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初次見到原泊君是筠涵來到上海一個月后的事情,他步入教室的那一刻,筠涵就對他目不轉睛。原泊君本是江蘇淮安人,在上海讀了大學之后便從事文書工作,之后,他因為一些個人原因辭職,到了這所教會學校教授國語。原泊君雖然沒有留洋經歷,但是一副西式打扮是極為洋氣的。他一改筠涵印象里國語教師的形象,沒有圓框眼鏡,也沒有絡腮胡須,而是十分干凈坦然的書生氣質。筠涵十分喜歡與這個年長自己十載的老師討論問題,原因僅是泊君夸獎她擁有高超的語言天賦。筠涵內心是歡喜遇見如此有緣分而又親切的老師的,從此,她更是如饑似渴地通讀中國文學,而每當她滿面笑容走進家門時,松穎總是打趣道:“哪個帥哥公子勾去了妹妹的魂?。俊斌藓匀皇呛π叩嘏芑亓朔块g,回想著與泊君交談的場景與內容。
? 那段時間令松穎奇怪的不光是筠涵,還有自己的丈夫,呂文也。從前一個月才著家一次,近日里,竟是天天回家,而且有著說不完的話。玩笑也多了許多,在餐桌上總能逗得自己和筠涵咯咯直笑。她也曾問過呂文也原因,他自然是打趣著回道:“到底是有個家,有個你嘛!”
? 可松穎并不愚笨,倘若真是為了自己,又怎么可能會讓自己守多年活寡,受盡冷言冷語呢?憑借著女人的直覺,松穎自然是明白呂文也對自己的表妹打著不該有的算盤。之前,便被松穎撞見過一次。那日筠涵剛洗了澡裹著頭發走出浴室,迎面碰上了呂文也,便道了句:“姐夫好?!比欢瑓挝囊苍谝獾呢M是那句話?裹起長發的筠涵露出了脖頸,肌膚嬌嫩如雪,發絲上的水珠滴了下來,順著脖子流入衣衫之中。他便是直勾勾看了去,之后才被松穎那一聲“那我也去沖涼罷。”打斷了。
? 其實,筠涵心里也是十分地不痛快,她自然不喜歡一個不熟悉的男子總盯著自己,一言不發。這樣,她總覺得脊柱發涼,好不自在。所以,她盡量避免與呂文也單獨接觸,也總是把自己關在房間里,聲稱是準備功課。除非是迫不得已的碰面和用餐,其余時間里,筠涵認為自己已經做到了保持距離??蓞挝囊埠螄L會這樣想,他在紅塵里浪蕩多年,實則厭倦了那些庸脂俗粉,好容易碰上一個清新脫俗的嬌美花兒怎么可能輕易放過,他便是想盡一切辦法接近筠涵,倒也不顧她是不是自己的表妹,全然在心中謀劃著什么。他在這社會混跡多年,從來不怕什么所謂的后果,他自己除了是個出名的“浪子”,還有和黑社會交往的痕跡,從來不擔心闖禍之類的事情。就是因為他獨有一套交際方式,無論男女都愿意與他往來。如此一來,就造就了他荒淫無度的愚蠢性格。
? 筠涵對這一切也有所察覺,她的姐夫每天都會帶些各式各樣的禮物,雖然表面上也給表姐準備著一份,但自己的那份從來都是獨特而又價格不菲的。筠涵想還回去,卻擔心表姐多想,自己也不敢單獨與姐夫交涉,便硬著頭皮收下了禮物。但這樣的舉動反倒給了呂文也一切錯誤的暗示,這讓筠涵更加躊躇了。
? “筠涵啊,你最近看上去有些疲倦,沒有休息好嗎?”那日下課后,泊君叫住筠涵,想與她談談。
? “先生,本不是什么大事,可能是自己神經緊張罷了。”
? “家里出了什么事嗎?”
? “不,表姐待我很好,同親姐妹一般,只是……”
? “倘若真有什么困難可以和我說,我盡量幫你。”泊君皺了皺眉頭,語氣緩和地勸著筠涵,但筠涵心里是苦惱的,她如何說這些奇怪的話語,或許是自己瞎想呢?
