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司徒林夏
天才似乎都有些怪癖,在讀到莫扎特酷愛大便的時候我簡直難以置信。
相比之下,帕格尼尼的怪癖干凈多了,據說帕格尼尼為了迎合自己“音樂中的魔鬼”稱號和關于“把靈魂出賣給魔鬼換來演奏技術”的傳說,演出前總會表演一次惡魔附體的狀態:癲癇般的顫抖,帕金森式的搖晃,直到“召喚”出靈魂中的惡魔才開始表演。估計這也是他讓自己快速進入狀態的方法。就像Joy Division的主唱Ian Curtis現場那種癲癇式舞蹈。
帕格尼尼應該是一個版權意識比較強的人,他的提琴技術在生前都沒泄露過,他也從來不在公開場合練習。他參與演出的所有協奏曲琴譜都是保密的。他只留下了六部協奏曲以及著名的《二十四首小提琴隨想曲》。作為帕格尼尼的鐵桿粉絲,勃拉姆斯、李斯特和拉赫瑪尼諾夫的音樂創作都深受其影響,其中拉赫瑪尼諾夫依照《二十四首小提琴隨想曲》中的第二十四首而創作的《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在電影和流行樂中常被引用改編。
說到帕格尼尼,不能不提有著“當代帕格尼尼”之稱的意大利小提琴大師薩爾瓦多·阿卡多(Salvatore Accardo),能將帕格尼尼完美詮釋的,唯有此人。尤其是,那張唱片,按照拉丁文直譯過來應該是《音樂中的魔鬼》,但國內引進時被翻譯成了《魔鬼的顫音》。其實我更傾向于使用后面那個名稱,因為這張專輯的顫音何止是魔鬼級的,簡直就不是這個世界上該存在的音符。
在阿卡多的演釋中,跳弓震顫無處不在,是每一首樂曲都貫徹到底的思想。
獨奏《天佑吾王之變奏曲的引子》(Introduzione e variazioni su God Save the King op.9)中對跳弓的演釋簡直令人陶醉。帕格尼尼的吉他演奏水平也是很了不起的,因此他在小提琴演奏中也運用了大量的撥弦,我甚至相信他把自己的琴弦由弧形改為同一水平面上也是和他對吉他的癡迷有關。
《天佑吾王之變奏曲的引子》在臨近結束的一分鐘,可謂極盡跳弓之絕技,悉悉索索、鱗次櫛比的顫音一組一組地從空中掉落下來,如竹筒倒豆子般的清脆干凈,真所謂: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回旋曲,精神抖擻的快板》前半節末了被伴奏的大提琴逐節向上推,就像衛星被四個火箭助推器向太空中送去一樣,然后助推器燃料用盡分離掉落,只剩衛星孤單地靠慣性上升。高音高到瀕臨缺氧,似乎已經到大氣層之外,弦變得越來越弱,越來越弱,終于掉頭,顫抖著階梯狀向下掉。至此刻,
飛流直下三千尺,疑似銀河落九天。
似乎地球也失去了引力,如同無法控制它上升一樣,掉落的瞬間,失重搖擺,然后驟然停頓,不知去向。
震顫運用得最爐火純青、游刃有余的非《永動機奏鳴曲》(Sonata moto perpetuo)這首莫屬了。曲子一開始依舊繼承一貫的帕式跳弓。其實說跳弓有點不貼切,跳弓一般一兩下停頓一下然后間歇加入,而這首自始至終都在跳,可以說是“抖弓”。小提琴演奏者的右臂肌肉之發達絕不亞于運動員,比較一下陳美的左右兩條胳膊,就知道藝術家做出的努力不只是智力上的。
阿卡多的指法之快也讓人窒息,一發而不可收。據說帕格尼尼之所以能有如此靈活的指法,是因為他有一種叫馬凡氏的綜合癥,就是手指奇長,外加有些多動癥。
我每次聽帕格尼尼的時候都忍不住在空中模擬一下,這種速度別說能把弦按準,就只是簡單的移動手指都來不及,且持弓的右手又要極為靈活地保持震顫擺動,在四弦之間弧形游走。
帕格尼尼為追求能同時拉出四根弦音,把自己的小提琴加以改進,將四根琴弦列于同一個水平線上,弧形擺動的幅度小。但這樣對音準的把握難度就加深了,全憑手感和熟練度,何況要拉這么快,外加帕格尼尼的音程都是很夸張的。按照他留下的琴譜,有人測試過,帕格尼尼本人的手是絕對不可思議的,在他手掌握琴的情況下,小指和食指的間距可達20公分,這是我左手小拇指和大拇指伸展外加留一年指甲也達不到的長度。
阿卡多不可能那么巧也得過這種綜合癥外加多動癥,演奏前也不用上演靈魂附體的一幕,唯一的可能就是其手法之快難以想象。只能說這是一個被帕格尼尼靈魂附體不世出的天才。就連卡拉揚也說:“假如讓我舉出十位當代最好的小提琴家的話,阿卡多一定是在我左手的某個指頭上?!?/p>
繼續聽這首《永動機奏鳴曲》,所有曲目聽到這里,魅力已不再是單純的跳弓,而是你可以感覺得到弓和弦之間存在一種和諧的共振關系,就好像是有磁性懸浮其間,弓輕觸于弦上,似乎手指并沒有像往常那樣游移于把位之間,而是隨心地輕撫這半尺楓木,只有彌漫的松香味,在金色逆光下,輕舞飛揚。
絕妙之處就是在這如激流般的細碎中,突然悠閑地加進來一段詠嘆調,猶如巴赫《G弦上的詠嘆調》一般輕松自在,芬芳陶醉。用樸素敘述著偉大,恬淡而安詳。
若說《四季》中的春是百花齊放,群芳爭艷,那這段詠嘆調便是墻角臘梅,凌寒獨開。這是只有帕格尼尼這樣的天才才能譜寫出的這種手到擒來、舉重若輕的自信,似絕望中的希望,沙漠中的綠洲。如同在奶油里加入了少許食鹽,更凸顯了奶油的鮮美,又像暴雨如注的廣場上獨自漫舞的百老匯演員,平靜流暢,與世無爭。
電影《時間機器》里我最喜歡的機器失控的那一段,時間機器無限地向前加速運轉,窗上結了冰又化了,樹長了新葉又枯了,爬墻虎上去又落了。然后建筑挪移,城市變遷,再就是溝壑變成了高山,草地變成了沙漠,河水枯竭,滄海桑田,萬物輪回,唯有時間機器在原地不動,就如同這段游走在急促震顫中的詠嘆調。
這恐怕也是《永動機奏鳴曲》作為專輯中最后一曲的原因吧,帕格尼尼留下的似乎也是一種人生的態度,亂世生存的法則:泰然自若,處事不驚。
突然想用一首詞能夠表達對這段音樂的敬意:
無意苦爭春
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輾作塵
只有香如故
《卜算子·詠梅》
陸游
本文發表于《音樂愛好者》雜志2016年12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