爹，我只會畫這么多，接下來，就要靠你啦！”
“好。你看，你只畫了上半身，你不曉得鎮(zhèn)墓獸的下半身。雖說是鎮(zhèn)墓神獸，最終還是一個‘獸’。所謂野獸，必是四條腿的動物，哪怕上半身是人形。當然也有例外，比如猛禽、巨蟒等，但那是極少數(shù)?！?/p>
“所以，你還要給它畫上四條腿？”
“對，四條猛獸之足。”
秦海關接過畫筆，在圖紙上簡單畫了幾筆，人形四足羊角射手鎮(zhèn)墓獸，呼之欲出。
不過，這只是打了個草稿，要真正完成圖紙，還須耗費大量時間。父子倆關在地宮中，徹夜畫著圖紙，設計鎮(zhèn)墓獸的各種細節(jié)，比如人臉尺寸、眼睛大小、鼻子長短，究竟是唐風還是明風抑或本朝風格？顏色也很重要，每個部件都要有相應色彩，最終必是五彩斑斕。
三十日內(nèi)，秦氏父子準時完成圖紙。光緒帝的物件送還內(nèi)廷。秦北洋不知道，那張照片，已是光緒帝存世的最后一張，其余均被慈禧太后銷毀，為免皇上御照流傳民間，或被康有為等立憲黨人利用。
秦海關說，鎮(zhèn)墓獸決不能一蹴而就，這是一項古老而漫長的工藝。畫完設計圖紙，接著便是第三宮：選材。
第十五章 預告
父子倆開始造光緒帝的鎮(zhèn)墓獸，到了第三宮，選材。老秦帶著兒子去尋找最重要的原材料——靈石，他們能否找到？這靈石又有何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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