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對報仇的說法提的越來越少，但神父卻覺得它已經開始真正的積壓在人們心里了。

翠絲也不再像以前那樣極端，她的話更少，這是令神父最擔心的。

神父感覺到最近所有人的心頭都蒙上了一層陰影，他自己最近也有些神不守舍。

他常常會因為某件小事情而跟翠絲鬧不快，翠絲則通常以冷淡的沉默回應神父不明所以的煩躁。

他起床的時間比以往更早，工作的時間也更長，與翠絲說話的時間更短。

有次他下班的路上，突然跳上高臺，朝過往的村民們宣讀上帝的旨意。

眾人注意到神父變得與以往不同。

他的語氣變得沉穩，而不再像以往那樣生澀，他的話中充滿了某種憤怒。

這種憤怒不自覺得吸引了很多人。

人越來越多，神父說個不停，他或而舉起圣經使勁的做手勢。

人們聽到他宣揚的和平，很多人都默默的低下了頭。

當他談到會有更多的人犧牲時，有些人點了點頭。

“叛徒！”人群中突然響起一聲。

神父朝那邊望過去，只見翠絲從人群中擠了進來。

“膽小鬼，你怎么能這樣，你害怕維吉亞了嗎？！”翠絲喊道。

她的情緒十分激動。

“我沒有！”神父憤怒的喊道，“你怎么敢！”。

“你怕什么，我們還沒有輸，我們會讓他們嘗到苦果的！”翠絲喊道：“如果你害怕，你可以自己跟維吉亞講和去，我們才不會認輸！”

她想讓其他人認同他，但是其他人只是沉默。

“你想讓這些人跟著你的憤怒去陪葬嗎？！”神父指著心臟朝翠絲喝道。

翠絲的臉抽搐了一下，然后她鄙夷的看著周圍沉默的人，扭頭快速的逃離了這里。

神父回去時，她一個人躺床上一言不發。

他放下圣經，然后一邊脫下斗篷一邊說：“你明天不要去醫護所了”。

“隨便”翠絲固執的說。

兩人隨即沉默。

“你為什么，為什么要當面頂撞我？！”神父忍耐了許久，才說。

“我還想問問你為什么那么懦弱，還是在這個時候！”翠絲想起戰敗的恥辱，惱怒的說。

“你覺得這是懦弱！”神父的眼神突然變得兇狠起來，他瞪著翠絲。

“所以你覺得屠殺平民，血流成河就是勇敢，你還想讓更多的人死嗎，你不就是這樣嗎？！”

神父說完手都快舉過頭頂了。

翠絲被嚇得哆嗦了一下，她坐了起來，看著神父穿著粗氣，在房內走來走去。

以前那可愛的棱角分明的臉，此刻翠絲也覺得冷的令人心寒。

“你怎么能這么兇，這么不講道理？！”翠絲說。

神父覺得心如刀絞，他說：“到底是誰不講道理，你自己清楚！”

“上次你不這樣的。”翠絲捂著臉說。

神父不由得想起了上次翠絲大方的帶他去山丘上野餐，自己送給她一條斗篷，翠絲抬頭笑時的模樣，當時兩人冰釋前嫌。

他又想起了翠絲為了找他失魂落魄的樣子。

這時他的呼吸都顫抖了起來，他深呼吸，低下了頭，試著平復這一切。

翠絲看著墻，側對著他。

他張了張嘴，最后嘆了一口氣，轉身走了出去。

他去了前哨營，一路上他都魂不守舍的，時常閉眼長嘆。

在擠滿士兵的廚房里，他呆坐在桌子前面，拿著夾著烤肉的面包出神，以至于瓦瑞來到他旁邊都沒有察覺到。

“神父，今天怎么沒有回去吃？”瓦瑞一邊吃一邊問。

神父不想回答。

“我看見你們在鎮上爭吵了，發生了什么事？”瓦瑞隨便問道。

神父看著瓦瑞，瓦瑞的眼神里透著疑惑。

然后他移開了眼神，說：“沒什么。”

