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是鄰村童家四姐妹中最小的一個,上有三姊。村里人稱她們四姐妹為“童家四丫頭”。她們勤勞樸實(shí),精明能干,做農(nóng)活、做家務(wù)、納鞋繡花,樣樣精通,在村里村外遠(yuǎn)近聞名。說起“童家四丫頭”,人人都豎大拇指。
夏天的一個早上,四姐妹趕早去田間薅草,麻利得很,不一會,就把一畝多田的地侍弄好了,草也除干凈了。鄰家老漢看見她們回家很疑惑,“四丫頭”去田里剛?cè)ヒ粫趺从侄蓟貋砹耍康弥闆r后,老漢連連夸獎四姐妹手腳勤快、干活麻利。
晚年的祖母給我講述這些時,總露出自豪的神情。我能想象出當(dāng)年的童家,一定是一個女兒秀美、滿門親情、和睦熱鬧的大家庭。
后來,祖母和她的大姐、三姐外嫁,二姐留家招婿。四姐妹感情深厚,特別是在祖母的老年和晚年,我雖小,但我仍見識和記憶了祖母與三位姐姐的交往與情誼。
祖母的大姐,我稱呼為大姨婆婆。對這位老人的印象不深,記憶里就是她癱瘓在床,一張比較清瘦的臉,很瘦削的身體。她的兒媳,我稱呼郭大媽,對她比較孝順,長年累月地為她端茶倒水,侍奉她多年。大姨婆婆留給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就是為了保證親戚的延續(xù),她讓她最小的孫子(我稱呼為小華哥),認(rèn)我的母親為干媽,以保證親戚不終止,多走幾輩。所以每年大年初一,這個小華哥就要來我們家給母親拜年。
她們家離我們家不遠(yuǎn),就在鄰村,相隔二里地,站在我們臺子上,可以看到她們村;所以祖母也就經(jīng)常去,也帶著我去,去看望她的大姐。郭大媽將炒好的豬瘦肉一碗端給大姨婆婆,一碗端給祖母的情形也深深地印在我的記憶深處。
祖母的二姐,我稱呼為二姑婆婆;祖母的三姐,遠(yuǎn)嫁在南山,我稱呼為三姨婆婆。這兩位老人的晚年都不幸,均癱瘓臥床,生活不能自理。祖母對她們,盡到了一個做妹妹的責(zé)任。祖母忙好家里的事情后,總要走上十幾里路,到她們家,為患病的姐姐清洗和料理。
想象不出,一個小腳老太太,走十幾里路下來,該是要付出多大的體力和辛勞;何況到南山上,還是山路坎坷。可祖母就是這樣來回往返,用她的精心照料為病中的姐姐解除痛苦,用姐妹親情給她們溫暖,讓這兩位老人在彌留之際留住了生命的尊嚴(yán)。
鄰家向媽曾問祖母:“她們都有兒有女,還要麻煩您常去照顧呀?”祖母說:“雖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但癱瘓在床時間長了,也是太麻煩他們兒女們了。我這個當(dāng)妹妹的,不去搭把手,心里也打不過去呀?”祖母的話,殷殷切切,令人動容;祖母理解侄男侄女的艱辛,盡心盡力地盡妹妹之責(zé),令人感動。
多年后,祖母每每說起這些,她都會長長嘆息,說姐姐們一生命苦,晚年不幸。祖母見識了三位姐姐晚年因病癱瘓臥床的不幸,以及帶給兒孫的負(fù)擔(dān)和諸多不便,在她心里,早就下定了決心,自己晚年,或者有一天終老了,不能動時,決不給兒孫添麻煩添負(fù)擔(dān)。她的這個想法,在她與村里老人們閑聊說起時,我也聽到過。后來,她辭世后,鄰家長輩時老太太也給我們說起,祖母多次向她表述過這個想法。
晚年的祖母,腰彎了,走路背弓著。這個毛病,大哥曾將她帶到醫(yī)院去檢查過。醫(yī)生說,這是脊柱變形,無藥醫(yī)治,老人年紀(jì)大了,也不能手術(shù),醫(yī)治不好。祖母也說,自己這個“駝背”,是年輕時做“月子”未滿,就下水撈麻落下的病根。
看到祖母佝僂著背,挎著菜籃去園田里摘菜,去豬圈里喂豬,在廚房里灶臺前忙碌……當(dāng)時的我,對祖母的辛勞,并沒有什么特別的體會;現(xiàn)在想來,為當(dāng)時的無知而羞愧。
對祖母的突然辭世,事后我曾想,祖母一定是怕自己同三個姐姐一樣癱瘓臥床,而給兒孫添麻煩,所以才趁著自己身體還很硬朗的情況下,選擇了離世。
大哥曾說,祖母明事理,是一個自尊心很強(qiáng)的老人。
這一點(diǎn),如同她的三個姐姐一樣。
如今,天國里的祖母,和她的姐姐們,是不是仍以“童家四姐妹”的稱謂享譽(yù)在外,是不是仍親情不斷、姐妹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