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學校后邊那條在山腳下彎彎曲曲的河堤走三四里,是一綹綹整齊的山間禾田。那里的禾田排著隊從山灣深處延伸出來,然后交匯到最底下有河流的灣里。就在那一片片月牙形的禾田里,生著很多滑溜溜的黃鱔。雞肉面蛋,不如火燒的黃鱔。黃鱔在小鎮上是搶手的商品。大我兩個年級的廖輝是捅黃鱔的高手。他長得高高的,皮膚黑黢黢。胳膊結實,手指粗壯,抓到的黃鱔很難有逃脫的。傳聞他一個春夏能捅到二十多斤黃鱔。
古歷五月的時候,只要有陽光一照,田里的水都是溫熱熱的。禾苗已長得跟膝蓋一樣高了。那天天空泛著灰白,空蕩蕩的沒幾片兒云。我回家就扔了書包,穿起那雙三塊五的黃色涼鞋,跟著廖輝行走在那高高的河堤上。不遠處還有許多放學回家的同學,他們高調地喧嘩著,有的采花折草,有的吃著美味的麻辣條。河堤下河水在無聲地流著,水深的地方還可以看見一群群排著隊的被稱為“小麻花兒”的魚在穿梭。若用腳使勁跺幾下還有從堤坎的石縫里竄出來的鯽魚。它的個頭顯得大了很多,胖胖的,黑黑的,不像“小麻花兒”是一條淡黃色的線。它一出石縫就沒頭沒腦地像閃電一樣快地亂竄,然后躲在漂浮在水面的秸稈或者落葉的陰影里。我心激動地砰砰跳,不停地用腳去跺河堤。
“水太深了,你抓不到的,”廖輝冷冷地說。“要用撮箕才行。”
我不慌不忙地跟著他在河堤上走。堤上平平的,一點兒沙也沒有,硬邦邦的灰色泥土像水泥地面一樣。堅韌的雞窩草長在路邊,它本來水分都不多的葉子開始卷了起來,變得像一根針一樣。我用腳橫著撩過去,草發出嚓啦啦的聲響,我的腳背好像有沙子滾過去一樣。我走了幾步,低頭看見腳背上有一只黑色的大螞蟻。我打了個口哨,腳向前歡快地一甩,它就飛出去了。繼續往前走,我發現那些豎著穗子的車前草下有很多螞蟻洞。那些黑色的大螞蟻,把一粒粒像沖劑一樣的泥土從洞里搬出來,壘成一個小山丘。不多,就四五只在搬。搬了又出去閑逛去了,走著“之“字,像喝醉了酒一樣。
“輝哥,路上好多螞銀子哦”我隨口說。
“日馬,螞銀子都沒有看過?”他頭都不回。
我看著他的背影,看著那破舊的書包,好像一張張著大嘴的明媚的臉。他涼鞋上的襻掉了,橡膠帶子跟著走路一跳一跳的。
河堤的另一邊是長著青幽幽禾苗的田。粗壯的禾苗排列成行,行間光溜溜的肥沃田泥,雜草還沒有長起來。水剛好淹到禾苗的根部,一些長著褐色斑點的麻蝌蚪在悠閑地搖著尾巴。它胖嘟嘟的,被人叫做“胖腿兒”,長大后是那種能跳很遠的黃蛤蟆。只有那種喜歡扎堆的黑蝌蚪長大是癩蛤蟆。我腳步無意間用重了,只聽見嘩啦一聲水響,一只泥鰍就掙扎出了一團像云一樣的渾水。這泥鰍可是又滑又短,我重來沒有徒手在田里抓到過。前面一條水渠橫穿河堤,上面架著兩塊斑駁的條石。從那條石經過后,河堤下是一片正方形的荒了很久的田。田里已經沒有了耕種的痕跡,長著一團團矮矮的蘆葦。幾片零星的雪白鴨毛在沒有長水草的水面漂浮著,一點也沒有被濡濕。“嘎嘎嘎--”遠處那三只鴨子中那只花脖子黑腦袋的公鴨子,仰著脖子對著天輕快地叫了幾聲。那聲音是從喉嚨里發出來的。水里還有著幾朵破絮般的殘云。微風突然刮過來的時候,那些粗糙的蘆葦葉子嚓啦啦地響,嘩啦啦地扭動搖擺。這片濕地充滿著的是蘆葦清香和腐爛水草的氣息,和之前路上的艾蒿那種苦絲絲的味道完全不同。我看著對面山下那些破舊的土房子,用鼻子使勁吸了幾口蘆葦的清香氣息。
“我覺得你家好遠。”我看到河堤在前面的山下拐了一個彎。拐到山后邊去了。
“噢”他回頭看了我一眼。“遠才好耍。”
“你說我們今天能捅多少黃鱔?”我說完跳前去和他并肩走。
“有我在,你怕么子喲?多捅幾斤你還可以拿去賣。我今年賣了十幾斤了。”
