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鹿小妮
01
這是開工廠的第二年,早已習慣每個旺季的時候會有各種部門來騷擾。
比如有帶著強硬語氣來"幫"你保養消防設施的,有各種說要漲價的發票,有四處"檢查"的政府部門……
每周都能遇到幾個想訛錢的,雖然由頭不一樣,但勝在人家目的一致,你也就不必太費腦筋瞎猜。
又一次大家在群里互相提醒有勞工部的人在檢查,大家互相通報著他們的位置,并非常有默契的請他們喝了一天閉門羹,這其中也包括我們。
從監控看到了兩輛車停在門口等了很久,一輛帶勞工部的logo,另一輛應該是隨行壯大聲勢的隨行人員。
我們雖然一直沒開門,但內心是忐忑的,如果對方叫了警察那只能開門了。
坐在監控器前一分一秒的盯著,行走的藍天白云突然變了畫風,內心一針竊喜并許愿——啊,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朋友打來電話開玩笑的說:“再頂一會,他們在你那我們就是安全的。”
“早就沒那么簡單了,像是有中國人指導了一樣,他們也在戰術升級,小組分工了,我家門口絕對不是唯一的一組。”事后證明果然不如我所料。
天空中開始灑落非常配合的雨滴,這些來“檢查”的人只能躲在車里,要知道這個季節隨時都有可能下冰雹,貪心的人又在許愿——來呀,讓我看看你的本事吧!
終于在冰雹來臨之前他們就離開了,但我們早就料到他們絕不會這么輕易罷休。
02
第二天一早安爸看到有一個白人開著車子停留在工廠門口觀察,他一走我們火速把院子的兩輛車移出去了,因為車牌號已經被抄下來了,我們借了朋友的車,我守工廠,安爸在外圍查看“敵情”。
工廠里大門緊鎖,工人們眼看著就要到了圣誕節,一方面想多賺點錢,一方面又怕自己沒有工作證被警察帶走。
那種小心情特別糾結,就像是賭徒坐在牌局面前,抱著最后一塊籌碼的糾結,到底是認命的停止還是鼓勵自己再搏一局?
站在旺季的尾巴上,我當然不能讓他們分心,只能故作淡定的像以往一樣喊:“快點啊!要出貨了!”語氣一定要兇,不能有半點猶豫。
沒多久他們就來了,把車一頭堵在了大門口,生怕一個小縫隙讓人飛了出去,我看著家門口的車一輛又一輛的來,先是勞工部的車,接著是助陣的“同伙”,接下來是我的勞務律師。
他們讓勞務律師打電話叫我開門,我推說自己不在家,一小時后才能回來,那為首的黑婆隔著屏幕都能感覺到她激動的語氣帶動著全身的肉在跳舞,她說:“等不了,現在就開,要不就叫警察!”
勞務律師走了,我對他這趟的到來感覺不那么舒服,或許他也很難做。在法律層面他代表我們發聲,但同時遇上這樣的事情他應該是開心的。
試想一下,他是一個專職的主要幫中國工廠主處理與政府部門勞務問題的顧問,如果這些部門有一天不想吃中國工廠這塊肥肉他就失業了,大膽的猜測一下,是不是太平盛世他還得塞錢鬧出點動靜?
為首的黑婆不知從哪里要來了我的號碼,她兇神惡煞的質問我:“妮妮,你為什么在里面不開門?為什么不讓我檢查?我等了很久了!昨天等到現在了。”
南非的話費標準要比國內高很多,我慢慢的說:“我已經告訴勞務律師我在外面,一小時后回工廠,你想要什么文件發給我,我準備好你來拿吧。”
“你為什么躲在里面妨礙我們辦公?我從昨天等到現在了!”她根本不聽。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工廠里了?”我的語氣開始不那么友善。
“那你的意思是你把工人鎖在里面了?”她居然想用限制人身自由的名頭嚇唬我。
“對,我不在,可我的工人有鑰匙,但上班時間沒人會給你開門的。”說完我就掛了。
安爸的車停在離他們不到五米的地方,我打給他,我們商量好叫朋友一起來,我躲在屋里不露面,他充當一問三不知的甩手掌柜。
03
監控里看著前來幫忙的朋友開車載著安爸從外面打開了鏈子瑣,這瑣安爸一早特意從外面落了瑣,他說如果人出去了,瑣一定在外面,如果在里面才會從里面落鎖。
一定是名偵探柯南看多了,我和他說:“放心,黑人的腦子想不到這。”
勞工部的車停在了院子里,黑婆一直在打電話,另一個開車的男人拿著文件夾進了工廠,我媽帶著安寶在辦公室,我爸在裁床忙的不亦樂乎。
安爸按照計劃給他們出示了公司營業執照、稅務登記證、工傷失業保險金繳納表、增值稅注冊號……
那男人一臉不高興的拍了照片,因為他們根本不是來拿文件的,你越正規塞錢的可能性就越小。
我看著黑婆總算打完了電話走向一個檢驗工,和她聊了很久,那個男的在生產線上找了幾個工人在寫什么東西。
兩分鐘后另一輛車來了——警車,據安爸描述這兩個警察一進門先撩了一下衣角示意有槍。
他們說:“接到報警有人妨礙公務,不讓他們進門。”
安爸說:“他們早就在里面了。”
我猜剛剛打了那么久的電話應該是在談分成比例吧,畢竟去年圣誕將至我遇到了兩個警察來臨時查身份,他們說:“我們要進去檢查身份,但你放心我們不會帶走任何一個工人,我們幫你列一個計劃……”
看看,處處都是送分題,根本不用你猜。你開工廠——我是警察,你有非法勞工——我來查身份,你不想開門——別怕,錢能解決!往往他們這么跑一圈收入應該比月薪多,何況是我工廠里這些從外地專程趕來的主呢。
他們在工人堆里待了一會,黑婆沖安爸說:“我還會回來的!”欸,難道她看過《喜洋洋與灰太狼》?
