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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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上三竿,陽光灑在良金扁平的大油鍋里,一鍋的油金光亮霞。張公堤上走動(dòng)的人少了些,偶爾過往的人,也自顧走自己的路,過了早,飽了,哪個(gè)去看良金的油絞店。該收攤子了。良金將油鍋濾架上的幾根癟塌塌的冷油絞朝案板上的盤子里一丟,拿兩塊抹布往鍋沿兩邊一搭,攢勁端起大半鍋油來,一氣倒入案板邊的油桶里。正掇著鍋潷油腳子,門口光影一閃,進(jìn)來一人。
來人約莫五十上下年紀(jì),蒼蒼一頭花發(fā),蓬頭垢面,挽一個(gè)灰布包,杵一截枯竹桿,別一只酒葫蘆,靸一雙破草鞋,一屁股坐到桌邊,忙忙解下腰間的葫蘆,一邊喚道,店家,來兩根油絞。良金瞟眼便知,來人乃江湖老丐。與那沿門乞討的叫花子不同,這等人多有些手段,不可輕慢。于是應(yīng)道,小店已收了攤子,這幾根剛炸的油絞稍冷了些,老哥將就用了吧。說著將扁盤端到那老丐面前,并就手上了一付杯筷。老丐將杯筷推開,就那五爪金龍下去,抓了一根油絞,一折一疊,口中一塞,冷油絞隨即去了一半。良金今日算開了眼界,方知何謂狼吞虎咽了,且看,那胡子拉楂的嘴張合著,喉結(jié)子疙瘩滾動(dòng)著,眼睛珠子撐張著,額頭上的青筋暴突著,三口兩口,一根油絞早入了肚腸。
香!香!老丐抓起酒葫蘆,斗著葫蘆嘴兒咕了一大口。三根冷油絞,片刻功夫,風(fēng)卷殘?jiān)疲缘镁狻>茮]了,他引頸朝天,搖著葫蘆,張開大口,全神貫注接那墜落的酒滴兒。
香極!妙極!嗨——老丐把空葫蘆“咚”一聲放到桌上,意猶未盡。
店家,就這幾個(gè)子兒了!老丐將幾個(gè)銅板撂桌上。
良金趕緊過來道,小店賣頭不賣尾,這幾根油絞冷了殘了,怎能要錢?良金收起扁盤,笑著說,一邊抹桌上的酒跡。
那就多謝了,這幾個(gè)錢么,打酒吧,南酒,將葫蘆灌滿,你這店里的南酒好。
打酒來——良金一聲吆喝,指了桌上的葫蘆對徒弟毛頭說,一葫蘆南酒,灌滿——一邊思忖,這葫蘆,怕要裝兩斤多了,也罷,兩斤就兩斤,快快打發(fā)走了就好。
酒葫蘆送過來了。老丐站起來,雙手?jǐn)Q開蓋兒啜了一口,一抹嘴,對良金點(diǎn)頭道,不假,上等南酒,老板地道,噫,這腳如何這等奇癢?說著又坐下來,左胯子往右胯子上一搭,翹起左腳板,將手指頭塞入那腳丫,慢慢悠悠搓撓起來。
看來這老丐一時(shí)半刻不會(huì)走了,良金暗暗叫苦。走一步看一步吧。良金收好了空盤,去看鹵銚子,該備好午時(shí)的酒菜了,不能誤了南瓜垸漢子們的靠杯酒啊。
正忙碌間,忽聽門外人聲嘈雜,有人從堤坡子路上了張公堤。南瓜垸出了么事?良金探頭看去,幾人已到了店門口。走在前頭的雷小山懷抱一小兒,步履匆匆。那不是他那獨(dú)苗苗栓栓么?雷嫂抱了栓栓的衣服跟在后面,已哭得淚眼婆娑,幾個(gè)堂客跟在后頭。雷太婆杵著拐杖也上了堤,喊,叫個(gè)黃包車,去宗關(guān)街上找陳先生,快些,耽誤不得!
良金急忙迎上去問道,栓栓病了?