“先生,謝謝您。我沒事,請不要擔心!”
? 然而,筠涵說了這句話后的半年就出事了。
? 那是一個普通周末的傍晚,松穎跟著其他太太去聽蘇州評彈了。本想叫著筠涵一同去的,可筠涵卻是謝絕了,她從來對戲曲提不起什么興趣。她閱讀了幾篇英文文章便想下樓找趙媽拿些針線,可是呼喚了許久卻不見人回應,但現在這個時間不應該已經遣散傭人了,不一會兒,筠涵聽到樓上響起了音樂。筠涵緩慢地朝樓上走去,留聲機的聲音是從表姐的房間傳來的,當筠涵走到門口時,她看到呂文也叼著雪茄斜靠在沙發上,筠涵顯得不知所措地問道:“姐夫,趙媽已經走了嗎?”
? “我讓她提早走了?!?/p>
“這樣啊,那我先回房間了?!?/p>
“你聽,這音樂是不是很動人,我無論如何也想不通這小盒子和一個大喇叭如何放出這樣美妙的音樂。不過,比音樂更美妙的另有其物。”
“姐夫,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先回去了!”
? 筠涵匆忙地走回房間關住了門,可是,隨即呂文也便追了上來,想要打開她的房門。筠涵有些害怕的擋著,可一個女孩子的薄力如何抵得過一個男人的力量。
? 房門還是被呂文也強行推開了,這時筠涵聽到留聲機聲音愈發地大,震得自己頭痛,大概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呂文也一步步向筠涵逼近,眼睛死死盯著她,而筠涵已經退無可退,顫抖著說:“不要這樣?!?/p>
? 可呂文也哪里給她逃的機會,他關上了門并上了鎖,闊步走上前去,鉗住筠涵的雙手,抵在墻上。呂文也身上的雪茄味不由得令筠涵有種嘔吐感,他順勢將一塊毛巾綁住了筠涵的嘴,像扔玩具一般將她扔到床上,一陣采擷。
? 筠涵更是扯著嗓子哭喊著,眼淚噴涌而出卻沒有任何作用,下體已經感覺不到疼痛,而呂文也如野獸般摧殘著面前的嬌軀,只管釋放著自己的欲望。筠涵就這樣絕望地昏死了過去。
? 就這樣昏迷之后,筠涵覺知自己身上到處酸痛,猶如散架。她臉上的淚痕依舊清晰,月光無情而又冰冷地灑在地板上。筠涵突然像觸電般尖叫著滾下了床,蜷縮在墻角抽泣著,那張床太過骯臟,太過污穢了。筠涵頭靠著墻壁,心里飄過了無數種自殺的方式??蛇@樣,實在不值得,難道自己就真的要被這個人渣毀掉?筠涵內心實在不愿去面對這個世界,可是,弱肉強食,自己若是屈服了,不久也會落得和表姐一樣的下場,不,還不如她,至少她還有名號,光明正大。如果服從了,自己和紅塵禍水有什么區別?
? 筠涵連夜收拾著自己的行李,在她的心里,自己就算是死過一遍了。未來只能靠自己,永遠靠不得別人。在破曉之前,筠涵搬出了這個宅子,一瘸一拐地走向空無一人的街道。
? 此后的一個月,筠涵申請了學校的校舍,她不再像之前那樣靈動活潑了,反而多了些遲鈍。松穎也是來學校找過筠涵好多次,可她就是不愿意見這個表姐。因為,她害怕那樣的噩夢再次席卷心頭,而這一切也早已被原泊君看在眼里。
? 學校的校舍分為學生公寓和教師公寓,兩棟樓是緊挨著的。自從原泊君的發妻生病去世后,他就來到了這所學校,賣掉了原來的房子住在了校舍。而立之年的他沒有孩子,他原本認為這是人生極大的遺憾,但是仔細想來,也沒什么大不了,至少自己還可以為喜歡的事業貢獻一份力量。而如今,泊君每每看到筠涵孤身一人出入公寓樓,總是形單影只,他就心生愛憐。他全然當做是老師對于學生的關心,不愿承認心中的這份情感。他深知,筠涵一定是遇上了什么事情才會有如此的變化,他想替她分擔,可又有什么理由呢?