我的喉嚨咕咚地響了一聲,然后喜悅地看到我拎著一大袋黃鱔歡快地走在河堤上。從鎮上經過時,被開館子的人攔下來,買了。十塊錢一斤哩。我把幾塊錢塞進那個生銹的罐頭盒子后,就跳躍著去了學校門口散發著油腥氣的小賣部……
一只白色的鷺鷥收著腿從高空盤旋下來,然后低低地從濕地上空飛過。最后落到遠處的田埂上。它的翅膀不急不慢地扇,我看得清楚。
“它每次都落在那個地方。”廖輝驚喜地說。
“要是能抓到一只就好了。”
“要是有槍的話我一槍就給它崩了。”他自豪地說。
我突然好想有一把槍。
河堤兩邊開始出現小小的斜坡,那些斜坡上種著嫩黃色的豆苗。豆苗的根部還殘留有一些草木灰之類的農家肥。河堤邊的山上滿是生著嫩黃色葉片的灌木,那些葉片嫩得好像一捏就能出水一樣。草木都在氤氤氳氳地散發著嫩腥氣,生命的韻律好似在昏暗的樹蔭下面一圈一圈地蕩漾著……
山間充滿著竹雞斷斷續續的急促驚叫聲,催得我的眼睛酸酸的。他一到家就把破書包扔在了門口,迂到屋后邊去拿出一個裝豬飼料的尼龍口袋和一個裝酒用的大塑料瓶。還靸上了一雙沾滿干燥田泥的藍色拖鞋。用銹跡斑斑的鐵絲套住的狗在豬圈旁邊無精打采地蜷縮著,一動也不動。
“你爸媽不在家嗎?他們準你去捅黃鱔嗎?”我看著那緊關著的掉了漆的木大門。
“他們上坡去了,天黑了才回來。他們從來不管我。”他把沾有泥巴的尼龍口袋遞給我,臉上一點兒表情也沒有。
我又看了一眼雜亂的院子和那被雨刷煙熏過的水泥磚墻。
他家門前河堤下的地里長著還沒有膝蓋高的玉米苗子,地間的雜草已被除草劑打死,干枯的。我們咯咯吱吱地踩過。
他站在田埂上,把塑料壺放在一旁,把褲腳一圈一圈地擼了起來。田埂的邊緣也長了一排豆苗,也是嫩黃色的。他把拖鞋留在了田埂上,提著塑料壺踩下田去。
田里的水有些溫熱,腳踩進泥里周圍立馬會竄出一串串氣泡,碰撞破裂發出“滋滋噗噗”的聲響。我在田里一起一伏地走著,低頭尋找著深邃的黃鱔洞。黃鱔這種動物是晝伏夜出,晚上出洞尋找食物,吃飽了又回去睡覺。表層的田泥是松軟的,這一進一出就容易把洞口擠大。廖輝說他曾遇到過一個小碗口大的黃鱔洞,他捏著拳頭伸進去,最后越來越小,失望地捅出一根小指母粗的黃鱔。這黃鱔一般都有兩個洞口,這頭有危險就從那頭跑出。手指跟著洞走一段深度,來回地抽動,黃鱔就會從另一個洞口跑出來。所以叫捅黃鱔。當然,如果不怕蛇的出沒,不害怕擊鼓般的蛙鳴,不怕夜鳥驚悚的叫聲,可以打著手電到田里捉夜黃鱔。還要不怕在這些一模一樣的田里迷路。
廖輝在田里一栽一仰地逡巡著,兩塊田走完都沒看到他有什么大動作。
“這幾塊田我經常來捅,都捅完了。”他沮喪地說。
“噢”我看了看那些歪七倒八的禾苗。
“我們去上面灣里那些田去捅吧,那里捅得少。一個人不愿去。”上面那些田向灣的深處延伸出去,兩邊的山上長著高大蒼翠的松樹。他站在田埂上背著手在淺薄的水里涮著腳上沾著的灰黑色田泥。
上面的河堤也在山腳下轉。堤兩旁都長著很高的艾蒿和有幽幽藥香的繡線菊。山灣開口進去不遠有一座水泥磚房,屋后密密的竹林里傳來啄木鳥篤篤的聲音。一個長胡子的老頭在門口吧嗒吧嗒著葉子煙,他頭上光溜溜的。他旁邊臥著一條黑狗,看見我們經過,它迅速站了起來,向前走把鏈子繃得緊緊的,喉嚨里發出一些嗚嗚絲絲的聲音。恐懼涌上心頭,我靠緊廖輝。
“輝寶兒去灣里捅黃鱔啊?不要把田缺口堵了喲,下雨田坎會垮的。”老頭子和藹地說。
“曉得咯,不得堵。”
河堤上繡線菊鮮艷的氣味越來越濃,其他氣息就慢慢地變淡了。走到第八塊田的時候,他停了下來。
“走,下。剛剛那幾塊打過農藥的,沒有黃鱔。”他瀟灑地揮了揮手,一點也不心疼地說。
“好,我們要多捅點回去。”我愚蠢地說。
“不要去那里。那是爛泥坑,陷進去牛都拉不出來。”他指了指田里的那根電線桿。
那里的禾苗瘟死了,泥還泛著不一樣的青黑色。
