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公雞傳

阿森有外號,鐵公雞;他認為每一分錢都來之不易,不能隨意浪費。所以二兩的餃子他一定得從那白亮亮的高湯里數出十二個來,少了不依,得叫食堂大媽補上;當然,多了就悄悄吃了。后來幾位大媽認熟了他也就學聰明了:紅湯用大碗,把不透明的辣子油澆上幾遍,便是滿滿一碗。清湯則用小碗,讓白白胖胖的水餃鼓鼓囊囊的擠一塊---總之,就不讓他數清楚。

我想,我們關于盛夏的記憶,都離不開校園時光,離不開三角梅的妖嬈藤蘿華麗麗漫延開大紅大紫,離不開小賣部老板娘微笑的魚尾紋,離不開薄荷冰棍和汽水兒,離不開一個讓你挪不開步子的明亮眼神。以他的話說,紅線牽在可樂的粉白氣泡里。那時他才十五歲,本來以他的性格,是不會花那三塊五買一瓶甜水的,可那天他踢了球,口干舌燥得厲害,保溫瓶里的水七十五度,把他的鼻涕都燙了出來。于是,他做了個艱難的決定:買一瓶冰鎮可樂。他想好了,冰鎮可樂,要想不那么虧,就得挑瓶最冰的,三塊五,有一塊五都要算到電費上。于是,在那個盛夏的午后,透過濃密的三角梅,你會看到一個大男孩站在擁擠的小賣部門口,打開的冰柜前認真的挑選著可樂,努力地撅起屁股,想讓鐵皮電扇多撫慰一寸他的肌膚。那時,他正把冰柜上層的汽水一瓶一瓶地取出來,整齊的擺放在地上,認真地排列成一個“一”字。一邊把臟手伸到冰柜深處摸索,水珠從他的手臂上滑下,流成好幾條黑道道,后面的人皺著眉頭,老板娘有些欣喜,她以為來了筆大生意,以為這家伙會把拿出來的飲料都買走,笑吟吟地看著阿森,半老風情都在臉上了。阿森渾然不覺,挑出一瓶,自認為挺滿意,得意的拍拍瓶子,然后把排在外面的瓶瓶罐罐不慌不忙地擺回去,而老板娘的笑容就此僵在了半空中,像是嘴角抽了筋,得用手拉拉才能復原。阿森像一個戰勝的將軍,氣宇軒昂的走向老板娘,把整整齊齊的幾張零錢放在玻璃柜臺上,莊嚴的像儀式。

那時的他才開始學著耍酷,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吊兒郎當的走出小賣部,把臟兮兮汗濕的頭發猛地向后一攏,汗水充當發蠟。然后他對上一個眼神,明亮得感人至深。他后來告訴我,在那一刻他根本不在乎那三塊五的汽水,也根本感覺不到熾熱的太陽或難耐的口渴,他只聽到心中的小魔鬼對他說:“顫抖吧!”他可能從來沒有想到,令他神魂顛倒的,僅僅是一雙眼睛一個眼神,會驚艷多少年呢,大概會活在今后每一個喝醉的夜里,他這樣說著。這就是阿森的全部愛情故事,對,沒有然后,畢竟小鐵雞,怎么會舍得追女生談戀愛,幾個不眠夜晚的加減乘除以后,他在餐巾紙上寫了句話:“喜歡的歌,靜靜地聽;喜歡的人,遠遠的看。”

我和阿森算是發小,四歲那年我搬進他的小區。第一次遇見他的時候,他正蹲在地上,流著眼淚,把散落了一地五彩繽紛的小鋼珠糖一顆一顆地撿起來,裝回塑料瓶里。我跑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問誰欺負了他,他轉過頭,一臉梨花帶雨。用很認真的表情抽噎著告訴我,沒人欺負他,只是自己不小心,打翻了剛買的美味糖果。然后我看到他的臉陰晴不定了三十秒,下了很大決心似的,他取出一粒糖果,遞到我的面前。很久以后我都在想,如果那天沒有接受那一粒糖,我的零花錢會不會更寬裕一些。

阿森有個優點,記憶超強,他記得十五年前請我吃了一顆糖,記得十三年前送了我一聽可樂,記得五年前他買的那一版養樂多被我喝掉了三支,記得兩年前我不小心一腳踩碎了他的乒乓球;可是,他總也記不起他媽媽的笑容。我和他損友多年,也僅僅知道他的母親挺漂亮,漂亮得不該出現在這個小區;對他母親的認識也僅僅是高跟鞋敲擊水泥地面噔噔噔的聲音和淡淡的芬芳氣息。