他拿著面包，想著翠絲吃的是什么，要不要給她帶一些回去。

神父想到了翠絲準備了晚餐，笑著等待他的樣子。

他心里一熱，隨即打包了一些烤肉和剛剛烤出來的面包，然后匆匆忙的走出了廚房。

瓦瑞搖搖頭，似乎已經習慣了神父這種古怪行徑。

多恩迫不及待的回到了家。

他打開門，臉上的微笑逐漸消退。

屋里空無一人。

他坐在餐桌上，看著門，等了很久，依舊沒有翠絲的蹤影。

他輕輕的扔掉那些肉和面包，然后在長長的嘆息過后，他嘴角上揚，摔門而出。

他整天都戴著這副嘲弄的表情，為傷兵做完了手術，為許多人換了藥。

有人跟他講話，他也一個字都不回。

眾人猜測是這跟中午的演講有關，這次戰敗令他心灰意冷。

這個可憐的人，眾人忍不住想到。

晚上他回到住所時，神父發現房間里面有光亮。

他的眼睛也隨之一亮，然后他走進屋一看，翠絲正在房內踱步。

神父注意到翠絲的斗篷隨意甩在躺椅上。

她看著進門的神父，在察覺到對方臉上怪異的表情后，翠絲也收斂了原有的欣喜之情。

神父盯著翠絲，慢慢走進。

翠絲對神父這無禮的態度感到十分不滿。

神父走近了過后，他又移開了眼神。

他思索了好久，翠絲極其反感這種古怪的舉動。

“你今天，去哪兒玩了嗎？”神父問。

“沒有啊”翠絲有些莫名其妙的說。

“吃東西了嗎？”神父說，又露出嘲弄的表情。

“沒有”翠絲不知道神父想干什么。

“那好，我從廚房帶來了些吃的”神父在桌下的角落里撿起那袋肉，然后從櫥柜里拿出了果醬。

他臉上的嘲弄更盛。

兩人坐在餐桌前，翠絲似乎有些餓了，她光顧著吃，沒有注意到神父冷冽的目光。

晚上翠絲仍舊睡在神父身邊，兩人似乎又相安無事了。

“多恩？”蠟燭沒有熄滅多久，翠絲輕輕地問道。

神父睜著雙眼，他背對著翠絲，沒有回答。

“我……”她的聲音剛開始便頓住了，然后一聲嘆息過后，便沒了聲音。

神父的眼神有些疑惑，但他始終沉默。

第二天一早就開始下蒙蒙細雨。

神父獨自披著斗篷去了醫護所，臨走前翠絲似乎還在沉睡。

上次戰役過后，邊境一直都很平靜，除了料理之前的舊傷員，事情越來越少了。

聽護士們談起外交部缺人，最近正在哥斯莫招聘會書寫的職員，神父也沒有放在心上。

小雨一直到中午才停。

神父回去時，翠絲已經準備好了午餐，等候著神父。

他不由得露出微笑，直到他瞥到放在躺椅上，濕潤的斗篷時，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這是翠絲的斗篷。

