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讀《水滸》,一度被武松圈粉。讀到最后,當(dāng)看到自己最喜歡的好漢竟然成了一位斷臂的英雄,心中遺憾無限。常常想,如果武松沒有斷臂該多好啊,回到朝廷,得到獎賞,很可能被派往邊疆,成為一員守邊大將,縱橫馳騁,威武雄壯!然而,武松卻斷臂了,成為了一個殘廢,連上朝廷的資格和勇氣都沒有了,豈不憾哉!
草根出身,高大威猛,英武又瀟灑,既抗得住美色的誘惑,又不是個絕緣柔情的莽漢;有恩必報,有仇必復(fù),鎮(zhèn)定自若地殺人,賣萌耍酷地打架。武二郎,不知俘獲了多少贊美和崇拜!所以,會怨責(zé)施耐庵,怎能如此無情!為什么讓武松斷臂,真是不可思議!
人到中年,再讀《水滸》,先看到宋江的虛偽陰險,再被花和尚深深感動。曾經(jīng)最愛的武二郎,卻怎么也愛不起來了。看他打虎景陽岡,刃金蓮,殺西門,大鬧飛云浦,血濺鴛鴦樓,除惡蜈蚣嶺,熱血不再沸騰,心潮難以澎湃,時時感嘆他的輕狂,憤怒他的殘忍。武松,并不像自己當(dāng)年認(rèn)識的那樣完美,缺一條胳膊,似乎也沒什么難以接受。
在《水滸》中,武松是殺人最為鎮(zhèn)定的一個。既是鎮(zhèn)定,說明他既不是像宋江那樣一時性起失手奪命,也不像李逵那樣動輒提起板斧嗜殺成性。他是理性殺人!在他的心中,那些人該殺!如潘金蓮、西門慶、蔣門神、張都監(jiān)等,甚至恨屋及烏,他們的家人奴仆,一概不留。更重要的是,武松力大無比,萬夫難敵,又心雄膽大,細(xì)心謹(jǐn)慎,似乎沒有他辦不了的事,沒有他殺不了的人,而且殺得輕松,殺完人若無其事,揩刀洗手。在理智支配下輕拿人命,充滿著復(fù)仇的快感和張力,似乎更富有個人魅力和英雄氣息,讓年輕的心靈為之傾倒、五體投地。而我,更感受到刺骨的冷意,武二郎的血,是熱的嗎?
死于武松手下的人都是罪有應(yīng)得的惡徒嗎?也不盡然。第一次殺人,武松沒有連累無辜,甚至連王婆這個罪魁,他都沒殺,而是交給了官府。第二次殺人,武松就隨意得多:馬院的后曹,燒茶的丫環(huán),最后又尋到的兩三個婦女,哪個該殺?第三次蜈蚣嶺上的道童更是無辜慘死。此時的武松,和當(dāng)年在柴進(jìn)莊上一樣,動輒伸手打人,沒有輕重。
看到這些,是不是也有些唏噓遺憾,武二郎,到底也有草菅人命的過錯。花和尚魯智深,也魯莽爽直,但他從來沒有殺過好人,面對生命,他有時表現(xiàn)得相當(dāng)謹(jǐn)慎,瓦罐寺中,為弄清真兇來回奔勞詢問,甚至戰(zhàn)場上,也是只殺貪戰(zhàn)之人。而武松,卻不是,哪怕后來已經(jīng)披上道服,成為行者,卻也僅是為了逃命,心中卻是沒有半點(diǎn)道行。僅憑這點(diǎn),武松便也稱不上是完美的英雄了。而武松終被包天師的玄元混天劍砍斷手臂,又自用前道士的戒刀割掉,可見冥冥中也是報應(yīng)不爽。
武松是市井中人,自然也有著明顯的市井氣息。你看他行走江湖的謹(jǐn)慎自保,戲耍孫二娘、蔣門神小妾的無賴言語神情,更有面對官府中人的低三下四。無論是替陽谷縣令殷勤跑腿,還是面對施恩父子的無是非報恩,無論是對張都監(jiān)的順服,還是戰(zhàn)場的舍命相搏,武松面對官場中人時的自我貶低和無條件的歸附以及對功名的想往,都讓高大威猛的武二郎時時低人一等,顯出些許的奴性來。
施耐庵在武松的身上應(yīng)該是傾注了很多的期愿。武松,畢竟是蕓蕓眾生中普通的一員。而蕓蕓眾生,身處底層,被愚弄,被欺壓,多艱苦悲戚,多壓抑慘殤。一個英勇威猛的武松,踐行著報仇雪恨的因果報應(yīng),承載著快意恩仇的眾生祈愿。毫無疑問,武松讓下層民眾痛快了心胸。但武松畢竟是塵世的武松,他不是《紅樓夢》中大荒山下的跛足道人,在他身上,有著塵俗之人的共同人性。所以,武松,注定是不完美的,正如他那凜凜的身軀,最終斷了一只胳膊。
身上的殘疾,治愈了靈魂。斷臂后的武松, 終于放下一切。他留在六和寺,做了清閑道人,所有金銀賞賜,陪堂公用,歸守寺中,清心寡欲,八十高齡善終。
那顆天傷星,只有在受盡精神和肉體的創(chuàng)傷磨礪警醒之后,才能看破紅塵,看淡名利。最終,任意逍遙于青山綠水,盡現(xiàn)生命的自由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