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傻子的傻不是天生的。二十年前,富力村一整個夏天沒有下一滴雨。傻子家的幾畝地也都荒了,一個籽都沒有結出來。傻子有一個姐姐,比傻子年長3歲,模樣長得水靈,又長著一嘴伶牙俐齒,所以遠嫁給了一個大戶當兒媳婦。那年傻子的爹娘說什么也熬不過去了,非要拽著傻子去外地投奔女兒。傻子生性耿直:“俺一個二十來歲的大小伙子,俺不去!”傻子的娘皺著眉頭:“兒啊,你聽娘的話,這饑荒咱今年是熬不過去了!”傻子背對著爹娘,一言不發。傻子的爹性子烈:“你他娘的愛去不去,老子不管你了。”一只皸裂的大手拽著傻子娘的胳膊,氣鼓鼓地往門外走。傻子的娘心里放不下,一邊被拉著往前走,一邊三步一回頭地往后望。最后見傻子吭都不吭一聲,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頭也不回地邁出了家門。
從那以后,家里就剩下傻子一個人了。閑得發慌,喝酒玩牌。在村東頭常聚的牌局,傻子認識了六奎。六奎是家里的老小,上邊有四個大哥,一個姐姐,天生被寵著慣著。漸漸地,六奎變成了村里出了名的混子,喝大酒,打群架,偷鄰村的雞,調戲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婦也都是常有的事。這天,散了牌局,傻子耷拉著腦袋,步子沉沉地往家走。六奎在傻子背后一邊跑一邊喊:“兄弟,兄弟————”傻子不耐煩地回頭瞟了一眼,“你找俺有啥事?”六奎擠著眼睛,沖傻子咯咯一笑:“兄弟,你家里也是一個人,今天中午咱倆喝點?”傻子正發愁今天中午該怎么對付一口,聽到這兒便也欣然答應了。
一壺濁酒,幾粒花生米,幾盤半生不熟的涼菜。六奎和傻子吃得卻是開心。兄弟倆你敬我一個,我回敬你一個。幾杯酒下肚,兩個人天南海北地扯起來。“兄弟,你就打算一輩子待在這么個鳥不拉屎的地兒?”傻子沉默了,他只知道他心里有很多不甘,但是他不知道勁兒該往哪兒使。“兄弟,俺有一個親戚在廣州賣衣裳,生意紅火,前兩天寄信來,讓俺過去投奔他。俺一個人總覺得——”六奎欲言又止。傻子性子直:“怎么?你想讓俺跟你一起去?”六奎拿起酒杯,往嘴里狠狠灌了一口酒。“俺是這個意思。”傻子動了心,他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他在這個村子里待夠了。
2
第二天,傻子一大早便收拾好了行李。他和六奎一路顛簸進城,買了兩張去廣州的火車票。火車上人擠人地挨著,把人貼成肉餅。“香煙瓜子火腿腸,啤酒飲料礦泉水,前面的同志,麻煩腿收一下。”一路上傻子和六奎就伴著乘務員的叫賣和車上播音員的播報扯著犢子,傻子突然對即將到來的新生活充滿了無盡期待。
不知不覺中,幾天過去了。傻子和六奎凌晨兩點在廣州站下了火車。兄弟兩人看著繁華的街景,街邊林立的高樓,不禁出了神。六奎的手搭著傻子的肩膀:“這回咱倆可要發一筆橫財嘍!”說完,兩個人的臉上樂開了花。第二天,六奎按照信上的地址,輾轉找了好幾條街,找到了親戚的店面。店面確實不小,貨架上各色各樣的衣服擺得整整齊齊,店里還雇著幾個20來歲的大姑娘。親戚安頓六奎和傻子住下,給兩個人安排了活。
傻子雖然是家里唯一的兒子,但是從小被摔打,吃苦吃得不少,干活麻利又干得漂亮。六奎自小被嬌生慣養,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甚至受不得半點委屈。六奎的親戚越發賞識傻子,把店里重要的業務都交在傻子手上。這樣一來,雖然六奎和傻子拿著一樣的工錢,住著一樣的平板房,但是傻子比六奎認識了更多人,有大老板,有小商人。
