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蜃樓——短篇小說

我們為之堅守的信念,曾照亮年輕的夢想
————題記

(1)

我離她最近的時候,是透過百葉窗看到對面高樓上掛出的巨幅海報。陽光被溫柔的切割成婉轉的斜角,透進房間落空一小片陰暗。我的視線透過百葉窗的縫隙,恰好落到那副海報的主題上。

我知道那是她的作品。思維比視覺感官先行一步,我甚至來不及辨認海報的內容,直覺便告訴我那是她。我這才明白過來,她的作品如今已掛滿各大商業廣告牌,成為這個城市的形象標志——
《你是我的海市蜃樓》。

我大學畢業后,一直沒有工作,并不是找不到,而是沒有找。大四那年,周圍的人一次次地往招聘會跑,絞盡腦汁纂改著本來就一無所有卻不得不吸引別人眼球的簡歷,像是篡改著自己的生活。事實上,他們是在試圖改寫自己的貧瘠,用幾張A4紙承載二十年的寒窗,夢想平步青云,或是一鳴驚人。至少是能夠讓自己獨立,解決溫飽問題。

只是那一年,我什么都沒有做。沒有準備考研,沒有努力找工作,更沒有打算嫁人以求安穩。用祈年的話說就是,那時的我懂得拉赫瑪尼諾夫,懂得莎士比亞戲劇中被人忽略的小幽默,卻不懂水煮肉片。

我知道他的意思——我不懂生活。即使是,我活了二十二個年頭。其實并非是,因在那之前我還是懂的。我知道若是想要好好地生活,首先需要賺錢。再找個愿與之共同生活的人,擁有夢想和希望,然后彼此陪伴過一生——就這樣簡單。

我想我是天真到了無以復加的可悲地步,連個小學生都知道天有不測風云這般簡單的道理。但曾有一度,我便是這樣以為的,我留了最喜歡的人在身邊,我有自己的理想,我會擁有時間動人的完滿。可到后來我才知道,這世上有一種人具備最初的童心,我說的并非是天真純良,而是他們愿意在自己幻想的世界里甘之如飴,并相信那將是真實的存在。

他們是這樣的富有,富足到一無所有。不幸的是,我曾為是他們中的一員而引以為傲。而萬幸的是,我再也不是我父親眼中一事無成的潦倒者,我可以往家里交錢貼補家用,也能夠輕易擔負另一個人的生活。唯一不同的是,已經沒有人需要我的承擔,因沒有人愿意如托付生死般這樣厚重的交付。

后來,我又重新投入寫作。經歷過投稿退稿再投,等待發表,然后再投那些沒譜的日子,從開始的一兩個人喜歡到現在的某個雜志的主編,時光如沙漏,已是五年。五年來我經營一切,換來如今的面目。這曾是我十九歲時的夢想——一名自由撰稿人,寫自己的小說,無論清貧富足,都要做自己喜歡的事。

彼時,我實在是不敢幻想它們見光的那天,但事實是,它們已經構成我生命的一部分。

我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幅海報上,連秘書是何時進來的都不知道。她向我匯報完這一期的關于雜志主題的修改方案后,并沒有離開。就在十分鐘前,她收到一份邀請函,確切地說是一張明信片,上面指名道姓地要我一個人去個地方,有詳細的時間,卻沒有地點。其實地點也是說了的,只是她沒有看明白。

這就有點詭異了。小姑娘看了半天,甚至是想到了黑社會幫派尋仇之類的,滿臉擔憂地望著我。我也為她的草木皆兵感到好笑,若真是尋仇,換了我就不會布個鴻門宴大費周章,直接送個炸彈就行。她聽了之后覺得有道理,但還是不放心,我幾乎忍不住笑起來。

關于尤荅,自從進了這個公司之后便一直跟著我,已有兩年。當初應聘主編秘書的人不下十來個,但我最后選了她。她的能力并不比其他幾個出眾,也沒有什么經驗,完全是初出茅廬的小丫頭。大學剛畢業,念的是中文系。那天我從應聘的人群中穿過,并沒有人認出我就是他們今后要伺候的上司,若是可以被錄取。一堆人在那邊排隊等著面試,我經過她的時候剛好被人撞了一下,她見勢扶住了我,還以為我也是來應聘的,又激動又緊張地開始跟我說話。她的名字很特別,字也很特別,但我記住的是她的眼睛。

