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神祭】07

我感覺自己好像漂浮在空中,身下卻有細草的柔軟,那種在春天里生長出的細嫩卻又堅韌的小草,它將我的周身包裹,有風吹來,猛烈而狂大,小草隨著狂風來回不定的搖擺,一浪蓋過一浪,一浪包裹一浪,我在這種搖擺中沉浮,陷下去又浮起來。漸漸地,我感覺到了寒冷,刺入骨髓的冷,逐漸將知覺麻痹,小腿和雙臂開始失去知覺,緊接著是整條腿,上半身…我已經不太能感覺到身體的存在,耳邊傳來緩慢的呼喊:“虞言…虞言…醒過來…”我想睜開眼,但似乎又被什么東西拉扯,呼喊仍未停止:“虞言..虞言…”仿若天邊又近在耳畔。

當我徹底睜眼的時候,卻被眼前的場景所震撼,我面對著天空,仰躺在海面上,被一波一波的海浪席卷著,我想驚呼,可是喉嚨沙啞,只能勉強擠出一個“救”字,我一向畏懼的海面,我竟不知何時仰躺在了海面上,夜幕漸退,天空開始泛白,涼夜就站在我的身旁,海浪一波一波打在他的腿上,我開始四肢掙扎,在海面上翻騰,試圖坐起來卻又猛地沉下去,沉下去之后四肢仍舊揮舞著不知不覺又浮了上來,

我頭剛出海面就驚恐地呼喊涼夜:“涼…夜…”話還未出口就被涌進來的海水嗆進了嘴里。我就在這一波波海浪中不斷翻滾,隱約聽見涼夜似乎在說:“小虞言,你堅持住,等別人來救你?!蔽倚睦锝辜比f分想著:為何你不能救我,你明明就在我身旁。這時涼夜繼續說道:“虞言,你別怪我,我救不了你…”后來他說了什么我也記不大清,只感覺到有人群的吵鬧朝我涌來,大抵是早起捕魚的人們瞧見了我,后來雙眼一黑徹底暈了過去,暈之前我還記得自己右眼的紗布沒了,這可不能讓姐姐看見。

然而當我醒來時,一睜眼便看見了姐姐的臉,臉上平靜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那么直愣愣的看著我,但眼里好像是熒光閃閃的,我感覺到視線還是和平常一樣就知道我的右眼一定是又上了紗布,不知道是誰做的,但愿不是姐姐,但是姐姐一開口就擊碎了我的幻想。她問我,語氣有些怒氣:“你右眼的紗布怎么沒了?你怎么一個人躺在海上?你差點死了你知道嗎?”一連串的問題問出來,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我只好緘默不語,用沉默來應對一切。

片刻后,姐姐用手撫上我的臉,語氣變得柔和,“虞言,你得告訴我。”我心里不知道說什么,只好問:“為什么?”她摩挲著我右眼的紗布說:“因為我是你姐姐?!蔽倚闹袊@氣,好吧,這是一個不能拒絕的理由,我只好開始整理思緒想著怎么跳過涼夜的事情,又能為我躺在海面上找一個理由。后來我支支吾吾的說:“我想,我可能得夢行癥了。”那是我聽村里人說過的一種病,得病之后晚上會自己出去行走,然而第二天醒來什么也不記得,我想與其我和涼夜的事情被戳破,還不如說自己得病來得痛快。姐姐聽罷皺了眉,仿佛是痛心的看著我,沒過多久就出門去了。

我躺在床上哧哧的笑著,慶幸著終于把這件事給糊弄過去了,又開始想著一個更為重大的問題,我記得昨天晚上發生的一切,記憶最后定格在我睜開了自己的右眼,視線一片清晰。我又不知覺的開始捂上右眼,記憶清晰無誤,我是的的確確看得見的,那這些年來姐姐所言又是什么,我知曉她時常以冷漠面孔示人,對待起我來卻也偶有溫柔,我相信她是一個真實的人,那么其所言語必也是真實的,這時候最想見的人莫過于涼夜了,但是我卻不知除了晚上的約定外,其余時候如何見他。頭腦是混沌一片,一樁樁,一件件事情拼命涌來,真相開始裹挾著被發現的秘密漸漸展露,然而那時候的我卻是不知的,我只天真的以為著誤會和意外,后來才知道,命運指定好的軌跡,計算得分毫不差。

姐姐再回來時我才發現自己竟然又睡了過去,她的手在我臉上來回摩挲,癢癢的,便驚醒了過來。空氣中彌漫著苦澀的味道,我嗅了嗅鼻,顯得難以忍受?!笆撬幍奈兜溃菅?,從現在開始你得喝藥,我才能治好你?!?/p>