翠絲似乎有些高興，雖然沒有表露出來，但神父感受到了那種活力。

這活力曾經讓他臉紅，這時這卻讓他妒火中燒。

“你有什么想告訴我的嗎，翠絲？”神父端起酒杯的時候隨口問道。

“沒有啊”翠絲抬起頭，有些詫異的看著神父。

神父注意到她不自覺得露出了微笑，這該死的微笑，神父想到。

他忍住不快，接下來一句話都沒說。

第二天早上，神父出門時注意到翠絲還沒有醒。

他合上門，卻沒有朝醫護所的方向走，相反，他藏到了一間小屋的墻后面。

神父等了快半個小時，正當他忍耐不住，想一走了之時，他聽見了開門聲。

翠絲走了出來，神父注意到她的衣服十分整潔，頭發也很精致的梳了起來，她理了理頭發，邊走邊披上那件斗篷。

神父悄悄的跟在后面，一直跟到了村子門口，那里停有一輛馬車。

他看見翠絲上了馬車，然后馬車就出發了，駛去的方向應該是蘇諾。

神父轉身，朝醫護所的方向走去。

他這天故意工作到很晚。

在醫護所的人走光了過后，他關上了大門，然后朝家里慢悠悠的走。

蘇諾離這里比較遠，她一定會回來得比較晚，神父必須回去得更晚。

回到了家，正如神父預料的那樣，里面燈火通明，翠絲準備好了晚餐。

“你怎么這么晚才回來？”翠絲笑著說。

她似乎心情不錯。

但神父無法受到感染，他冷冰冰的笑一下。

然后他發現翠絲的斗篷折疊得十分整齊，好像從未用過一樣。

這讓他心痛無比。

“翠絲你真是……太持家了，房子整理得這么好，沒有你我簡直不行。”神父裝腔作勢的說。

“啊？”翠絲顯得有些疑惑。

“要是哪天沒有了你，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神父說到這里話語竟然有些顫抖。

翠絲溫柔的看著他，她想握住神父的手，神父卻把手縮了回去。

“不，這話應該由我對你說才對。”翠絲輕輕的說。

“沒有你，我根本不會像現在這樣幸福。”翠絲也有些顫抖。

神父卻覺得更加痛苦了，他按住腦門，盡量不讓眼淚流下來，翠絲的話越動聽，神父越是感覺到傷心。

“別說了”神父盡量穩定住情緒，然后他平復了心情，開始吃飯。

翠絲有些擔心的看著神父。

“你沒事吧？”翠絲問。

神父揮揮手。

“你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說”翠絲很誠懇的說。

神父強笑著說：“沒事，吃飯吧”。

翠絲只好慢慢的拿起了刀叉。

晚上神父久久不能入睡，耳畔響起翠絲的呼吸聲。

他轉過頭來，這是他第一次認真的看著熟睡的翠絲。

她略微背向他的背影，如雪的臉，烏黑的頭發散在她旁邊。

為什么要背對我？

他忽然伸出胳膊，緊緊的抱住翠絲，他的頭埋進了翠絲的頭發里。

翠絲驚慌的掙扎了幾下，然后她側過了頭。

神父感覺到她的臉貼到了自己的臉，他從來沒有離她這么近。

翠絲不再掙扎，她慢慢的回過頭，似乎什么也沒發生過。

神父感覺到翠絲的頭發里有種動人心魄的香味，他不想放手，只想這樣永遠聞下去。

神父忘了自己什么時候睡著了，他醒來時驚訝于翠絲還靠在自己懷里，她的雙臂還挽著自己的脖子。

他突然面紅耳赤，呼吸急促。

翠絲還沒有醒。

她的身體又暖又軟，神父還想多抱一會兒。

但他想到這些天來困擾他的事情，心頭又是一陣絞痛，他不知道翠絲在干什么。

神父慢慢的移開自己，他不想吵醒翠絲。

但翠絲的胳膊挽得很緊，他花了好長時間才掙脫掉，翠絲翻了一個身繼續睡。

他合上門，慢慢走在清晨里，太陽還沒起來，四周籠罩一片黎明前的暗藍色。

外面很冷，神父覺得自己又是一個人了。

他突然覺得這個世界很殘酷。

翠絲醒來時發現身邊沒人，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睛突然從迷蒙變得有神起來。

她起床花了好些時間整理頭發和儀容，然后她對著鏡子發呆，逐漸陷入了沉思中。

她的嘴角不自覺微笑了起來，笑容中透著無比的幸福，任誰看了都忍不住會動容。

然后她走出門，還是在昨天那個地方，停留著相同的一輛馬車。

她上了車，并催促車夫趕快一點。

還沒有到中午，馬車便進了蘇諾城。

蘇諾城靠北，這里幾乎和哥斯莫一樣寒冷。

窄窄的街上鋪著厚重的石板，房屋一間簇擁著一間緊密的排在街道兩旁。

即使這樣，這里還是冷得刺骨，街上行人眾多，卻沒有什么聲音，人們沉默的走在大街上，依舊顯得冷清。

翠絲來到一處豪華的殿宇，這里屬于蘇諾上層，進出的人明顯更有地位。

迎接她的是一位衣著考究，相貌英俊的貴族。

“蒙特，怎么是你，安格瑞伯爵沒來嗎？”翠絲問。

“怎么，我來迎接你，你還不高興嗎？”蒙特笑著說，他的笑容很迷人。

“怎么可能”翠絲也笑了。

“他今天有事來不了了，所以專門吩咐我在這里迎接你，請跟我來吧。”