在堤邊扒蛐蛐兒,被長蟲咬了。
良金大驚,看那伢,臉色煞白,牙關(guān)緊閉,眼露虛光,早已不省人事了。小山捧著伢的一只手,那手背烏青,腫得如剛開籠的包子。良金暗叫不好,真得叫車,放眼望去,張公堤上莫說車,連行人也稀稀拉拉,看不到幾個(gè)。良金也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這慌忙火急的,哪里去尋黃包車呢?
跑!雷小山急了,對剛趕來的北庭說,北庭哥,我倆換著抱,就幾里路,等不得車了。
胡說!忽然,店里有人喊起來,快把伢抱過來。
良金回頭一看,是那老丐,還坐在那搓腳。
蛇服叫花子盤!良金猛然想起這句老話,急忙喊小山。雷小山有些猶疑。北庭說,丐中多奇人,伢拖不得了,快抱進(jìn)去。
栓栓躺在了飯桌上,鼻息微弱。老丐站起來,捉過伢的手看了一眼,驚道,是土聾子!這牙印,下口好深!他放下伢的手,對雷小山說,就是那蝮蛇,奇毒無比呀,你兒與我有緣,若晚來半個(gè)時(shí)辰,縱是神仙也救不了他了。說著將那布包袱放到桌上,對良金說,店家,來一碗燒酒,打一盆清水,再拿一只小碟與杯來。說話間瞅見雷嫂手上的衣服,就手扯了一條單褲,牙一咬,唰一聲撕下一條,在伢手肘下挽了一圈,一勒一系,打了道活結(jié)。酒來了,水來了,瓷碟也擱在桌上。老丐打開包袱,取出一小刀,將燒酒倒入碟中少許,對良金說,點(diǎn)著。良金忙擦一根洋火,碟沿一晃,嘭一下竄出一篷幽藍(lán)的火苗。老丐將刀尖擱火苗上悠悠晃蕩著,端起碗含一口酒,捏住伢的手腕,噗一聲噴去,然后拿起尖刀在那腫脹處劃開一丫口,刀口處即有少許烏血滲出。老丐見狀,一手掇過酒碗,連飲數(shù)口,頭一低,張開大口搭住了伢的手背,腮幫子一鼓一陷,一陷一鼓,著力吸吮起來。抽污吸穢之法!良金明白,嘴吸蛇毒是極兇險(xiǎn)之事,不是萬般無奈是不取此下策的,這老丐冒此風(fēng)險(xiǎn),可敬可佩。尋思間,老丐放開了伢的小手。
栓栓的手背明顯塌陷下去了,殷紅的血從那皮肉模糊的丫口里流出來。雷小山抱起了伢,雷嫂托起了伢的小手。此時(shí),老丐端了水盆一陣狂吐,一盆的血水穢物,屋里頓時(shí)彌漫了一股濃烈的酒氣及腥臭之氣。吐夠了,吐空了,老丐扯起衣襟將嘴臉一抹,又在小包里翻找。他拿出一只鐵皮小盒,開蓋拈了撮灰黑的粉末,輕輕灑到那破口上,血慢慢止住了。老丐又取些藥粉放入那杯中,倒入燒酒,對小山說,用勺攪勻,跟伢灌下去。幾勺藥喂下去了,不一會(huì),栓栓在小山懷里哼了一聲,接著出了口長氣。那老丐見狀,坐下來,抓過葫蘆連連咕了幾口。
噫,眼皮子在動(dòng),睜眼睛,在睜眼睛,我的兒啊——雷嫂驚喜地叫起來,她摸了摸伢的臉蛋,一回身跪倒在老丐腳下。
起來,起來,把胳膊上系的布帶扯下來,把手包住,這幾天不得沾蔥蒜辛辣,三天后我來換藥,快起來吧。老丐自顧喝酒。
雷嫂跟伢包手。雷小山摸出兩塊銀洋放到桌上,恭恭敬敬說道,先生救了小兒一命,種瓜興菜人家,只拿得出這多了,望先生笑納。
