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塵道人的青銅鈴鐺在子夜炸響時,陸昭正蹲在客棧后院給受傷的白狐包扎。鈴音穿透雨幕的瞬間,小狐貍碧色瞳孔驟縮,化作流光消失在柴垛深處。少年捉妖師望著紗布上殘留的淡金血跡,將藥瓶塞進袖袋的手微微發抖。
"戌時三刻還在治妖傷?"師父的聲音從廊柱后傳來,枯瘦手指捏著半片銀杏葉,"這鎮上每片葉子都是妖物的眼睛。"
陸昭垂頭跟著師父走進雨里,道袍下露出半截鎖妖鏈。七天前他們在亂葬崗斬殺的畫皮妖,臨終前那句"吉時將至"此刻突然在耳邊回響。當看到鎮西頭飄來的那頂紅轎時,他終于明白其中含義。
猩紅轎簾被雨水浸成血痂般的顏色,轎夫繡鞋上的并蒂蓮卻纖塵不染。玄塵甩出符紙的剎那,四個紙人轎夫突然同時轉頭——描畫著胭脂的笑臉在雨中融化,露出里面森森頭骨。
"天地玄宗,萬炁本根!"老道劍指劃過桃木劍,金光劈開轎頂的瞬間,陸昭看到新娘嫁衣下伸出的白骨爪。但更令他心驚的是蓋頭飄落時露出的面容,分明是今晨給他們送包子的茶鋪啞女。
新嫁娘頸骨發出竹節爆裂般的脆響,七根金釵從發間射出。玄塵揮袖震飛暗器,卻見徒弟愣在原地盯著那具白骨:"她白日在市集施粥時,手背還有燙傷的疤..."
"妖物幻化的人形你也當真?"老道劍鋒貫穿白骨胸腔,挑出枚幽藍妖丹,"記住,流淚的妖比獠牙的妖更危險。"
陸昭蹲下身,發現嫁衣內襯縫著張庚帖。雨水泡脹的墨跡里,"白小杏"三個字正在滲出血珠。他忽然想起昨日在鎮口銀杏樹下躲雨時,有個綠衫姑娘給哭鬧孩童塞了塊杏脯。
第二夜的紅轎出現在鎮守府邸。當朝四品大員的獨女穿著百鳥裙坐在轎中,腕間翡翠鐲子映得滿室生輝。玄塵的照妖鏡剛對準新娘,整面銅鏡突然爬滿蛛網般的裂痕。
"吉時到——"喜婆的唱喏聲帶著金屬刮擦的刺響。陸昭看著新娘自己掀開蓋頭,柳葉簪卻突然暴長三寸,直刺鎮守夫人咽喉。他飛身撲救時,聞到了夫人袖中飄出的曼陀羅香。
桃木劍截斷柳葉簪的瞬間,新娘突然七竅流血:"他們用我的皮囊頂替妖禍..."話未說完便化作飛灰,只剩滿地珍珠冠冕叮咚亂滾。陸昭抹去濺到唇邊的血,發現竟帶著朱砂的苦味。
"傀儡術。"玄塵用符紙裹住半截斷簪,看著青煙凝成蛇形,"是當年逃脫的那條青蛇。"
記憶如驚雷劈開雨幕。陸昭想起五年前那個雪夜,師父在洞庭湖畔斬殺了三百多條青蛇,卻讓最大的那條鉆進了冰窟。當時奄奄一息的蛇妖曾嘶吼:"你們會跪著求妖救命..."
當第七頂紅轎出現在鎮東祠堂時,百年銀杏樹的香氣籠罩了整個青石鎮。陸昭看著端坐轎中的碧衣女子,她發間別著的銀杏葉與那日柴垛邊的白狐傷口上的葉片一模一樣。
"且慢!"少年橫劍攔住要出手的師父,"今晨我去查過,祠堂后埋著七具新娘尸骨,但每具骨架都少了一節指骨..."