沒拿到一分好處就不再耽誤時間,馬不停蹄的跑向下一個目標。
04
被檢查過后的心情反而釋懷了,因為你知道他們不會再來第二次,于是工人們又恢復了以往的狀態。
周五發工資的時候,那男的火急火燎的送來了一沓紙讓安爸簽字,安爸說:“我需要給我的律師。”
他留下那一沓紙跳進車里就跑了,一副下班了的樣子,正在發工資的我直接跳過了所有文件數了一下最后的數字,然后看到第一頁公司名稱寫錯了我就踏實了。
勞務律師第二天一早就來了,白人能在周六工作還真是不容易呀,他問我:“你需要我幫你處理這些文件嗎?”
他的處理辦法也非常簡單粗暴——請給我2%的罰款金額我來處理,是不是乍一聽覺得沒多貴了,畢竟花兩萬處理的可是一百多萬的罰單呢!但這個報價還真的是過分了。
“你拿哪里去?他們不就欺負叔叔阿姨年紀的中國人看不懂英語嗎?你坐下來看看,首先這不是我的公司名稱,第二這名單上的工人連一個身份證號都沒有,你來給我說說這個是男的還是女的?是我們家哪一個工人?”我隨手指了一個工人。
他吃驚的問:“你是說名單上不是你的工人?”
“連身份證號碼都沒有憑什么說是我的工人?”我問他。
“那這些名字哪里來的?”他費解了。
“坐在辦公室里敲一敲就好了呀!另外你要求我20蘭特一小時,就算我沒達到,你罰款也需要我的工資單吧?他們并沒有,你來看看這些數字,這幾十號人同時在今年一月一日入職一直到現在,沒有一個人新增,沒有一個人離職,你快夸我吧,這員工多愛我?”
“……”他默默無語的翻看著罰單。
“這是什么?2049年10月31日?”他的眼珠隔著眼鏡瞳孔都發出了奇異的光。
“這是用excel公式做出來的,他本來想復制粘貼,結果不小心下拉復制的同時每個單元格都加一,這個工人得給我干到2049年,酷不酷?”我笑了。
“我能罵人嗎?我就是不懂電腦做的都比他們好!”他的心情很復雜,因為這些愚蠢的錯誤害他一分錢也沒法賺了,還得表現的和我一樣的心情。
“他們不擅長加班,做的太糙了。”我總結。
“我能罵人嗎?”他又問了一次,我還挺想知道他這種文憑會怎么罵,做了一個請便的手勢,聽到他罵了一些F開頭的詞匯,心里在鄙視他的母語太次了,陜西話罵人才到位麼!
05
檢查過后一周,由德班勞動局針對華人工廠檢查問題的專題會議在這里的賭場會議室召開了,我在工廠趕貨沒有去湊熱鬧。
客戶從德班來了后問我怎么不去?我說:“對呀,他們都不在我才能給你做訂單呀!”
我拿出那可笑的罰單給他看,這個年近六旬的大爺居然興致來了問我:“欸,這能不能給我復印一份,我要帶回去給公司看看他們在干什么!”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我轉移話題后放下了那份罰單,這是我近期的“護身符”哪能和人分享呢?
會議上,政府部門代表人員說:希望華人工廠主能夠和我們配合,本次檢查一共去了48家工廠,之后會挨家挨戶的再次檢查不會放過任何一家工廠,所以不必要關門。
那語氣好像是在和你說:別躲了,躲不掉的,不要做無謂的掙扎。
會議當天除去了30幾個工廠主,連我們這座城市開工廠1/3的人數都不到,中途還有很多人悄悄溜走了。
勞務律師的發言甚是精彩,他義憤填膺的跟他們說:“如果政府強制要求20蘭特每小時的工資標準,這里所有的工廠都得死!”
可是他們并不在乎,一方面祝福鼓勵創造更多的崗位,解決就業問題,可另一方面,又有勞工部各種部門的人出來唱反調。
正如我前面說的,這次檢查根本不是一組人,因為第一天他們去商店檢查,要求店主提供各種資料。
店主第二天準備好了,勞工部的人剛剛進門,他就乖乖的把資料交了上去,結果不出五分鐘,又來了一批人,問:“你給我們準備的資料呢?”
店主無奈的說:“我也不知道你們到底多少人在檢查,剛剛交完就又來了……”
這已經是一件見怪不怪的事情了,在我們這個小城市創業的大環境越越來越差。距離這里一小時車程的另一個城市,那曾經是一個大型的成熟工業園區,在工會、勞工部一次又一次齊心合力的檢查中,終于淪陷了,如今已經荒廢了多年。
我所在的城市會不會成為下一個這樣的工業園區無人知曉,只是在這樣競爭激烈的圈子里,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命賺錢,如果當大環境不好,你的卡里還有錢,或許還能選擇下一個城市,如果你不幸,現金流斷了,那只能變賣機器,嘆一聲天不助我如此蒼涼收場而已。
我是鹿小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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