或許,她到現在還以為自己之所以被錄取,是因為當時扶了一下身為主編的我。那場面試只是一個幌子而已,真正的考核就在我穿越人群的幾分鐘。所以,她一直感覺幸運的同時也很有危機感,她知道自己的面試其實一塌糊涂,是我留了她。開始的一段時間,她一看到我就會傻傻地說些感謝的話,像是條件反射一樣。她當時的情況不是很樂觀,已經找了很久的工作,但是嘴笨不會天花亂墜地吹噓,通常第一輪就當了炮灰。若那時我沒有留她,她自己也不知道下一步該干什么。

我沒有告訴她,我在看到她眼睛的時候就決定秘書的人員便是她了。她的眼睛像幼獸一樣亮而靈動,你看著它,如同看到你的海市蜃樓。

我曾經就這樣的遇到過那雙眼睛,在年輕得搖搖欲墜的生命里,我試圖留了她在身邊。當然,我最終還是沒有留住。但現在,她回來了。她的畫作掛滿整個城市,于是這個城市成為她歸來的盛大背景,亦是她的海市蜃樓。

我一眼就知道明信片上的地址是哪里,而除了祈年不會再有人知道。那是一切開始又終結的寂地,我們的信念與夢想,堅守和放棄,都在那里。

如同所寫的:時光沙漏,指尖溫柔,你的堅守,成全我的海市蜃樓。

當尤荅告訴我祈年來了的時候,我一點也不意外。倒是尤荅,一臉的小女兒情狀,令人產生曖昧的錯覺。祈年是我的男朋友,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若不出意外不久后便會結婚。我看到他欲言又止的眉眼,便知道他也收到了明信片。這是她的風格——直截了當,出乎意料卻又在情理之中。

“我知道她回來了,你今天來就是告訴我這個么?”我開門見山。

“不,宛昱,我只想說這么久了,其實已經過去了,安默她……”

“祈年,我沒有怪她的意思。若是有錯,那錯的也只是我而已。是我將彼此的境地逼到退無可退,她才會離開。那時,她只能離開……”
我終于可以這樣風淡云清地說出來。

“呵,真是,兩人說的一模一樣。我都不知道說什么了……還真是默契。”祈年有點無奈。

“怎么,你想說你此刻醋意大發了么?”我有點惡作劇。

“呵,我才不會。但是有時我真的羨慕你們,卻也看不懂你們。你們女孩子之間的一切,我無法下定論。但我知道,你們都把對方看得比自己重要,或許感情太強烈了不是很好。所以,你們到現在這個局面。有時候,我真是嫉妒安默啊,你對我的感情一直是不咸不淡的,不像對她那樣。”

“可是,你卻一直在我身邊,而她最后選擇那樣的方式離開,也不愿在我身邊留下來。”

“所以,你后來選了尤荅當你的秘書,真是死性不改。別以為我不知道,不過,她倒是有幾分神似。”

原來祈年一早就知道,我留尤荅的用意。

是啊,特別是尤荅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像是盛滿了光亮,如同一汪清冽的水澤。

安默的眼睛似幼獸的眼睛,靈動如水,有童真流轉,亦蘊含生之希望,令人過目不忘。我一直記得她微笑的樣子,五年前的樣子。可是,五年后的現在我無法揣測,任何的猜想只會證明我的幼稚。因有太多事會在瞬間改變前進的軌道,如同我沒有想到站在我面前的祈年,已經不再是那個靦腆沉靜的少年。那么,故地重游的她,又會是怎樣的光景呢?

但我知道,她依然是美的。她一向甚我美麗。

(2)

遇見安默,是巧合,亦是注定。總會有一些人,突然出現在你的生命中,然后需要用一生的時間去遺忘。或是記得。

那所中學的校風嚴謹,與所有的所謂重點高中一樣,一切以成績排名為重。學生還沒有報到,便早就以入學成績分成了三六九等。我并不關心這些,但也需要應付老師和家長,需要在必要的時候,有一份體面的成績單表明我的上進和努力。