我再看廖輝的時候,左手向后抬拿著塑料瓶子,脊背弓著,兩腿叉開像釘子一樣釘在田里,眼睛冷峻地盯著。右手在泥里來回地抽動,周圍的禾苗都跟著搖了起來。他又抽出手,在淺淺的水里來回地涮手上灰藍色的田泥,發出嘩嘩啦啦的水聲。然后他又舉起涮凈了的右手,胳膊上的肌肉條條棱棱地突起,食指和中指彎曲著分得很開,猛地扎了下去。再提起來時,一條有兩個拇指粗的青背黃鱔在拼命地擺著尾巴,掄得圓圓的,像在發動柴油機一樣。
黃鱔砰地一聲落進塑料瓶后,拼了老命地在里面打著滾,像一條麻繩在扭。我深深地吐了一口氣。他麻利地把那些歪倒的禾苗恢復原位。
我抬頭看了一下兩邊的山,都長著高大的松樹。從山灣里面一直延伸出來,讓這一綹綹的禾田變得有些狹隘和陰森。那深處又分出去很多條山灣,一個比一個狹隘和昏暗,還傳來秧雞特有的咕嘟聲。最深的地方拐了一個彎,又向另一個方向延伸出去。天知道那河堤有多長,灣有多深。
當白鷺嘶啞的叫聲從高空傳來時,我看到有很多白鷺從遠方飛來落到兩邊的松樹上。落下來就不見了。天空是鉛灰色的,像個鍋蓋一樣緊緊地罩著山頭。
禾苗被突如其來的一陣風吹得直躥騰,這時我才發現山的缺角處那一團像墨一樣的凝重黑云。
“可能要下雨了。”廖輝沒有聽到我的聲音,我也沒有聽到我自己的聲音。
這時,天地間突然變得異常安靜。白鷺不叫,灣里的秧雞也不叫,遠處的雞和鴨都成了啞巴。我感到恐懼,汗水從脊背后的毛孔滲出來,悄悄地往下流。左上方的頭發一根根地站了起來。
好像沒有風,遠處的禾苗和堤岸上的玉米葉子卻無聲地翻滾成一片青灰色的不斷涌動的浪。灣里好像更黑了。
“輝哥!”我驚叫了一聲。
山灣深處傳來噼噼啪啪刷刷啦啦的聲音,像馬蹄聲一樣,又像世界上從來都沒有出現過這樣的聲音。這時異常地熱,汗水覆蓋了額頭。空氣被扯得緊緊的,讓人喘不過氣來。我的腦袋像被真空隔離了出來,想動卻又不能動,想說話卻又說不出話來。
當那聲音從山灣深處拐過彎來時,我看到的是像一塊毛玻璃一樣的霧簾。那簾子由絲絲縷縷的斷線一樣的雨拼湊成,像在被人推著走出來,那里面藏著牛鬼蛇神,所到之處都化作了一片朦朧的煙。
“我日,山雨來了!”廖輝爬上田埂,慌張地跑了過來,驚起一陣邪氣的風。
“快點跑,不然你短褲都得打濕。”他猙獰的驚慌面孔像一條死魚一樣。
我們被那簾子卷了進去。那種沙沙的、噼里卡啦、呱嚓呱嚓的聲音在耳邊巨響著。像子彈一樣射進水面的雨滴打出一個個比指頭還要大的泡來,啵啵地響,筆直的禾苗葉子全被砸癱在了水里。我的腦袋被吧嗒吧嗒地敲著,冰冰涼涼的,敲一下我跟著抖一下。有的雨滴像珠子一樣鉆進背里,滋溜溜地滾一陣,我冷得瑟瑟發抖。雨里彌漫著生腥的田泥氣息和一些枯枝敗葉的濁氣。我們在河堤上奔跑,雨滴濺起的小沙粒打在小腿上癢癢的,一片片泥土在腳后飛。雨水刷模糊了視線,像用地膜蒙住了眼睛,我們憑著肢體感覺飛了起來。河里的鯽魚飛上了天空,很多蝌蚪跑到了河堤上。
鉆進那個老頭的家時,我已經忘了那條狗的存在。我們坐在椅子上,一句話也說不出。雨水把頭發一條兒一條兒地粘在了額頭上,衣服也緊緊地貼著身體,可以清楚地看到胸脯的一起一伏。
我看看長胡子老頭,他面無表情。
我看看廖輝,他臉上木木地,一點表情也沒有。他凳子下兩個淡黃色的毛絨絨的小鴨子唧唧地叫著……
天地間有那么一刻一丁點兒聲響也沒有,然后山雨就過去了。
“山雨過去了。”我看看門前的河堤。
“好大。”
“噢。”
河堤滋滋地紋裂著,一點兒水也見不著。禾苗咕咚咕咚地喝著水。太陽不動聲色地出來了,山這邊還看得見半截彩虹。
我跟在廖輝身后。誰也沒有說話。
塑料瓶里的黃鱔吐了一口水。渾的。還帶著幾縷鮮紅的血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