他的母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小到阿森對于母親的記憶是一片空白,他的父親在對面公司當辦公室主任,只好把他帶著。阿森和我一起回家,在小區門口分開,方向相反。工作場,本不是小屁孩兒該去的地方,去一兩次,叔叔阿姨覺得可愛歡迎,糖果水果都照顧點兒,可月月去天天去,本來不大的辦公室又被擠占,小孩兒偶爾哭哭啼啼也吵得人心頭煩悶。于是在我們都還等著家里人茶水伺候時,他就要把小板凳扛在肩上不出一點聲的挪動,把用過的復印紙訂成一沓挑著空白的位置打草稿,就要數著次數去飲水機上接水,就要學著小心翼翼曲意逢迎。鐵公雞的性格,大概從那時養成。

兩個男人住在一起,生活總不會太順利,阿森不得不習慣晚餐只有父親下班后匆匆完成的一碗拙劣的肉絲面條,不得不學著先把蛋殼挑出來再吃蛋炒飯,不得不等待周末早晨十點半饑腸轆轆的早餐。可他總是很快樂,因為無論多累,無論晚餐多么不堪,作業完成以后,他的父親總會笑吟吟地出現,總會拿出一副象棋跳棋,或是打開家里那臺碎了半邊屏幕老計算機連上隔壁(就是我家)斷斷續續的WiFi,和他玩上幾盤。

很久以后,當我和他都不再是孩子時,他說他在長大后才明白那些夜晚對他的意義,才明白那個男人對他深沉又無言的關注。我把他請的啤酒一口喝掉一半,打著熱氣騰騰酒嗝對他說:“我知道,若不是我陪你,你會有今天?”

而他的母親,每年會來看他一兩次,在生日或是兒童節的時候。但來,也只是例行公事般的看望,匆忙的高跟鞋,匆忙飄散的香水味,匆忙的一份禮物,匆忙的一頓晚餐。對他來說,母親只是一個符號,只是高檔香水的味道,只是尖下巴上的紅唇,只是冷面冷語,只是他在記憶里搜刮了一遍又一遍卻無計可尋的溫暖笑靨,只是他從始至終的寂寞。他告訴我,他的母親早有了新的家庭,有了另一個洋里洋氣的小女兒,有了一個男人寵溺的眼光,有了大大的房子繽紛的裙子,有了忘記他的理由。

他一直很好奇,那個女人會不會真心的笑一次,或者她的風格就是淡淡的,萬般風情都在那個“淡”字里面。我和他一樣,還是很想知道,他的母親,那個冰冷的女人,開懷的樣子,會不會很好看。他是懷著這個懸念長大的,這讓他憤怒卻無法釋懷,他一次又一次地告訴我,他恨她,可他也一次又一次告訴我,他想看到她笑。

他的母親不會笑,可他總是很好玩,因為舍不得錢,他總是先剃個結結實實的板寸,再任由頭頂放肆兩月直到荒草萋萋,我們都不用計算,只需要看他頭頂的茂盛程度就可以大致了解月考臨近,晚自習學累了抬頭看看他的腦袋就可以獲得學習的動力。雖然如此,我還是很愛他,雖然他要用掉我三分之一的零花錢,雖然他吃掉了我們家無數的紅燒排骨,雖然到現在他還讓我賠他兩年前踩壞的乒乓球,可是每年冬夏之末,甚至每周開始,在我工工整整的練習冊上,總會出現他的解題方法,我的郵箱里還留著他幫我寫的情書。我離不開他,所以我不得不愛他。

他告訴我,世上他只在乎三件事:錢,爸爸(就是我)和學習,因為沒有爸爸就沒有他,不學習就沒有錢,沒有錢就不能結婚生孩子不能孝敬爸爸。學習對他來說是走向人生巔峰的墊腳石,所以他格外用心。我爸爸把我的筆記本電腦憤怒的扯成兩半的時候,他正小心翼翼的把草稿紙裁開;當我苦追一夜電視劇在清晨酣然如夢時,他正把窗簾拉開,復讀機播放著英語聽力;他是一個可以在狂歡里保持清醒的人,他也是一個最克制最沉穩的人,他可以在平安夜狂亂的地鐵上默背古文,也可以在春晚的笙歌里安靜的完成一套數學題。無論對錢還是對學習,我很少看到比他更執著的人。