我只知道,我的心不在那里。

即使是這樣劍拔弩張的氛圍,但一點也不影響流言蜚語的滋生。或許是太無聊,八卦成了學習考試之外唯一的樂趣。誰和誰其實是男女朋友,誰暗戀誰,誰和誰分了手......這些緋聞的中心,是一個叫安默的女生。自始至終都是她。無數次聽周圍的人說起她,帶著不懷好意的卑劣。也就在那時,在世俗的評判標準下,人性中的丑陋和無知被發揮得淋漓盡致。

他們專注于書本和考試,自閉狹隘,那些本該斑斕的存在便成了另類。安默是,在某種程度上我也是。叛逆是隱匿在骨子里的,不輕易展露。大部分時間都是沉默,于人于事保持三分距離,不愿投入。

高二分班后,原來的語文課代表轉去了文科班,我便成了第二任。每天收作業交作業,穿過教學樓之間的天橋,來來回回。也是在那個時候,我遇見的安默。我們無數次從別人的口中聽到對方的名字,好的壞的,可是卻沒有真正的見過。傳聞中的那個人無法和真人一一對應。

那時我幾乎可以天天見到她。在天橋的那端,遠遠就可以看到她的背影,一個人。她就站在那里,靜默如歲月般不言不語,看著人群熙攘,好似過客。我看到的只是背影,而單單只是背影,便覺得美。

女孩太美,懷璧其罪。

我們沒有任何的交流,彼此心照不宣,只是這樣擦身而過。很久之后,當我們回憶起這段,只覺得好笑。我們都在等彼此的靠近,卻又找不到靠近的理由,內心有惶恐,都怕對方的拒絕。有著戀人般的忐忑。

在外人眼里,安默如此特立獨行。成績不好,經常逃課,不學無術。她不屬于他們世俗評判的范疇,于是連美都是一種罪過。而我是別人眼里的優等生,積極向上,但只有自己知道,我的內心是潦倒一片。

貌似,我們屬于不同的世界。

人與人真正的相遇,其實是一種心的契合。不需要言語,不需要安慰,唯有冷暖自知。你看著她的時候,就知道她懂。

我逃了課,找到一間廢棄的教室看書。有人在那里畫畫,滿地的素描紙,握著鉛筆的手揮灑自如地馳騁在純白的宣紙上,滿目全是飛揚的美。不過寥寥幾筆,便勾勒出江南的小橋流水與古道人家。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我的內心有驚動,情不自禁地開口。那人轉過身來,她的眼睛盛滿了整個世界的光亮,靈動如水,眉目間全是笑意。那是我們真正的見面。

后來我們漸漸熟識,那間教室成了我們見面的陣地。避開許多人,我看書或寫字,安默就在一邊安靜地繪畫。她在繪畫上有著與生俱來的才能,并沒有受過正規的訓練,只是憑著天分隨意地畫。在布局和線條的處理上,不亞于美院的學生。

她真是讓人驚艷。

那時,我斷斷續續地寫一些散文和短篇小說。有時,文章會被拿來當作范文。我沒有想到安默竟留著那些東西,從高一開始,凡是我寫的文章,她都好好地留著。我看著那些片段,似曾相識的感覺,卻想不起來是何時的落筆。

我只記得,她對我說,你以后一定要寫屬于自己的故事。成為一個作家,不要放棄。她這樣聰明,一眼就看出了我的軟弱和不堅定。我從來不是一個堅持的人。

這么多年過去,我依然記得當時的安默。她對我說,不要放棄。她說話的時候,目光堅信不疑。夢想飄渺不定,如同海市蜃樓,是只屬于自己的光。

我看著她年輕豐盛的臉龐,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夢想,美得無法言語。是她,開始了我的堅守,并最終成全了我的海市蜃樓。

不論多久,我都記得。

我和安默的往來最終是被老師知道。我被頻頻叫去談話,一如既往的苦口婆心,恨鐵不成鋼的樣子。這樣的結局我早已料到,失了辯解的心情,只是沉默不語地聽。令人費解的是,那些考試上再正常不過的波動,卻拿來當作我和安默往來的不利證據。我顯然是被她帶壞了。

父親同樣不喜歡安默,不安分的女生,不好好讀書,只想著畫畫。在他眼里,畫畫無異于玩物喪志。他同樣不喜歡我寫作,只覺得女孩子不要胡思亂想。他要的是一個乖巧聽話的女兒,認真讀書,有著傲人的成績排名。當外人談起的時候,可以有炫耀的資本,成全他在清貧中猶自堅持的好勝和倔強。