蒙特說完優雅的牽起翠絲的手，翠絲猶豫了一下，便跟著他走。

這時她瞥見一個人跑出大殿，消失在外面。

雖然只是驚鴻一瞥，但翠絲覺得這個人的背影很熟悉。

不，不可能會是他的，翠絲想到。

“怎么了翠絲？”蒙特看著出神的翠絲，問道。

“哦，沒什么，我們走吧”翠絲笑著說，接著她縮回了自己的手。

在蘇諾和哥斯莫之間一望無際的荒野中，一切都被收割殆盡。

夕陽西下，映照得這一切更加孤寂。

神父一個人落寞的走在這片荒原之中，他原來只是懷疑，他沒想到自己的猜測是真的。

原本只是去見大主教，卻沒想到撞見這一幕，之后他甚至連大主教那兒都沒有去。

他仇恨自己，為什么沒有能在那個混蛋牽翠絲手的時候沖上去揍他一頓。

神父閉上了雙眼，長呼一口氣，停在了原地。

他發現自己現在更恨翠絲。

接著他又漫無目的的朝前面走。

然后他回到了住所，坐在躺椅上，等候著。

眼看著夜晚到來，神父的肚子也有了反應，但他沒有吃東西。

他安定的坐在躺椅上，專注的看著窗外。

神父不知何時已經睡著了，等他驚醒時，他正好聽見開門聲。

屋里沒有點蠟燭，但是聽腳步聲是翠絲。

翠絲小心的走進來，她脫掉了斗篷，朝躺椅扔過去，恰好蓋住神父的頭。

神父聞到了斗篷上的香味，是屬于翠絲的味道，她頭發的味道。

翠絲從柜子里拿出蠟燭，然后將它點燃。

就在火光逐漸蔓延整個屋子時，翠絲回頭看到了坐在躺椅上的神父。

神父冷笑一聲，他察覺到翠絲臉上的詫異，以及隨之而來的喜悅。

這時候她都能笑出來嗎，可惡。

“多恩，我告訴你……”翠絲激動地走近說道。

“你不用告訴我，我都知道了。”神父的聲音極其冰冷。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我還準備給你個驚喜的”翠絲有些吃驚，她笑著說。

“驚喜，你管這叫驚喜！”神父差點從躺椅上跳起來，他使勁將翠絲的斗篷摔到地上。

“我真是懷疑你遭遇這一切過后腦子壞了，你覺得我會因為這個高興？！”神父吼道。

“……我不明白，到底怎么了？”翠絲后退一步，不解的問。

“嘿，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上帝知道你明白什么！”神父冷笑道。

他把餐桌椅一腳踢開，然后轉身指著翠絲說：“我問你，你今早上見誰去了？！”

他的指頭幾乎碰到了翠絲的臉。

翠絲聽完后看著神父，從對方臉上的表情，翠絲讀懂了什么。

最近的這一切奇怪的現象，她早就覺得不對勁。

原來神父在懷疑她，翠絲簡直不敢相信。

“你什么意思？”翠絲打開神父的指頭，她瞪著神父說：“見鬼，你覺得我應該去見誰？！”

“我怎么知道？！”神父咆哮道：“我怎么知道那個牽你手的混蛋是誰！”

“你憑什么懷疑我，你什么也不明白”翠絲冷笑一聲，她看向別處，隨即搖搖頭。

“你要我明白什么，明白我一直看錯你了，明白你現在找到了更好的人，不需要我了？！”神父絕望的說。

“是，如果你這么想，那我就是這種女人！”翠絲冷笑道：“我管你怎么想？！”

神父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剛剛聽到的。

“你別說了！”神父歇斯底里的說，他抬起了手。

翠絲絲毫不懼，她高傲的抬起頭，嘲笑道：“怎么，你是不是還想打我？”

只聽見啪的一聲，神父狠狠的給了翠絲一個耳光。

翠絲簡直不敢相信，神父的表情也變得驚慌，他下手的時候覺得心都碎了。

“我對你這么好，你竟然這么對我？”翠絲看著神父說。

神父不敢正視她的眼睛，他固執的說：“給我滾”。

“好，你別后悔。”翠絲紅著眼看著神父，緩緩的說，然后她推門而出。

神父看著地上被踩踏的斗篷，他氣息逐漸平復。

他沉默了好久，才拾起踩臟的斗篷，沖出門外，狂喊翠絲的名字。

天已經黑了，外面早就沒了翠絲的身影。

最后神父回到了屋內，那只蠟燭還沒有熄滅。

神父走向那只蠟燭，他情不自禁的撫摸著，蠟被火焰烤得松軟又溫暖。

他就這么看著蠟燭燃到熄滅，徹夜未眠。

接下來的日子神父去過附近找過翠絲，都不見她的蹤影。

他也去過他們曾經野餐過的那顆樹下，他眺望著哥斯莫，心中感慨萬千。

他認為翠絲應該是去了某位貴族那里。

也許翠絲本來就會離開，那天晚上他救她也好，不救她也好，這都是注定的，她遲早都會成為貴族的某一部分。

他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奢望奇跡。

神父搖搖頭，自嘲的想到，他苦笑了一聲。

眾兵士驚奇的發現神父又開始在崗哨營地吃早中晚餐，且比以往更加寡言少語。

瓦瑞偶爾會問起翠絲去哪兒了，神父則推說她回家去了。

晚上神父獨自躺在空蕩蕩的大床上，每天早上醒來時，他都會驚奇的發現身邊的那個人消失了，他甚至感覺床那一邊她的味道都開始消失了。