生命中就像“嘭”的一下炸進由藥制成的煙花,我是沒能想到一個小小的謊言竟影響了我一生,被逼著喝下這苦澀的藥,藥味至此伴隨了我始終,我想如果不是這么早結束了生命,我最后怕是也得落得個因藥毒沉積而死的下場,姐姐總是這樣,她的執念有時執著得驚人。

姐姐這幾天每次回來手里總是帶著幾包藥,吃過晚飯后不久便可聞見濃濃的藥味從后院里飄散到屋里來,她不許我出門,說是怕我犯病,我獨自坐在床上,看見窗外天空黯淡下來,有時是陰沉沉的便黑了下去,有時卻有彩云撕裂了整片天空。待到天色完全暗下來后,便會想起涼夜,不知何時起他已經成了黑夜的代表,我在想他會不會還是在老地方等我,他的故事也還沒講得完,他只留給我一堆問題,關于他關于姐姐關于我自己,而我總是想著、想著便等來一碗藥,姐姐說這藥由茯苓、人參、五味子構成,每一樣的都是不可多得的藥材,必須喝得一滴不剩,于是我只好捏著鼻子當著她的面,一口悶了藥湯。奇怪的是每一次喝過后便沉沉入睡,每一次醒來都已是巳時,于是我一連好多天都錯過了濃黑的夜和淺亮的天。

這樣的情況大約持續了七八日,終于在一天晚上我沉不住氣,剛到后院便看見姐姐坐在一個低矮的木凳上,一手拿著蒲扇用力扇動木柴,一手擦額拭著汗,柴火燒得噼里啪啦的作響,她每扇動一下,便有火星從火堆中輕飄飄的飛向空中,伴隨著從砂鍋中騰起的煙霧,飄散在了夜色里。她的輪廓隱沒在黑夜里,忽明忽滅,顯得堅韌,執著和冷漠,有時候連我也看不懂她,她時而溫柔時而冷酷,但無論何時她總是沉默著,哪怕她笑,也似乎是沉默的笑。

我緩緩走近她,駐足在她身旁,用一種商量的語氣央求道:“姐姐,我很好,能不能不喝藥了?”她看都沒看我說:“不行。”我癟癟嘴,就知道如此,于是我又退了一步:“那么,我能不能出去玩?我白天出去,保證天黑前就回來?!边@一次她抬頭了,雙眼盯著我,極為嚴肅的對我說:“虞言,不行?!?/p>

心中的怒火“嘭”的一下就炸裂開來,我用盡全力吼了一句:“為什么!”

“你病了,虞言?!苯憬銟O為平淡地說道。

我皺了鼻,深吸一口氣繼續吼道:“我沒病!”

“你病了?!?/p>

“我沒有!”

“虞言...”姐姐語調仍舊平靜,她摸了摸我的頭,坐著的她同我差不多高,于是放下扇子用雙手捧起我的臉,淡淡地說道:“這便是我們的命啊,小虞言?!?/p>

又是如此,每一次,當姐姐露出這種表情時我便知道我又輸了,姐姐的語調并不是在敷衍或打斷我,她好像的的確確是在感慨我的命,可是喝不喝藥,出不出去玩和命又有什么關系呢,我久思不得其解,只好垂頭喪氣的站在原地。姐姐拿起放在一旁的蒲扇,轉了身,又開始撲扇起火星來,“回去吧,虞言,等會兒喝了藥便睡個好覺。”我“哦”一聲,心中喟嘆:我又將錯過一天的深夜和清晨了。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多久,我也不大記得,大概是兩個星期或者更久了吧。我的生命就在房間里周而復始的消耗、磨損著,吃飯、喝藥、睡覺,幾乎什么事也沒做,身體卻開始明顯蕭條起來,皮膚變得越發蒼白。姐姐似是發現了我的不妥,終于有一天,在夜幕沉沉下,在我再一次喝了藥之后,姐姐給出了這樣的提議:“虞言,要不要出去走走?”我捏著鼻子一口氣喝完了藥,將土碗遞給了姐姐抬頭看她,對于這樣的提議我已經再沒了興趣,心里有些東西就好像被澆滅了,曾經熊熊火焰也化為一堆灰燼,仿佛就是她煉藥后剩下的那一堆,被風一吹就散了的灰。