臨近高考,日益緊張。見面的次數越來越少,只是每次去交作業,還是會看見安默。靜默安然地站在那里,一如當初。她不會回頭,正如我不會上前打招呼。我們之間就是這樣的淡,卻遠勝于形影不離的所謂“好友”。安默決定考美院,她要北上,而我南下。我喜歡江南的梅雨季和冬天凜冽的風,靜臥的山丘和隨處可見的水澤。安默的性格中有一種恣意縱情,她要的是瀟灑如風,一覽無余的坦蕩自由。這令她上路的心情濾去了去往紅塵沉浮的不安,有的只是如同少年般的負氣和自衿。

她是有夢想的女孩子,也甘愿為此付出。

別離時,她反復對我說的一句話,便是“不要放棄”。從未曾有人這樣對我殷切期望過。即使是父親,他希望我成為他的驕傲。但他的堅持,始終不是我的執著。彼時我緊緊擁抱她,像是擁抱了灼灼光華的夢。

千言萬語我只說了一句,我等你回來。

我知道她一定會回來的,她素來言出必行。縱然天南地北又何妨,我們始終是會見面的。不過就是三四年。

這么多年過去,我未曾后悔過,那些在燈下奮筆疾書的日日夜夜。寫作是件寂寞的事,不要妄圖別人能懂,亦不要別人的安慰。我只要自己記得,這是我的選擇。人人都有勇氣選擇,但并不是每個人都有勇氣走下去。

曾有一度我不是沒有動搖過,若我們只是心智平庸,內心鈍重,甘愿一生無為的女子,年紀一到便嫁作他人婦,相夫教子,其實也是一生。細細想來,并無任何不妥。

只是我們偏偏不是。安默不是,我也不是。

也是要走過一段很長的路,才會真正的懂得,才華是一柄雙刃劍。幸或不幸,無從知曉。這其中的償還代價,只有自己甘之如飴。

對于女孩子來說,更是如此。

(3)

再次見到安默,是大二下學期的事。

她退了學,無路可走,便來找我。她只有我這么一個朋友。我去接她,在擁擠不堪的火車站。我一眼就認出她來,安默實在是美,美得驚心動魄。我看到她的眼底有淚,但久久不落。她說,我回來了。

是的,她回來了。

她說起一些美院的事,寥寥數語,便可窺見那些院校內部的齷齪。像是游戲的規則,若你在其中,就不得不遵守。而安默不是一般的女孩子,她選擇退出,是這樣驕傲的女子。我不愿一頓飯或是一點錢,就打發她走。我想把安默留在身邊,像少年時一樣。我們可以天天在一起,她畫畫,我寫作。

于是我毅然決然地從寢室搬了出來,在學校附近租了廉價的出租房。那時,我竟幻想我可以像個男人一樣,給她一個家,不愿她四下流離,不愿她無枝可依。安默從小沒有完整的家庭,母親不知所蹤,父親游手好閑,她的世界除了繪畫,便只剩了我。

安默就這樣留了下來。平日里在一家繪畫培訓班上課,課余時間就是創作,賣給一些畫廊。我除了上課,就是看書寫字,也得了一些稿費,錢不多。但是每一分都存了起來。

好在除了每月的生活費,我原先就有一筆錢,是以前家里給的零花。我漸漸了解過日子的艱難,柴米油鹽,樣樣都要精打細算。為了節省,晚飯便自己做。我照著食譜,學會了一些簡單的菜式。糖醋排骨是最拿手的菜,因為安默喜歡。

節假日再也不去逛街,老實地呆在那個出租房里寫字或是準備考試。生活逐漸地沉靜下來,靜得可以聽見自己的呼吸。那段日子,也是寫作最多的時間。我的大部分短篇或是散文,落筆在那時。

那是清貧而充實的時光,也最為開心。我每天都數著日子,一天一天,只希望現世安穩。只要我畢業,便可以找一份工作,能夠負擔我們的生活。我不是不知道未來的不可預見,但彼時我有滿心的希望,眼睛里只看得到夢想的海市。

祈年就是在那時出現的。

那天是我的生日,下課回去之后,便看到屋里多了一個人。猶自記得,那是個靦腆的男生,眉目清秀,看似孱弱,好在氣質干凈。我以為是安默的男朋友,打了招呼后就進了廚房做晚飯。但是安默暗地里卻開玩笑說,祈年是她送給我的生日禮物。