? 那天下午上完課最后一節課,泊君看到了坐在亭子里看書的筠涵,便走了過去。“看來,我最近講授的內容你不感興趣,課堂上可沒再聽到你的聲音了啊!”
? 筠涵抬起頭,微笑著:“先生為什么這么講?您的課還是一樣有趣?!?/p>
? 泊君看得出她笑容中的苦澀,便邀請她去家中喝茶。筠涵本是百無聊賴的,而面前的這個男人她又是十分信任,點了點頭就隨他去了。
? “今早去買了些綠豆糕,配上下午茶是最合適的,就是不知道你能否吃得慣?!?/p>
? “從前我還在北平時,最喜歡的就是綠豆糕了?!?/p>
? “那真是太巧了?!辈淳诌f給筠涵幾塊,還幫她斟滿了茶?!绑藓阕罱瓷先ゲ惶吲d,從前不是在表姐家借住嗎?如今搬來了校舍,這是……”
? 這一字一句都在敲打著筠涵的心靈,她不愿意說謊也同樣不必多說,于是回答道:“總之,是出了些事,我不愿住下去了?!?/p>
? “倘若有什么事是我可以做的,我很樂意幫忙?!辈淳帜脕硪坏c心放于筠涵面前的小圓桌上,而筠涵依舊是六神無主,過了半晌,她輕聲說道:“先生,再給我講講《紅樓夢》可好?”
? “當然!”泊君望著那對了無生氣的雙眸,心中不禁泛起一絲涼意,他將紅樓故事娓娓道來,卻不知筠涵聽進去多少,很快,夕陽西下,遠處的天邊泛起了一片片火燒云,熱烈而又明媚。筠涵望著窗外出了神,火燒云,她在心中默念著這三個字。
? “筠涵,我有些事和你說?!辈淳粗藓Щ曷淦堑臉幼訉崒偻葱?,他打斷了她的失神,希望接下來的話可以給她帶去一些轉機。“最近有機會申請去英國進修,筠涵,以你的資質一定可以申請成功的,你可否愿意試一試?”
? “英國?”筠涵失神的眼睛里仿佛有了些淡光,她看向泊君清澈的眸子,心中有了些許希望。
? “是的,筠涵,倘若這里帶給你不好的回憶,就換一個環境重新來過?!?/p>
? 筠涵霎時噙出了眼淚,低下頭來,默默地流著眼淚,一旁的泊君趕忙用手帕幫筠涵擦拭著眼淚,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頭發。
? “先生!”筠涵一下子擁住了泊君,哭出了聲,她許久沒有這樣痛快地哭過了,那一夜對她的傷害太大了,面前的這個男人安慰著自己,替自己尋找著其他出路,這是別人無法給予她的希望。
? 筠涵第二天就去申請留洋求學,并且在之后的考試中拔得了頭籌,也馬上可以啟程去英國了。那一天筠涵跑去和泊君訴說著喜訊,她從來沒有如此快樂過,可她也同樣惆悵,這樣一來,自己或許就再也見不到原泊君這個人了。這一天,筠涵向泊君說:“先生,許久以來,多謝你的照顧,我才能夠順利把握住這次機會?!?/p>
? “筠涵,你本身就足夠聰明,我也只是傳遞了信息而已?!?/p>
? “倘若那個時候你沒有這樣鼓勵我,哪怕有通知,我也是聽不進去的?!?/p>
? 泊君望著面前的這個女孩兒,五味雜陳,他知道自己內心的那份情誼將永遠無法訴說給她聽,但是,如果這樣的守護可以給她一點慰藉,他心中便也是陣陣暖流。只可惜愛情在左,理性在右,他愿意為了她的未來放棄自己的私心。
? 當晚,泊君送筠涵到了門口,就在附近的梧桐樹下等著筠涵舍中的燈明亮起來再回到自己的公寓。然而,筠涵走上樓,卻在走廊口的暗處看到了一個黑影,她就立刻謹慎了起來,向后退了幾步,停在了那里。不想,那個黑影踉蹌地走到燈下,渾身散發著惡臭的酒味,腳邊還碎著一個酒瓶,嬉笑著向筠涵走去:“妹妹,是你嗎?我可是好久沒見你了!我實在想念你!”
