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只烏鴉飛向航天員的鐵皮塑像。冬天提前到了。渡鴉半灰半白,就像葉子掉光的白樺。每當群鴉飛過廣場和鐵皮塑像上空,十三號床的契訶夫就發出一聲嘆息。
契訶夫七歲零三個月,自稱耳朵能聽見方圓五十公里內任何動物的呵欠,區區烏鴉拍打翅膀的聲音自然不在話下。只不過沒人有閑驗證是否真有渡鴉飛過廣場上空:出于安全考慮,普通病房的氣窗很高很小;而且也沒人想在灰色寒流到來時開窗。
七點鐘到了。看護把鋁盤放在契訶夫面前,上面是番茄汁,粥和香蕉。一眨眼功夫他就全部下肚。他想要更多食物。我們曾經向院方和更高的管理部門申請過增加供給,理由是這套為老人設計的食譜不可能滿足一個精力充沛的七歲小毛頭。但那些寄出的申請表沒有回音。就像大部分老人都提交過的探視申請一樣,不會有的。我每天要代人寫一百份以上的申請。他們申請探視,退院,但最多的是安樂死。
本院是最出色也最昂貴的養老院之一。它以科學診察和管理為豪,后臺有足夠大的數據庫和足夠出色的技術人員,能在發病之前作出可靠預測,制定相當完善的治療方案,把老人們一次又一次帶回人間。
被送進這所高級養老院的老人多半有重病,同時有不該死去的理由。有一些子女要申請行孝模范以提高社會聲望,有一些不愿支付更高的遺產稅,還有一些重要人物,比如出色的科學家或者藝術家,被社會認為有必要活下來成為敬仰對象。總之,子女或者關系機構支付一筆巨款,接下來就能掌握他們的生死。在關系方簽字同意或資金枯竭前,無論搶救過程對病人來說多么痛苦或徒勞無益,都必須施救。多數老人起初會為自己能撿回一條命而高興,在這里住上三年、四年、五年之后就不再會了。嘗夠瀕臨死亡的痛苦和恐懼之后,還有被拯救回來的痛苦,以及這個循環將無窮無盡的恐懼。他們每天躺著,無所事事,在輕柔的床鋪和優質呼吸機的幫助下,漸漸萌生死意。
所有人都知道這件事。至少在重癥樓里,它早就成了一種風氣。每當某個老人被搶救回來,推進房間,在擔架床滾輪滑動的聲音中,隔著林立的點滴架和各種檢測器,剩下的人都會交換復雜的眼神。他們有老年人的謹慎和狡黠,從不向看護走漏一點口風。但是契訶夫什么都知道。契訶夫善解人意,從不亂講話,最重要的是,他還是個孩子。他身上有年輕,有將他送來這里的那個秘密。當他半夜餓醒,在床鋪間無聊地走來走去時,沒有人斥責他,他們或者閉目試圖維護最后一點睡意,或者干脆注視著他生氣勃勃的皮膚。月光從很高很小的氣窗落進來,并被支架和病簾分割成條與塊,契訶夫就這樣饑腸轆轆地走來走去,帶著他仍在生長的骨節和仍年輕健康的血液。老人們一聲不吭。
2
契訶夫是一年前入院的,住在六號病房。病房里住著的一位俄國文學翻譯家給他取了《第六病室》作者的名字。最初這只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相互稱呼的綽號,后來這個名字漸漸流傳開來。所有人都知道有個叫契訶夫的小孩,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愿意聽,什么都不會說出去。從一開始就沒人知道他的真名,以后也不會了。每天,我們都能聽到各種方言,叫著這個拗口的外國名字。
為什么管理部門會批準一個小孩進入養老院?大概有某種特殊的理由。我們不得而知,契訶夫本人也不知道。
他漸漸成為了這里最受歡迎的人。
翻譯家總共在養老院住了七年,最后,在契訶夫入院后的第七個月,他去世了。醫療技術盡管已經神乎其神但最后也碰到了極限。在最后的歲月里,他已經不能說話。他整天躺著,氣管插著管子,只能用眼神和唯一一根能動的手指向外界示意。契訶夫很快學會了這套手語,就像他很快學會了翻譯家過去那套充滿妙語和外國故事的語言那樣:屈起手指,表示滿意或者贊許;抬起手指,表示痛苦;手指在空中旋轉,表示雖然很痛苦但絕不需要醫生。他每天跪在床邊,給翻譯家講他用那奇跡般的聽力聽見的事情:春天已經降臨院外的林蔭道,鴉群飛離了城市,新的候鳥在高大的黎巴嫩柏樹間穿梭;港口有艘新船正在下水;夜里街頭的霓虹燈投在航天員的塑像上,塑像的鐵皮呈現出各種色澤。“他就像快樂王子。”契訶夫說。翻譯家屈起手指。他的眼神里有一絲羨慕和一些不可名狀的東西。契訶夫捕捉到了,我想這是他后來講那些快樂王子故事的契機。
3
事情是從翻譯家去世開始的。護工們把他移走的那天夜里,我發現契訶夫跪在空空蕩蕩的床邊,念念有詞。我一來,他就默不作聲。后來這樣的事越來越多。他常常跟老人們聊天,兩邊都頗感快樂,但每當護工走近,他就和老人一起心照不宣地陷入沉默。
這種秘密談話我偶然聽到過一次。
當事的老人是一位科學家。他是最早遞交安樂死申請的那批人之一,據說曾經非常奮發有為,后來在數十年的肝腎問題和日漸惡化的視力拖累下,性格漸漸變得沉悶和乖戾。在我的記憶中,他總是像一棵厭世的枯樹那樣總是躺著,全無生意。
我聽到契訶夫在他床邊跪下,清了清嗓子,“我要燒掉這里。”