我不知道她到底用了什么方法,竟將一個大活人連哄帶騙地拐了來。大抵是說了我很多好話,把我夸得天花亂墜的。事實也的確如此,安默拿了我寫的一些文章給祈年看,祈年當真是被唬住了,在那天傍晚跟了來。

她想讓我談場戀愛,但又怕我被騙。沒有什么經驗,也從來沒有交過男友。祈年是安默一眼就看中了的,發誓不論坑蒙拐騙都要將人帶到我面前。那時寫的文章,若是男主角,都是一個樣子:清濯挺拔,面容干凈,氣質出眾,沉默自知。用安默的話說,祈年就是我的文字里蹦出來的,一切都符合。她早已在暗中觀察他很久,知道這個男生品行端正,表里如一,再好不過。于是,那次生日,我見到了祈年。

我只當這是個鬧劇,不作多想。除了安默,我未曾想過要將誰留在身邊。

那天晚上,三個人一起吃晚飯。他真是個安靜靦腆的男生,飯桌上只顧埋頭吃。安默問他,菜做得怎樣。他這才抬起眼,看了我一眼,我們四目相接,他飛快地避開視線。只是悶聲說了一句,好吃。連耳根都紅了。

他和安默的關系好,一來二往,祈年便成了常客。有時晚上來吃飯,通常都會先買了菜來。他知道我們過得不易,就一直來看望。有時,幫忙扛一桶水。

我沒想到,后來祈年真的成了我的男友。

大三那年寒假,我帶了安默回家過年。我不能將她孤零零地留在那里。如預料中的,這件事引起了父親的不快。

我不知道外界如何言傳我和安默的關系。在學校的時候,那些同學看我的眼光總是帶著某種深意。我這樣明目張膽地搬出去和人同住,對方還是個女生,漂亮的女生。若是男生,那么這一切尚有一套說法,就是同居。可是,該怎么看待女孩子之間的情誼呢?我們不是戀人,不是親戚,只是朋友。而在他們眼里,“朋友”這兩個字還不到這樣厚重的交付。

“你到底要鬧到什么時候?你現在跟她混在一起算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再這樣下去,你就毀了?你以前不是說要讀研究生么?你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你還像個學生么?......”我被父親叫進書房談話,一頓劈頭蓋臉的罵,罵我的不爭氣,罵我的沉墮。我長這么大,他從來沒有這樣說過我。我只能靜靜地聽,連一句辯駁的話都沒有。也不應該有。

我的錢花得差不多了,所有的指望都在下學期的生活費上。我需要這筆錢,來維持我和安默的生活。我知道在父親發揮他身為人父的權威的時候,我決不能出言頂撞。沉默是唯一的方法。我想,他再生氣,也絕不會眼睜睜看著我餓死。

在家的那段時間,稱得上折磨。是內心的一種無力和挫敗。一過完年,我和安默就離開了。母親心疼我,偷偷地塞了錢給我。我已經沒有拒絕的資本了,那一疊錢拿在手里,只覺得沉重。其實內心竟還希望,母親不會給得太少。

就是這樣的卑劣。

只是再卑劣又如何,我們要吃飯,要交房租,要買書買顏料,哪一樣不需要錢?我還有家,有父母,可是安默,她除了我,無人可依。

開學后,生活費還是如數地打到了銀行卡上。但是,那只是一個人的生活費,怎么夠?兩個月后,我們就會被房東趕出來,或許是餓肚子。

舉步維艱。我想過有艱難,可是沒料到會是這樣的難。

我找了兩份家教和一份臨時工,課余時間就來回地從這家到那家。徹底地放棄了考研的念頭,甚至連學業也開始松懈。時間太少,再也沒有心思看書寫字。只是覺得累,四肢無力仿佛灌了鉛一樣的沉重。有好幾次,在公車上就睡著了,常常坐過了站。

我的二十年的人生,一直都是一帆風順的,從來沒有吃過苦。我不是不能吃苦,只是常常覺得太累。從身體到內心,只有累。

那時,我不知道我得了低血糖,會突然的暈眩和視線模糊。也就在那時,我有了一絲的動搖。若人的內心有了質疑,那么堅守就成了一種消磨。一點一點地將那些激情和熱忱磨去。這動搖排山倒海而來,瞬間就摧毀了搖搖欲墜的信念。