以前的我根本不可能一整天耗在房間里,也是我完全不敢想象的,而如今似乎也沒什么不能做到的了。姐姐將碗放在床頭的木柜上,拉我下床,我順從的慢慢下來,穿好鞋,姐姐摸摸我的頭說:“虞言,你長高了啊。”她一說我才發現,以前的我總得揚高了腦袋才能看見姐姐,她在我面前似乎特別高大,而如今只需輕輕抬頭便可看見她的面龐,而她看起來也瘦弱了許多。

姐姐牽起我的手拉著我出了門,已經有很久沒再和姐姐出門過,她總是努力過活著她的生活,而我也只執著于和涼夜的交流。這一次,我終于看到了久違的夜色,我總是那么沉迷的夜色,然而越是長久沉積的情緒,到了終于釋放的一刻卻最終化為了平靜,對于我那么久那么久期盼的自由、空氣、夜色,忽的也覺得不過如此。

姐姐依舊拉著我,她的手總是那么冰涼,走了許久,她忽然開口:“也許是太過荒唐,但是虞言啊,難道說,你看見他了?”

我悶悶地走在姐姐身旁,回了一句:“誰?”

“涼夜?!?/p>

話一出口,我一下停了腳步,關于他有很多東西纏繞在腦子里,但我至少有種隱隱的感覺,不能讓姐姐知曉他的存在,也不過一兩秒的遲疑,我說:“涼夜是誰?”然而姐姐只是輕笑了一下,即便是一兩秒的遲疑也出賣了我,那是最熟悉我的姐姐啊,她說:“虞言,你每次撒謊都會有片刻遲疑。”我皺了皺眉頭,嘟了嘴,打算就此緘默不語,姐姐卻說:“你不用瞞我的,我都知道,畢竟當年他是我那么深愛的人,就如同他對我一樣?!睂Υ宋冶憩F得很平靜,畢竟已從涼夜那兒得知,不過是又聽了一遍罷,但令我詫異甚至有些恐懼的是姐姐接下來的話語?!坝菅裕阏娴目匆娝藛??你知不知道涼夜已經死了。”

我瞪大了雙眼,深吸口氣,試圖帶點輕松地說:“姐姐,你就別開玩笑了,他怎么可能...死了?!笨墒钦f罷,連我自己的底氣都越發不足起來。我仍舊記得落入海水的那晚,涼夜略帶苦澀地說:“虞言,你別怪我,我救不了你?!奔毤毾雭?,每當我靠近他,他就不自覺的躲避我,當時,他到底在害怕什么呢,還有他背著背上那青綠色的行囊,時而模糊的身形,這一切似乎都在隱隱約約向我指引出一個真相。

涼夜,是死了的。

腦子里“轟”的一聲,猶如被閃電劈中,身子猛烈地顫抖了一下。

我把手從姐姐的手中抽出來,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姐姐的呼喊在背后響起,“虞言,小虞言,你去哪里?”我繼續加快步伐悶悶地喊了一句:“你不要跟過來!”話音剛落,我便飛奔起來,沿著小路一直往前跑,我清楚我的目標:到海邊去,找涼夜。

熟悉的海浪聲撲向神經,遠遠望去已可瞧見我常坐的礁石,仍是濃重的黑夜,卻借著月光看見了涼夜,就站在礁石旁半米,背對著我,定立在那里,似乎是已經等了我許久的樣子。我腳步放緩,徐徐走去,已經是很久沒有瞧見他了,依舊背著綠色的行囊,緩緩地他轉過臉來。

我深吸了口氣,不知道為何有些莫名的緊張和恐懼,如果真如姐姐所言,涼夜是死了的,那面前的這個又是什么?鬼魂?還是妖魔?

長久的沉默在我和他之間,到底還是我開了口:“你是人嗎?”他愣了一下,然后嘆氣?!坝菅裕彼麑ξ艺f,隨后伸出了手“過來。”“你要干嘛?”我警惕的看了看他,他依舊固執的伸著手,“虞言,給我你的手?!蔽揖o緊凝視了他片刻,隨后伸手,輕輕的,試圖將手放在他的手掌上,然而就是那一瞬間,我的手穿過了他的手掌。

“?。 蔽壹饨幸宦?,連連后退,“你,你是鬼?”“虞言,虞言,你別怕?!痹僖差櫜簧下犓哉Z,我立刻轉身逃跑,心臟像是被人捏在手里,身后似乎有人在追著我,我不斷地跑,不敢停一步,瘋狂地往前跑。

最后我被一塊石子絆倒,“嘶”痛苦地捂住流血的膝蓋,坐在地上,一身狼藉。

涼夜,是死了的。

我坐在夜色下,渾身顫抖。

Tbc.蘇妍


上期回顧:【海神祭】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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