玄塵的符咒已化作火龍撲向轎輦:"妖物集七女指骨,是要煉化人形傀儡!"
碧娘掀轎簾的手腕應聲而斷,落地卻變成銀杏枝椏。祠堂梁柱突然伸出無數藤蔓,將老道的火龍絞成星火。陸昭看到女子眉心浮現琥珀色妖紋,想起古書記載:"銀杏化形,葉脈生金紋者,可醫死人肉白骨。"
"道長不妨看看這個。"碧娘揮手灑出七枚玉牌,懸浮空中組成北斗陣型,"七位新娘的殘魂都在這里。"
玄塵的劍鋒停在女子咽喉前三寸,因看到玉牌中浮現的景象而震顫。第一塊玉牌里,茶鋪啞女正從鎮長手中搶回被拐賣的孤女;第二塊玉牌中,鎮守千金在密室焚燒記載著妖稅秘密的賬冊...
"她們甘愿獻祭肉身,是為護住青石鎮的龍脈。"碧娘指尖輕點,祠堂地磚層層翻轉,露出下面涌動著黑氣的裂谷,"當年你斬盡洞庭蛇族,可知道它們為何聚集在那里?"
地縫中突然探出青色蛇尾,鱗片摩擦聲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而落。陸昭扶住香案才勉強站穩,看到師父踉蹌后退了三步——那蛇尾上嵌著的,正是玄塵妻子生前戴的翡翠耳珰。
"青寰姐姐用千年修為鎮著地煞,你們卻把她的子子孫孫..."碧娘的聲音被突然爆發的黑霧吞沒,整座祠堂開始傾斜。陸昭在崩塌的橫梁間看到驚人一幕:無數青蛇正用身體堵著地縫,而黑霧中伸出的巨爪已撕碎半數蛇群。
玄塵突然割破手掌,血染的符咒結成八卦陣:"昭兒,帶著妖物走!"
"師父!"
"走!"老道一掌將徒弟推出祠堂,轉身時道袍鼓脹如帆。陸昭最后看到的畫面,是師父枯瘦的身影化作金色鎖鏈,與黑霧中鉆出的九頭巨蟒纏斗在一起。碧娘拉著他飛退時,少年聽到虛空里傳來師父最后的聲音:"或許你是對的..."
祠堂坍塌的轟鳴聲中,陸昭的青銅鈴鐺裂成兩半。他跪在廢墟前拾起半片焦黑的銀杏葉,發現背面用妖氣寫著:"子時三刻,白果樹下。"
祠堂廢墟的青煙還未散盡,陸昭腕間的青銅鈴鐺殘片突然發出蜂鳴。子時三刻的銀杏樹下,碧娘褪去人形,根系深深扎進龍脈裂痕,金黃的樹冠卻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
"你師父用魂飛魄散換了三個時辰。"樹妖的聲音帶著年輪摩擦的沙啞,葉片簌簌落下化作光幕,"這是青石鎮真正的命脈。"
陸昭在光影交錯間看到五十年前的洞庭湖。暴雨中數百青蛇盤成陣眼,鎮妖司修士將淬了朱砂的青銅釘打入湖心。當看到陣眼中那個穿著杏黃襦裙的女子時,少年呼吸驟停——那分明是年輕時的師娘,她腕間銀鐲與師父常年摩挲的舊物一模一樣。
"地煞每甲子爆發一次,需純陰命格者祭陣。"碧娘的根系滲出琥珀色汁液,"那年本該是我..."
光幕突然扭曲,畫面變成玄塵抱著妻子尸身仰天嘶吼。陸昭終于看清師娘心口插著的不是妖物利爪,而是刻著鎮妖司徽記的降魔杵。祠堂地縫中溢出的黑霧在光幕里凝成文字:承影十二年七月初七,鎮妖司第一百三十四號密令。
"他們騙師父說是妖物害了師娘?"