生活成了一種無力的嘆息。

安默知道我沒了錢,就提出要去工作。我已經是這樣的自棄了,不愿連她也同我一樣。我們之間若要有一個犧牲,我希望那個人是我。我知道她是會成功的,不過是時間的問題。而那時,我的文章都被一一退回,即使是小雜志也不愿錄用。但是,安默的畫被那些畫廊陸續地買下,她的畫漸漸形成自己的獨特風格。若是就此擱淺,無異于半途而廢。

人的才華,不就那么幾年。錯過了,就沒有了。

我是如此的一廂情愿,卻不知道我將彼此逼得退無可退。我不愿安默出去找兼職,還有一個原因,便是她太美了。人心險惡,女孩太美,終歸不是一件好事。

我的擔憂不是沒有根據,我們都涉世未深,又沒有錢。若是有人別有用心,只怕是防不勝防。

我看到了自己的渺小,以及無能。

(4)

我所能做的便是忍,將最難的時光忍過去。只要一畢業,便就可以去工作。還有一年。徹底地放棄了寫作,連想也不敢想。

我竭力維持著生活平靜的假象,不愿讓她察覺。可就在我挽留的時候,有人卻決計要離開了。安默說,她要離開。

也是等到她要說走的時候,我才知道事情的惡劣。她的畫并沒有被買走,那些她給我貼補家用的錢是她偷偷打工賺來的。安默在一家夜總會當服務員,因為那里的薪水高。祈年知道,但是他瞞著我。那段時間,他們兩人總是很晚回來,祈年去接她下班。而我,竟一點也沒察覺。就在那家夜總會,安默遇到了那個男人。

不用想也知道,他有錢,足夠風月場所千金買笑。他看上了安默。我從來不認為那些聲色場地是滋生愛情的地方。若有感情,那也是交易,什么都是可以談價的。可就在我的眼皮底下,她陷進了這種糟粕。說到底,不過是因為我的無能。

“你......你再等我一年,不,半年,我實習了就有錢了......只要半年。”我知道她決定的事,就沒了挽回的余地。可我依然求她,若不求,那她真的要離開我了。

“你怎么可以相信那個男人呢?他是有錢,可他會對你好么?安默啊,離開他,現在還來得及......”

她沒有說話,面目平靜,眼里有決絕的光。她的眼睛無論何時都是這樣的亮。我伸手過去,握住她的手。

“我知道我們現在是很苦......但是不會一直這樣下去......你相信我,你的一輩子不能就這樣毀了......”我企圖說服她,卻連自己也看不到希望的光。我沒有信心,卻還在妄圖讓別人相信我。我竟這樣的可惡。

安默說話的時候,與往常無異。“他說,他會讓我上最好的美院,還會讓我出國......我要畫畫,無論怎樣都不會放棄......跟你在一起,太苦了,連買顏料的錢都沒有......我不想過這種日子了......他說,他愛我,什么都可以給我......”

是的,太苦了。什么都沒有,更別妄想談夢想。夢想真的成了海市蜃樓。

“是,他可以給你一切。可我能為你去死,他能么?”我的眼里滿是淚,“你這樣算什么?被別人包養?當人家的情婦?......等他玩膩了,就讓你滾......你就一輩子見不得光......”

我不愿將事情想得這樣不堪,或許那個男人對她有愛。可,愛是什么呢?

“我說過了,我要跟他走。我只是來告訴你一聲。”

我當下就摔了筷子,氣得一下子站起來,“你......”我站得太急,本來就貧血,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耳邊有安默的驚呼聲和風聲。

其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來就在醫院,后腦磕到了椅角,有輕微的腦震蕩。胸口陣陣的惡心,我但愿就這樣永遠也不要醒來。

“安默就在外面,你要不要見她?”是祈年的聲音。我搖搖頭,只覺得無顏再見她。是我將彼此逼到了絕境,我答應過讓她安心畫畫。但是我拖累了她,我知道她是不愿再連累我,才會離開。我終究是給了她一座希望的空城,卻還要將她推入萬劫不復。

我看著祈年,知道自己的無法挽留。

“你去勸安默留下來,她一定會聽你的......你去跟她說,我明天就去找工作......你叫她不要走......”