? 筠涵睜大了雙眼,連連向后退步,驚叫著跑出了校舍。在樹旁的泊君立刻就向校舍跑去,他看到驚慌的筠涵,一把牽住她往自己的公寓跑去。筠涵跑的上氣不接下氣,抱著頭跪在地上哭著,泊君抱著她,盡力安撫著面前這個如同驚弓之鳥的孩子。
? “我,我要殺了他。”筠涵一字一句地說著,攥緊了雙拳,她已經受夠了讓人隨意擺布的滋味,她痛恨這一切,這是一種恥辱,是一種無法翻身的恥辱。就算自己要去英國,或許,也唯有他的死才可以讓自己安心。
? “筠涵,你說什么傻話?!辈淳尞惖乜粗欢?,她卻是心意已決了。
? “先生,只有這樣,才能解我心頭之恨。即便是我離開了,這樣的恐懼感會一直縈繞心頭,我將永世不能安寧?!?/p>
? 離開上海的日子近在眼前,筠涵左右打聽后得知松穎留下一紙決絕信,回了娘家。然而那棟宅子,只剩呂文也這個酒鬼日日醉生夢死了。筠涵也聽說呂文也的生意遭受了重創,平日里的狐朋狗友也漸漸離他而去。家中的仆人早因拿不到工錢而紛紛離散了。筠涵重新站在了這個宅子的門口,而此時已是黃昏,那種陰森又席卷了了整棟宅子。筠涵下定了決心走了進去,看到癱在沙發上的呂文也如同一具死尸,一動不動,滿臉胡茬,頭發也長了許多,沒了往日的趾高氣揚,全然一副過街老鼠的模樣。
? 筠涵將桌上酒杯里的酒灑在呂文也臉上,冷冰冰地看著他,呂文也則是一臉茫然地揉了揉眼睛,用衣袖擦拭著臉上的酒。定睛一看才發覺,面前的人竟然是孟筠涵。
? “呵,我以為是誰呢?原來,是你?。 ?/p>
? “少廢話,你最好老實一點?!?/p>
? “我現在什么都沒了,這宅子也抵出去了,過不了多久,我便是無家可歸了。哈哈哈,真痛快!”
? 筠涵盡管讓他在那邊瘋言瘋語,轉身給呂文也倒了杯水,并在水中加了些砒霜粉末,攪拌均勻,絲毫沒有猶豫,遞給了呂文也。見呂文也抬眼看著自己,心生厭惡,直叫他醒酒。
? 呂文也昏昏沉沉的,失了警惕,接過水杯一飲而下。便說道:“你怎么來了?找你姐姐?她早就走了,臭婆娘,我失意了,她就躲得遠遠的,天下的人都一個樣子?!?/p>
? “你咎由自取罷了,難道要怪罪別人?”
? “哼,不過我不后悔,我這一世算是風流了一輩子,沒有遺憾?!?/p>
? “瘋子?!斌藓莺莸貙⑺さ孟∷椋酉聝蓚€字就離開了。對于這個愚昧的生命來說,這世間已經沒什么可以留戀的了,她不過是成全了他罷了。心中竟略過一絲輕松,向風中走去。
? 與泊君的告別是倉促而沒有準備的,他們四目相望,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兩人早已從彼此的眼中得知了一切,可命運就是如此,若是相遇已是一種絕妙的緣分,是否相伴余生就已別無意義了。筠涵在最后離別時,吻了泊君的臉頰,遞給他一封信便上了輪船。
? 漂洋過海,筠涵見了更多的人情世故,最終也不過明白了,世界很小她遇到了他,世界太大她終歸是弄丟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