高三的時候,他破天荒買了一罐速溶咖啡借給我,他說,共勉。人不會被一杯咖啡喚醒,但會被一種精神凈化,被一份鼓勵感動。總之,我立地成佛了,他用一杯咖啡斬斷了我對紅塵的留戀,我學著他大聲朗讀,學著他爭分奪秒,學著他題海茫茫,學著他油盡燈枯。他在地圖上畫了一個點,上海,他想去一個繁華發達的遠方,他想讓自己的名字寫在紅色的公告欄里,他想讓大家羨慕又祝福,他想讓我知道我的零花錢他有一天會償還,他想讓她看到他漫長的堅持。

錄取通知領到的那天,他在樓下的大排檔點了一條烤魚,半打啤酒,我坐在他對面。他的賤臉笑爛了,他說他已經提前訂了兩個月后的機票,到上海。這次感受一下飛機,不買硬座了;以后你就負責接我。我說做爸爸,應該的。他給我夾了一大塊魚肚子上的嫩肉,他說你知道嗎,那個女人,我看到她笑了,高三下的時候,那天是情人節。我在哈根達斯的櫥窗外面看到的,她們一家人,點了一份冰激凌火鍋,好像孩子說了什么,他們笑成一團。她笑的臉都紅了,冰激凌都融化了在嘴角流下來。他開始笑,末了,他說,不過,真是好看。

那時候是寒假,高三補課,每天晚自習上到八點四十,還得冒著寒風回家,我這種懶學生自然是提前就走了,他要騎著他父親古老的自行車穿過中心廣場,街上有跳舞的老太有依偎的情侶,有撲面的暖氣有炫彩的霓虹,而他,只有一書包習題和寂寞。我可以想象,在那樣的街上在那樣的日子,埋頭騎車的他一抬頭,看到櫥窗里的童話世界,看到那個熟悉的人不熟悉的表情,櫥窗里是暖到躁動的甜膩空氣,櫥窗外是二月的寒冷單車。他從一個微不足道的角度去體會那一抹他等了許多年的溫暖笑容,多卑微,多滿足。他笑著扶了扶眼鏡,然后又跳上單車,走上了他自己的孤獨戰役。

他不恨。

他說他給他的媽媽寫了一封信,關于那個溫暖的情人節,關于校園網的紅色榜單,關于那個他憧憬多年終于到達的城市,關于他的父親,關于他自己。

他說他不恨,他愛她,他做了這么多不是為了讓她后悔愧疚,只是希望她看到,只是想向她證明:他從來都沒有被拋棄,只是被命運選中了。

他說他的父親開始談戀愛了,是一個女教師,有個兒子今年高三,人還不錯。

他說他要爭取出國留學,這次他不會舍不得花錢。

他向我的杯子里倒滿啤酒,他說干杯,為了明天。

我說干杯,明天會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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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幾個朋友約好,寫一篇吊兒郎當的文章,關于另一個大家聚餐只帶了六塊五的笨蛋,沒什么想法,只想博人一笑,就寫一個神經兮兮的守財奴。

可事情總有變數,寫了前兩段,突然發現自己并不擅長逗樂,于是刪掉大半。可后來突然發生了一些事,好事或壞事,反正是讓我感動讓我唏噓的事。我用了半個晚上思考,我們的成長和青春,有人說過,中國學生被高考束縛,最旺盛的那幾年用在學習上,缺少了關于青春的體驗,所以到大學很多人才開始彌補,開始瘋狂,開始墮落。

我只是在想,青春是什么?我認為,青春并不代表兵荒馬亂,青春是一份英雄夢想,是一種類似于信仰的東西:不是早戀,只有愛與被愛;不是體驗新奇,只有努力追逐;不是對錯,只有學會。這些,就是命運賦予我們的東西。

所以,當我再次敲擊鍵盤的時候,想的不再是那個愛財如命的哥們兒了,而是我自己,是我遇見的所有人,是一種正常狀態下的生長方式,是我們的青春年華。可惜,水平不夠,敘事太凌亂,語言也有些矯情幼稚。但請你不要嘲笑我,我只是真心的想給你講個故事,講得可能有點語無倫次,但我相信,這會是我們共同的故事,關于愛關于信仰。

如果,在讀這個故事的時候,你忍俊不禁或略略鼻酸——請一定告訴我,我大概會開心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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