祈年嘆了一口氣,“宛昱,難道你連畢業證都不要了?......算了,你們的路不同。你不能一輩子都留她在身邊......你們遲早是要嫁人的啊......”

我愣在那里,原來我們是要嫁人的。我再如何挽留,她還是要走的。人都是獨立的存在,誰也無法依附誰一生。可我,怎么愿意承認?

這不是嫁人,絕不是。那個男人喜歡她,不過就是看她年輕漂亮。他看上她什么呢?臉蛋?身體?還是她的才華?

“祈年,你去告訴安默,說你喜歡她......我知道你喜歡她,她肯定愿意為你留下來......我求求你,你去告訴她......”

祈年沒有動,只是看著我,他的臉上全是無奈的笑意。我看見他搖了搖頭。

“你去跟她說啊,讓她留下來......她一定會聽你的......”
“不,宛昱......我有喜歡的人,我不能去......”他看著我的眼睛,還想說什么,“啪”地一聲,我一巴掌甩了過去。

“這他媽的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想著你那什么兒女情長......宋祈年,我告訴你......”我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可是,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聽到他說,“宛昱,我喜歡的那個人是你......”

我掩面而泣。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潛意識里不愿承認安默的離開。沒有搬回學校,直到畢業就一直住在那里。祈年搬了過來,住在安默的房間。有時,看到房間有亮光,我總會不自覺地進去,希望可以看到那雙亮如星辰的眼睛。

可是,她走了。

離開的那天早上,我做了糖醋排骨,放在桌上。然后去上課。中午回來的時候,她的東西都搬走了。桌上空空如也。真好,安默還愿意把糖醋排骨帶走。剛開始做菜的時候,不是咸了就是淡了,但是她總是說好吃。

我在空蕩蕩的房間里一坐就是一下午,天黑的時候,祈年來了。連同他的行李家當。我想問他,為什么喜歡的是我而不是安默,但是最終什么都沒問。她已把這世上最好的一切都留給了我,夢想與堅持,執著和守護,還有祈年。

她看人的眼光一向很準,祈年真是很好的男孩子。

兩年前,我去做一位人物的專訪,遇到了那個男人。我也就知道了所有的真相。在安默沒有去夜總會上班之前,他就看上她了。暗中計劃了一切,我的文章被退,安默的畫賣不出去。他在等安默妥協。

“其實我真的很欣賞你們,才華橫溢,情深意重。這樣的難,居然還堅持了半年......我承認我的手段不夠光明,安默一開始就拒絕了我,她說她不會離開一個人。”對面的男人西裝革履,風度翩翩,可是他的話令人不寒而栗。

“我以為是她的小男朋友,沒想到是個女孩子......嘖嘖,我真的很難理解你們之間的情誼。不過我知道,她的弱點就是你。當有一天,她看到你去做兼職,差點暈倒在路邊,不知有多傷心......后來她就去了夜總會上班。脾氣不是一般的倔,還是不肯低頭。當我告訴她,若再這樣下去,你就完了。你的文章再好,也不會有人錄用,你的一輩子就當個小職員,永無出頭之日......沒想到她什么都答應了......這個傻孩子。”

我很平靜聽完,“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

“如果我告訴你,我是愛安默的,你信不信?”

“愛與不愛,只有你自己知道。深與不深,也只有你自己知道。”

這個男人沉默著,沒有說話。其實我愿意相信他是愛過安默的,那樣的不擇手段,除了占有欲,或許還是有一點愛的吧。

“可是,她不愛我。”他笑得自嘲,“我離了婚,就是為了娶她。但是,她沒有愛過我。從來都沒有。或許她愛過的人,只有你。”

他不了解安默,即使他愛她。她要的是自由,但他折斷了她的翅膀,又何來的愛。

“對不起。”他向我道歉。
時過境遷,我早已不再耿懷。相信安默也是,彼時我們真心相待,問心無愧。有的只是遺憾,沒有見證彼此的成長。

我知道她會回來的。離開的時候沒有告別,再見面便不能稱之為重逢。時光沙漏,指尖溫柔,誰成全誰的海市蜃樓。
有夢想的時光里,我們從彼此身上看到的堅守與執著,是最美的海市蜃樓。

                                                         2009 03.07
                                                          21:18

PS:兩年前的構思,到現在才有勇氣和時間來完成。
有夢想才有成就,是本文的初衷。
2011 03.07
2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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