去,去去,我要銀子做甚,快跟我切一盤順風(fēng),一盤牛筋,餓啦!說著抓起葫蘆又灌了一大口。
栓栓得救了。老丐走了。杵著那截竹杖,蹣跚而去。
一天盼一天,三天終于過去了,老丐該來了。雷小山夫婦一大早就進(jìn)了良金的鋪?zhàn)印H丈先偷臅r(shí)候,過早的人漸漸少起來,小徒弟毛頭開始清理油鍋打掃案板。良金說,莫慌收油鍋,你去把那團(tuán)發(fā)面拿來,今天炸幾根馓子,那老丐來了,下酒極好。
好主意,馓子下酒再好不過,良金大哥費(fèi)心了。小山說著,又朝門口望了望。
良金手不停腳不空,將那千回百轉(zhuǎn)掛在竹筷上的面條兒在油鍋里擺了幾擺,然后輕輕放人鍋中,沸油噼噼啪啪翻騰起來。他拿起案板上的抹布揩手,掃了一眼門外的張公堤,說,那老丐是仗義之人,我看非來不可。小山點(diǎn)頭,把栓栓從油鍋邊扯開,說,到你媽那里去。栓栓的手看來已經(jīng)好了,從布帶邊子上看去,不紅不腫,精神也好了許多,這兩天稀飯面條不沾葷腥,總喊肚子餓。南瓜垸練武的秦老七在一邊喝蛋酒,把栓栓喊過去,看了看手,對雷嫂說,已無大礙了,再用藥,也就是提膿生肌罷了,你們也不必?fù)?dān)心了啊。
從早盼到晚,這天,老丐沒來。
第五天,第六天,半個(gè)月,一個(gè)月,老丐渺無音訊……
光陰似箭,日子一天天滑過去了。雷小山有時(shí)帶兒子到良金鋪?zhàn)永镒煌肽暇疲坏m花豆,跟栓栓拿一管子芝麻桂花糖,悶坐著,半天抿一口酒,一坐個(gè)把鐘頭。良金手里的活完了,就過來陪著,偶爾嘆息一聲,那老丐……
一眨眼進(jìn)了臘月。一場大雪鋪天蓋地落下來,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寒氣凜冽。販菜薹的時(shí)候到了,南瓜垸的男將們又要去蔡甸,這是年年必做的一筆營生,逆江到蔡甸運(yùn)一船菜薹回來賣了過年。
這天,天氣陰冷,北風(fēng)掃在臉上像刀子割。半晌午時(shí)分,十幾擔(dān)紫幽幽的菜薹已裝碼齊整擺放在地頭的田埂上。北庭發(fā)了話,七八里路,得一口氣挑到蔡甸街上,仍歇旺來客棧,飯后小歇一陣,然后再趕漢水碼頭。北庭說,今年不同往年,船老大怕撞上日本人的巡邏艇,怕日本人找麻煩,不敢白日里行船,只能摸黑走。于是十幾條漢子,十幾根扁擔(dān),一路嘿嘿呵呵行來,到得旺來客棧時(shí),人人都是汗流浹背,熱氣喧天。店里人早迎出來,見是北庭,連忙吆喝道,將八仙桌拼起來,拖長板凳,上大碗茶。
雷小山跟著眾人剛跨進(jìn)店門,記起棉襖丟筐子里沒拿,返身回到店鋪側(cè)邊,剛轉(zhuǎn)身,猛然見到一個(gè)白發(fā)蒼蒼的獨(dú)腿乞丐,那乞丐坐在泥濘的路邊,屁股底下墊了幾層麻袋,用那裹了些破布的雙手撐著身子,拖著一條腿,一歪一扭地緩緩前行。雷小山上前一看,一眼見到了那只酒葫蘆,葫蘆用一根繩兒拽著,連在腰帶上,旁邊還系著一個(gè)洋鐵盒,盒子里有幾枚銅子兒。這不是那久尋不遇的老丐么?雷小山好生不忍,叫了聲先生,止不住熱淚便涌了出來。