“我看過你們的安樂死申請書。你們所有人都希望從現在沒完沒了的治療流程里解脫,對嗎?我要當快樂王子,幫你們實現幸福。”他用一種過于早熟的堅定口吻繼續這段奇怪的談話。“我要在宵禁之前偷到鑰匙。然后,等到十點,悄悄溜到倉庫,從那里的縫合線燒起,一直燒到頂樓。這樣你們就可以解脫了。”
“那你怎么辦?”科學家反問道,“你會留下來嗎?或者逃出去——他們會逮捕你,槍斃你。”
契訶夫花了很長時間思考這個問題,最后振振有詞地回答說:“我要爬到航天員塑像頂上,在那兒看著這里燒完。他們不會發現我的。”
他握住科學家滿是針孔的、浮腫的手。“很痛苦吧?很快就會解脫了。”
“要是能幫你弄到白磷就好了。”科學家模棱兩可地回答。
這是快樂王子故事的第一個版本。我相信還有很多,每個都有所不同,但結果應該都是一樣的。老人們基于他們不同的經歷,給了契訶夫種種建議,令這個純粹出于臆想的計劃產生了千奇百怪的可能。養老院的秩序依舊井然有序地維持著。與此同時,超過一半的老人們躺在病床上,想象著整潔壓抑的白墻化作熊熊火海,而契訶夫那張幼稚的臉漸漸與上一個時代留下的航天員塑像化為一體,在霓虹燈般的火光里靜靜凝視著一切。
4
契訶夫入院九個月,也就是他的七歲生日時,院方破天荒地批準了一小筆經費,用于他的身體健康。很快,他們成立了一個小組,為他執行科學制定的食譜,并且每天監督他鍛煉以確保健康。他再也不會半夜餓醒了。但是他的快樂王子計劃似乎還毫無進展。
有一天我問契訶夫:“現在你弄到白磷了嗎?”
他沒聽清,請我再說一遍。這時定期檢查的時間到了,他快樂地跑出走廊,并承諾下次讓我問完這個問題。
他的拖鞋聲響起時,我能感到病房內奇特的氣氛。
也許是貪婪的氣氛。
5
是的,后來契訶夫去世了,沒有實現他的縱火承諾。有一天,他給二樓花園的冬青樹剪枝的時候,從紅凳子上摔了下去,砸中了頭,當時沒人在旁,因此也沒有得到及時施救。我從那時起才知道契訶夫入院之前的經歷。他來自人滿為患的孤兒院。根據某種資源整合計劃,孤兒院和養老院方簽訂了器官捐贈協議,把一部分孤兒分流到還有余力的養老院。契訶夫也許只是個試點,但總之,現在這件事必須爭分奪秒了;他很快被抬上了手術臺,所幸器官幾乎完好,分別移植給了六位老人;快樂王子取下了身上最珍貴的東西,交給了不幸的人。
那些被幫助的人獲得了幸福嗎?在用柑橘味熏香微弱地掩蓋了消毒水氣味的一間又一間高級病房中,我無數次想著這個問題。漫長的死亡是極大的懲罰。我看著他們在無微不至的照料中忍受這種懲罰,又在得到新的營養后,接著忍受下去,提心吊膽地等待著新一輪懲罰來臨。
六個人里只有科學家不同。他決定離開養老院。他被安排移植了角膜和肝腎。休養了一個月后,有一天他忽然一改之前的厭世態度,以前所未有的熱情聯系了各種負責人,得到了出院批準,準備指導團隊開始新的研究。據說是像火箭發射那樣,可以改造生命的研究。這個過程就像受到了什么刺激或者天啟——我們心知肚明,但又不完全明白。他們還在為他申請另外一項移植。
他搬到了更高級的、有正常窗戶的病房,接受最好的術后恢復,等待出院。在一個冬天的清晨,他請我把窗子打開。寒風呼嘯而入。他拄著拐杖走到窗口,凝視著廣場上的鐵皮塑像。
“你知道那個人嗎?”
我說出了航天員的名字——快樂王子塑像真正的名字。他松了口氣。“我以為年輕人已經不知道他了。”
“主持火箭研發事業的是我的朋友,他把這個人送上了天”他說,“你聽過他說的話嗎?地球是人類的搖籃,但人類不可能永遠生活在搖籃中……人類現在還軟弱,但已經改造了地球表面。以后他們可以改變地球表面、海洋和大氣。他們要像控制地球一樣控制氣候和太陽系。他們會穿越我們的星系,他們會到達其他太陽那里尋找新的能源,代替已經老化的太陽。”
我們的目光在遠處的航天員塑像和窗下養老院的白色圍墻間跳躍。距離傍晚還有很久。養老院和它近乎完美的技術是一個搖籃。在三點整的陽光下,這個中型的白色搖籃井然有序,溫柔地關懷著被困在其中的人。
現在所有人都知道被關愛和保護并不是解脫了。但申請安樂死是解脫嗎?
搖籃里有解脫嗎?
“我做完手術那會兒常常看著它。那時候我忽然知道了,我的解脫在別的地方。”科學家說,“盡管是自私的解脫。航天員和快樂王子不一樣。你見過火箭發射嗎?某個人的手按下按鈕,就在那一刻,推進器給火箭提供能量,不可思議的能量,然后脫落。火箭必須飛離搖籃。是的,盡管是自私的解脫。火箭要飛離搖籃。”
我懷著復雜的心情想象著那個時刻:仿佛一頭大象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山嶺與河流般,他看清了塑像風化的關節,銹蝕的鐵皮,與全無悲傷的堅定眼神。野心,秘密和某種固執像熱浪般膨脹上升。像洪水一樣無情。但進入歷史的人沒有對錯。
“就在海邊,我們要站穩腳步——”***
***《青銅騎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