銀杏樹的顫抖震落更多金葉,碧娘的聲音開始斷續:"當年我自愿...代替阿沅姑娘祭陣...但鎮妖司要的是...徹底掌控龍脈..."
劇痛突然刺入太陽穴,陸昭抱頭跪地。那些被師父強行灌入的除妖記憶開始剝落,露出血淋淋的真相——五年前洞庭湖根本不是蛇妖作亂,而是鎮妖司在清除知情者。冰層下青蛇王額間的琥珀淚,正是碧娘當年分出去的半顆樹心。
子時月光突然變成血紅色,地縫中伸出布滿鎮妖符咒的青銅鎖鏈。九頭蟒的嘶吼震碎光幕,陸昭看到每個蟒首眉心都嵌著修士魂魄,其中最大的頭顱赫然長著現任鎮妖司首座的面容。
"快走!"碧娘將他推出樹影范圍,銀杏樹干裂開猙獰缺口,"他們要用你的純陽血重啟..."
鎖鏈穿透樹心的聲音像是瓷器碎裂。陸昭袖中藥瓶突然發燙,融合了銀杏露與妖血的液體潑灑在鎖鏈上,竟腐蝕出滋滋白煙。少年想起師父臨終時塞給他的符紙,染血的黃符上不是咒文,而是用朱砂畫的洞庭春景圖。
當他把春景圖按在樹干裂口時,整株銀杏突然迸發翡翠光芒。碧娘殘存的根系纏住他手腕,陸昭在意識模糊前聽到她說:"你師父留了后手...去承影劍冢..."
血月下的奔逃如同噩夢。陸昭背著不斷滲出琥珀液的碧娘,身后是九頭蟒撞碎山巖的轟鳴。懷中半截指骨突然發燙,指引他們躲進瀑布后的洞穴。水簾落下時,他看見石壁上插著的斷劍,劍柄"承影"二字與指骨刻痕嚴絲合縫。
"這是...師娘的..."碧娘指尖撫過劍身符咒,最后一道封印應聲而解。陸昭握劍的剎那,洞窟深處傳來龍吟,被鎮壓百年的青蛇王魂魄盤踞劍鋒,蛇瞳倒映出九頭蟒體內蠕動的鎮妖司修士。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陸昭持劍立于龍脈裂谷。碧娘將最后三片金葉融入他眉心,樹妖的本命精魄在少年周身結成光甲。九頭蟒鉆出地縫的瞬間,承影劍上的青蛇王魂與銀杏光甲同時暴漲。
"天地為爐,造化爲工!"陸昭念出師父從未教過的咒訣,劍鋒引動洞庭湖水倒灌天際。當看到九頭蟒核心處掙扎的玄塵殘魂時,少年突然翻轉劍柄,承影劍化作萬千青蛇纏住巨蟒。
碧娘化作本體扎根裂谷,千年樹心綻放出比朝陽更耀眼的光芒。鎮妖司首座的頭顱在強光中消融,青銅鎖鏈節節斷裂。陸昭在意識消散前,將承影劍刺入自己心口——以純陽之血為引,師娘留在劍中的魂魄終于掙脫桎梏。
三個月后,青石鎮口的銀杏樹新抽的嫩芽泛著金邊。陸昭扶著面色蒼白的碧娘給樹根澆水,身后跟著只口吐人言的白狐:"鎮妖司新任首座送來文書,說要聘您當客卿。"
"扔灶膛里。"少年捉妖師把玩著碧娘用銀杏葉編的劍穗,腰間銅鈴已換成青蛇銜尾的琥珀墜子。樹妖忽然輕咳,唇角金血被他用袖口輕輕拭去。
暮色中,茶鋪啞女的轉世抱著孩童跑來,腕間新生胎記狀若銀杏。陸昭望著炊煙裊裊的鎮子,終于讀懂師父留在春景圖角落的那行小字:"除魔衛道,不如護心燈一盞。"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