那老丐仰起頭來,打量一陣,忽然眼睛一亮,隨后呵呵笑道,你那小兒想是無大礙了吧。
先生怎么到了這般田地?哎,到屋里說話。雷小山說著,一把抱起老丐進(jìn)了客棧,一邊喊,北庭你看,誰來了!北庭見是老丐,一驚,忙說,找把靠椅,讓他先坐下來。那老丐屁股沒落板凳,便抓起葫蘆大叫,將酒灌滿,灌滿!酒來了,老丐咕嚕咕嚕大口喝著,好半天才放開那葫蘆。
豪飲哪!痛快!老丐大叫著,那灰黑的臉上泛起了紅光。
曉得么?第四日一大早,就往你們南瓜垸趕,你們堤邊那油絞店里的南酒好哇!老丐不等問,就講起了栓栓的事。他說,從額頭灣過來,眼見到了舵落口,林子里有些人,也沒在意,后來聽見狂笑,仔細(xì)一看,日本兵,曉得不是些好東西,走快些,來不及了,槍響了,左胯子一麻,就栽地上了。拿老子練槍!這些王八蛋!老丐指著短了一截的左腿,說,廢了啊。
這些東洋人哪里是人哪,畜生!水卿拍著桌子罵道。
畜生都不如!冬子也罵起來。
菜來了,老丐拈一塊紅燒肉塞嘴里嚼起來。
雷小山把老丐的靠椅往桌邊挪了挪,說,先生跟我們回南瓜垸去吧,一個(gè)人在外面,天寒地凍的,怎么過?先在我家住下,我那間偏廈寬整得很,想住下去,就長住,我雷小山吃干的,你吃干的,喝稀的,你喝稀的,日后老了病了,我雷小山服侍你,百年之后,跟你送終。
北庭說,這主意好,小山是知恩必報(bào)的人,容得下先生。再說,南瓜垸這地方偏僻,蛇蝎毒蟲多,先生有奇技,留下來也是鄉(xiāng)鄰之福,就去我們南瓜垸吧。
哈哈!哪來奇技?叫花子酒囊飯袋一個(gè),怎敢做你們的包袱!老丐大笑,吃肉喝酒。
雷小山說,先生,我這人說一不二,這事就這么定了,吃了飯,我挑你去碼頭。雷小山說到做到,在眾人極力勸說下,老丐被挑上了船,挑到了南瓜垸。
臘月過得快,一晃就到了年跟前,早早晚晚,張公堤上響起來稀稀拉拉的鞭炮聲,南瓜垸就有了些年味。一大早,栓栓拿了一把沖天炮往旁邊那間偏廈跑,他要跟爺爺一起放沖天炮。爺爺不能出門,坐在門檻上也可以,只要爺爺點(diǎn)那根火捻子,栓栓不敢,栓栓只管捏著那根小竹棍,火捻子點(diǎn)著了,“嗖”的一聲,沖天炮沖上天去,然后在高高的空中炸響,“嗵—”竹棍從天上掉下來,不一會(huì),深塘里就會(huì)飄起一根根五顏六色的小竹棍……栓栓想著跟爺爺放沖天炮的情景,好興奮,他一蹦一跳地沖進(jìn)門,爺爺不在。爺爺不會(huì)走路,能到哪里去呢?他忽然想起了媽的話,栓兒,你爺爺想走,你要多看著點(diǎn),他要走你就喊媽喊爹。栓兒急了,連忙扯起喉嚨喊,媽!爹!爺爺不見了!
雷小山跑過來了。屋里一張窄床,一把竹椅,一張小桌,顯得空空蕩蕩。桌上是么東西?一冊書?雷小山拿起來,是一張折疊了好多層的薄皮紙,打開看,有字,第一頁是三個(gè)大字,蛇靈散!藥書?翻下去,一色的蠅頭小楷,浮萍草,蛇舌草,夏枯草,紅紫珠鮮葉,夜明砂,半邊蓮……蛇藥秘方啊!
雷小山感慨萬端,南瓜垸留不住老丐。老丐回江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