在廣州待的第三個年頭,傻子認識了很多商戶,熟悉了廣州的每一條街道,零零碎碎地攢了不少錢。他動了自己開店的心思,畢竟他不想一輩子給人打工。他鼓動六奎跟他一起開店,一個當經理,一個當副經理。六奎答應地痛快,六奎動了歪心思,他總覺得跟著傻子干能斂到更多的錢。
3
半年后,傻子的店順利開張。傻子是經理,六奎是副經理,兩個人喝下滴了血的碗酒,拜了把子,并發誓一起掙個盆滿缽滿。傻子利用之前積攢的人脈,做成了不少大生意。看著柜子里越來越多的票子,六奎有點眼紅了。圍在傻子身邊的姑娘媳婦越來越多,秋紅就是其中一個。秋紅也是幾年前南下的打工族。秋紅的父親嗜賭成性,家里被敗光了,秋紅的母親在幾年前跟人跑了。秋紅從小就知道錢對于一個女人,對于維系一個家庭有多重要。她在大城市拼命打工,想得就是有一天能在城里有個安身之地。秋紅心里很清楚,她愛傻子的錢。只不過她比那些嬌滴滴的女人多了一份踏實和勤懇,她最終還是勝出了。
秋紅和傻子成婚的那天,六奎把自己灌醉了。當初他張羅傻子出來賺錢,如今店是傻子的,媳婦也是傻子的。他越想越憋屈,越想越窩火。
日子還是一天一天往前走。秋紅進了傻子的店,她也享受一把當老板娘的滋味了。店里的生意越來越紅火,傻子經常奔赴異地談生意。慢慢地,秋紅和六奎越來越熟絡。秋紅獨守空房,寂寞難耐。六奎正值壯年,血氣方剛。兩個人最終跨過了道德的最后一道防線。一翻云雨過后,六奎摟著一絲不掛的秋紅,喘著粗氣,“你喜歡大力(傻子原名)什么?”“錢,她能讓我在這個城市有個安身之地。”秋紅的眼睛里透著光。兩個人相視一笑,仿佛達成了某種共識。
仍然是凌晨兩點,傻子在廣州站下了火車,他手里握著一大把剛兌換的鈔票,一路小跑,想和家里的老婆親絡。傻子的店有兩層,樓下是店面,樓上是他和秋紅的家還有六奎的房間。門面的鐵門大敞著,傻子的心里直犯嘀咕。他探著身子往里一瞧,店里空了!只剩下幾個貨架孤零零地擺在那兒。他趕緊跑上樓,邊跑邊喊“秋紅——六奎——”。秋紅和六奎的行李都不在了,抽屜里的錢也都一分不剩。
傻子癱坐在地上,突然覺得身體里像是有什么東西一下子被抽走,他連哭的力氣都沒有。那天晚上他一夜沒睡。走在廣州大橋上,吐著那個年代價格不菲的云煙,望著遠處的點點微光,他第一次想家,他想回家了。
4
從廣州回來的第一天,他得知了爹娘的死訊。不知不覺離開家已經有八年了。爹娘活著的時候身體也是一直靠藥物維持。當初去投奔女兒,也并未落得一番好下場。從那以后,傻子不再愛開口講話。他時常一個人坐在村頭的小河邊,望著天空發呆。村里的人也因此叫他“傻子”。
那天,他正要離開。一只全身毛發黑得發亮的大狗跑到他身邊,把他鞋上的灰塵舔干凈,然后呆呆地看著他。傻子一眼就看出了骨瘦如柴的狗是只流浪狗,于是他把這只狗牽回了家。一朝一夕,他把狗當作自己的親人,把狗喂得足足肥了好幾圈。
村里的幾個狗販子相中了傻子家的大肥狗。于是嘀嘀咕咕地商量著找個半夜把它引出來。這天早上,傻子從屋里出來,打算給狗喂食,卻怎么也找不見了。他瘋也似地跑遍整個村子,回來的路上,聽見有人嘀嘀咕咕地說:“這個肥狗賣了個好價錢,今天晚上有酒喝了!哈哈哈——”傻子把兩個人截住,“什么狗?!是黑狗嗎?”那兩個人不屑地說:“是又怎么樣,關你嘛事嘍!”說完便把傻子的手撇開,徑直往前走。
傻子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的怒火,他撿起路邊的大石頭瘋狂地往兩個人的頭上砸過去。一邊砸,一邊喊:“畜生!畜生!”
兩個人一死一重傷。警察把傻子帶走的那天,全村的人都出來看熱鬧。也對,人不就是這么一個愛看別人笑話的群體嗎?傻子透過警車的玻璃窗,看著這個村子,他的半生一幕一幕地都擺在眼前。
半生喝過眾叛親離的苦酒,也走過燈火通明的大路。走到最后,他最牽掛的卻是一只對他不離不棄的狗。他覺得他做得對,殺人殺得對,一命抵一命,他們該殺!他從來都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