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村莊是一口井,那么屋頂是距離著天空最近的距離。
村莊的屋頂有著紅色的瓦,瓦片環抱著煙囪,麥秸化成一縷炊煙從煙囪里悠閑的踱步,每個靜謐的黃昏,村莊便繪成了一幅靜美的畫。
我喜歡這樣的畫卷,也喜歡每一個陽光未熄的黃昏,兒時,我家院子里有一只木梯,于是放學回家后,我常順著木梯爬到圍墻,再一步步的挪到屋頂,屋頂上有一個平檐,那是我的秘密基地和世外桃源,我輕靠在紅瓦上,看著天空變換著色彩,村口的幾只小犬在打鬧嬉戲,池塘里的蓮花也抵不住一日的困倦,村子西頭有母親在喊孩子吃飯,像在唱歌,調子有幾分憤怒和焦急,小路上不時傳來人的咳嗽聲,自行車劃過泥土的聲音,久之,我能清晰準確的辨別出父母的自行車響。當我看到天空上有飛機飛過,那是最興奮的時候,我看見它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像一只滿懷夢想的飛鳥,在村子里是極少見到飛機的,所以每一次轟鳴,必然會引起孩子們的躁動,我們幻想著飛上天空的感覺,幻想著低頭看見鳥兒的脊背,幻想著坐在棉花糖一般的云朵上,向往是一件美好又神秘的經歷,它帶來了孩子們香甜的美夢。
屋頂像是一級級階梯,它銜接了我與天空的深情對望。屋頂像是一本故事書,記錄著我天馬行空、自由自在的童年。有時會在屋頂上發現很多令人驚喜的物件,一只沙包,應該是與小伙伴們在院里玩耍時不小心丟上去的;一枚牙齒,那應該是母親丟上去的,她說下牙齒丟在屋頂上會生長的更快;幾株青草,真不知道它是如何鉆出墻頭,利用星星點點的泥土和零零散散的雨水頑強的生存;哦,檐下還有燕兒的巢,從沒注意它們的巢原來如此的精巧,里面臥著幾枚卵,薄薄的殼里新的生命在悄無聲息的孕育;仔細的觀察,屋檐上布滿了蛛網,網上一只胖蜘蛛在悠然自得的等著獵物上鉤,不知道是哪只倒霉蟲,一不小心粘附在網上,越是掙扎越是絕望的等待死亡的降臨。
四季當中我最喜歡冬天,因為喜歡雪,雪后的村莊充滿了童話的色彩,我喜歡坐在屋頂上,瞳孔一片圣潔,雪花在陽光下閃爍著淡雅的光,潔白無瑕的世界像一灣凈水,滌洗著躁動不安的心緒,安撫著每一個受傷的心靈,村莊靜悄悄的,只有幾只小犬哈著熱氣在雪地里打滾,晨曦點亮了屋檐,煙囪里升起了裊裊炊煙,我透過窗戶看見母親的側臉,她穿著淡紫色的毛衣,雙手像兩只蝴蝶在飛舞,手上的碗筷交織成一支精妙絕倫的樂曲,鍋里溢出熱氣騰騰的香氣,她把飯菜盛放到精致的碗碟里,新鋪的碎花桌布透著香氣,桌上一株水仙花還未蘇醒,在冬日的清晨中恬淡又優雅呼吸,那大概是我印象里最安靜美麗的清晨。
直到有一天,孩子們終于離開了村莊,我們帶著所有人的期盼,順著屋頂上一級級的階梯,爬出了井口,于是,那口井,成為了永遠的故鄉。
爬出了井的孩子,才終于知道外面的天地有多么廣闊。一座接連一座的高樓大廈,把整片夜晚照亮的五顏六色的霓虹燈,華麗奢侈的商店酒吧,街道上擁堵不堪的車流,穿著高跟鞋行走在街頭的時髦女郎。這里與村莊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等我真正的伸手觸碰到城市的輪廓,也被它的繁華與魅力深深吸引,當我漸漸的被城市同化,故鄉變得越來越遙遠陌生。
漸漸的,我再沒有因為一架飛機的轟鳴而手舞足蹈,也再沒有時間安靜下來留給幻想和守望。時間和歲月教會了我如何冷靜和成熟,直到我坐上了飛機,扣響安全帶的那一刻,突然想起了那個沉睡在記憶角落里的孩子。她坐在屋頂上,守望著每一天的晨曦和晚霞。我靠著窗,飛機在飛翔著,我卻沒有坐在云端的感覺,直到看見一片片的村舍房屋高樓汽車像一枚枚小巧的玩具,直到看到江河湖海像一只只大地的眼睛,最后我看到一朵朵白云蕩漾著,似乎觸手可及又仿佛遠在天邊,我看到了一片令人震懾和敬畏的藍,沒有一絲瑕疵,白云與藍天相接,純凈與典雅交織,那一刻我才感覺到此刻像生出了翅膀正在天空飛翔。
穿過云層,我又看見了一片一片的村落,哪一枚房屋會是我的家呢?家里的母親此刻一定也是在仰頭尋覓,哪一架飛機有自己的女兒呢?一片又一片紅色的屋頂,會不會有孩童歡呼著目送我們的離去,我理解他們的感受,一架飛機的劃過,足以帶來他們一整天可愛美麗的心情,我們會不會寫進他的日記,日記里的每一枚字符都充滿了光彩奪目的夢想。
會不會也有一個女孩,爬上了院里的木梯,安靜的坐在屋頂,從不平行著視線觀察這個世界,她尋找著鳥兒劃過天空的痕跡,也觀察著藏在土壤深處被人遺忘的微觀世界,她喜歡守望,喜歡記錄,喜歡憧憬,喜歡靜謐。我悄悄地路過她的童年,我們在不同的歲月節點,卻始終仰望著同一片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